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不留 作者:姬二旦 文案 第一次刘暇言语铮铮:“请将军随我一道走。” 得到的回答却只有:“不送。” 第二次万分缱绻:“可愿驻守此地长留?” 吸一口事后烟,她依旧坦然:“不留。” 王挽扬这狠心性子啊是软的不吃 那就别怪士别三日的刘暇施硬的了 第三次哪能还由她说得算呢 “事不过三嘛。”(刘暇笑 为何王女,身着男子装? 且问世孙,扮作伶人样? 【自动屏蔽】简单来说这篇文章讲的就是两个缺爱且心理崩坏的大龄男女青年之间的抱团取暖相处方式。 ↑作者一定是我的女装男友和男装女友什么的看多了(嗯嗯没错 【注明】这段时间可能会不定期修改原来的章节但都是微调啦 大剧情不会动 内容标签: 怅然若失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王挽扬 ┃ 配角:刘暇,王洛山,赵潜,梁王,刘慕 ┃ 其它:女将军 ================== ☆、【第一章】丧家犬      秋日里最后一点清冷的桂花香也殆尽了。   昨儿夜里五更时落了一场雨,本还依存着的半分暖意被雨水打湿,跌入草腥味的土里。   刘暇清早洗净了头,换上了一身绯红色的广袖装,散着乌黑的发,随意地靠在质子府内的回廊上,左手里盛着研碎了的细米糕,撒向院内池子里头。   浊绿色的池塘水下,黄红白黑各色相间的锦鲤一瞬间从四处攒聚,就为争夺刚洒落在水面上的饵料。   刘暇看了一眼回廊下的肥鱼儿,觉得此番景是百无聊赖。   淡漠地回过头去,只见偌爻端着茶水,请这位披头散发丝毫无坐相的自家主子漱了漱口,低着头道:“天凉了,世子应多着点装。”   刘暇吐出了水到另一只白瓷杯中,擦干净了嘴角,默了半晌,见那管事的偌爻丝毫未有要离开的模样,便道了句“知道了。”   路过院中莺莺雀雀美人环绕着的王侯父亲,刘暇面色淡漠,不露喜怒,好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正如那人对他一般,随意地予他以性命却向来漠视,只叫人白白来这世间走一遭,受这生老病死的苦。既然如此,作为人子的,也不必去过分执着于他父亲的享乐。   回了里屋,刘暇打开柜门,丢出了一地的常服,找了好些时日可穿的外袍。   终于拿出一条杏白色绣着梨花样式的袍子,眼角露出了几分欢喜,披在了身上,瞥了一眼铜镜,照着比划了几下,像是颇为满意。   质子府中的众人从来捉摸不透这位世子爷究竟是揣着什么样的心绪,又要做什么;知晓了他的去处之后也曾暗暗惊异,却也不敢告诉那岭国来的王爷。即便是告知了,两人也都从不在意。   待刘暇施施然走到了巧玉园,一宾客早早地坐在了台下,只身一人兀自倾倒着白瓷壶内新泡的枸杞茶,在画屏上落下一袭正襟危坐的背影。   刘暇挪着脚步到她跟前,清了清嗓子,目光落在她被阴影遮掩着的素色的脸上,道:“大伙儿大概都睡着还未起,园里应是不开唱。”   走近了刘暇才发觉那人是王挽扬。她唇色泛浅,面上不苟言笑。就如今来说,不熟悉时像是半点不近人情,因而人皆敬而远之。但刘暇分明记得,几年之前刚见着她时,这人见了谁都是笑若桃花,灿如冬阳。   王挽扬瞅了一眼黑发玉面的刘暇,此人唇红齿白的,浑身若粉似春,让她一时晃了眼,记不得各自性别的差,但闻声识人,便心中有了数是为何人。她军中待了一段时日,也不避讳什么男女大防。   沉吟片刻,抬眼瞧向他,“给我唱几句前些日子的曲儿吧。”王挽扬轻声道。   四下没人,当然是说给刘暇听的。   而他分明说了园里还没到时间开场。   刘暇心里嗤笑她不经意的不讲理,但也不拒绝,毫不沉悲地捻了两句故国之音,在荒诞得意自个儿还唱得不错的面色溢上眉梢之后,却瞥见王挽扬轻轻皱了一下眉。   隐隐升上几分不悦与狐疑,但却转瞬把疑虑抛在了脑后。   随便唱唱,那人也不捧场,刘暇的兴致马上就消淡了去,嗓子也不似方才圆润。   王挽扬心头若有所思,也没让他继续唱。   沉默良久,但因刘暇颇有趣地打量这位宾客,而王挽扬心有所想,才使得这相对无言免于尴尬。直到巧玉园的班主从后台子里出来,被这空荡大场子上本不应出现,也不愿他们私下来往的这俩人给吓着了,缓了半晌与各自道了安好,方是打破了空落落的寂静。   王挽扬被班主请着不如留下来听几支新曲再回,但她却直白地拒绝了这份笼络之意。   班主自然是不知这落了魄的女将军来这戏园子做什么,但来者皆是客,掏了银子将要掏银子长期掏银子的都该恭恭敬敬地回应侍奉着。   虽然不知她来此的原由,刘暇却是极为眼熟王挽扬,想着她自从几个月前起,隔三差五地便来巧玉园。入戏地听着曲儿却不似其他官家姑娘般痴迷,举手投足间也不像小女儿家娇腻,更没像是属意包下园内任何一位戏子请他们独唱。   闻言说她前些年南征入岭,立了军功却残了腿,再不可上战场。本是连路都走得有些异样,这些年倒是颇为常见她出府门,仔细瞧瞧好像迈步不便捷也并非过于明显。   被圣上肇赐了“挽南将军”的头衔,这才给了光禄大夫王洛山差点舍弃的这位庶女的一个还算过得去的交代,或说还是为了顾及她父亲王洛山的脸面才给了王挽扬一个将军当当。   啊然而此将不可再用,空置了头衔,俸禄却依照二品官员的品级来拨放,就是引起了锱铢必较的户部的不满,却也无法克扣此人的银两。毕竟,圣谕摆在那儿,纵然惹了一手遮天的户部尚书心生芥蒂,却又无可奈何不得违背。这不,又加深了大齐庙堂之上二足鼎立的党派间的芥蒂。   说到王挽扬这俸银啊,京城里因此也有不少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因此盯准了这位算是品貌家室上佳的女将军,单单想着她那尤为丰厚的俸禄就能一解他们止不住的赌瘾,只教他们衣食无忧,即便是往大了的筹码玩,大概也不会如现在一般——轻轻易易囊空如洗,手痒了却找不出东西来典当。   “只不过那瘸了的腿嘛……姑娘家穿上裙子大抵就瞅不出了罢?”   嘶——这小娘子目光狠辣,耳朵也是灵敏,让登徒子们不得不别过头去,不再议论,不再打量。   “但闻说那膝盖当年连白骨都显在皮肉之外了,腿上的疤痕应是狰狞得很。”   又有人道:“夜里黑灯瞎火的,谁又瞧得清?这将军纵便是力大无穷也好其貌不扬也好,究竟也只是个女子,到头来还得乖乖为男子生儿育女,犯不着担心害怕。”   因而虽然忌惮这女将军的头衔,主动送上门献殷勤的京城男子却不在少数,不过大抵皆为丧家之犬一事无成类。那光禄大夫王洛山又怎会瞧得上那样的人儿做他女婿?怎么着也得有个说得过去的身家背景,他才能允了那份姻亲。   谁又会在意王挽扬这废弃的棋子如何想?唯一仅剩的利用价值也不过是嫁人生子。要娶她的人与嫁他的人皆会称心如意,她也不算枉为王洛山的女儿了。   而刘暇大抵被归在丧家犬类别里头。   嘛……不过本就是一只丧了家国的累累弱犬,这等的界定亦是没有错。   本以为刘暇与王挽扬互不相关,但最多是互为略知,而老死不相往来。可出人意料的是这位女将军,临走那戏园子之前,竟然还抬眼望向陶醉在自个儿世界里头的,未尝酒却一脸微醺模样的刘暇,问了一句话。   微微转过身来的王挽扬,侧着面在刘暇耳边用以几乎是听不到的气声,道:“你是岭国的质子?”   被询问者又惊又诧,继而仿佛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刷的一下笑出了声来,笑到最后腹痛地捂着肚子,想着自己那尤为可笑的出生几乎算不上“说得过去”,也无法让他人“称心如意”,摇着头道了句:“不,并不。”   再看向王挽扬时,她则因这出乎料想的答案愣了须臾,重新望向杏色深衣的刘暇,腆着声音有些难堪,继而咧嘴莞然道:“是我弄错了。”   国强欲待弱之来相事,故遗子及贵臣为质。   而刘暇不过是质子之子,哪又谈得上权贵爵子呢?又如何才有体面的说法与做派,让他人不对之睥睨相待呢?   余晖刚落,快要入冬,天黑得就愈发早了,回了质子府,刘暇似是满心愉悦地哼起了小曲儿。   又从伙房讨了些鱼饵撒到了池塘子里面,望着那些锦色鲤鱼一窝蜂地互相争抢着为数不多的细米,刘暇惬意地躺在回廊的美人靠上,眯着眼看向不远处的灯火通明舞乐铮铮的厅房,以及听着不绝入耳的女子嬉闹娇笑声,露出参不透的齁甜笑意。   想着那方才在戏园子里的那句女将军生硬的话语,因气息喷涌在耳垂上,倒也是被不经意地做出了耳鬓厮磨的模样,又回想起王爷姬妾美人们平日里的矫揉与做派,闷出了一声笑来。   本是歌舞升平,暖意洋洋,就在他将要被这清风瑞香催眠过去之时,却被其父在厅房忽然的一声大呵散去了面上所有的梦中神色,如瞬间被水浇淋,一下子清醒过来。   刘暇不大情愿地慢吞吞地移步到厅房门外,小厮们进进出出速度请来了大夫。   偌爻在门槛后头等了刘暇约莫一炷香时间,见他来了,也就轻轻淡淡告知他一句:   “王爷心梗犯了,现在榻上躺着歇息。”   “哦,”刘暇也不以为然,本是想做出几番父慈子孝的模样来,但也被打回了本性,索性打着呵欠道,“不早了,我去睡了。”竟是半步不踏入或许会因此送了命父亲的屋房。   “那些个美人姑娘,”刘暇忽的想起了什么,转过身笑着对偌爻道,“他现今也用不到,都遣到我房里就好。”   啧啧,也是作为儿子应做的,为父分忧,不浪费大好的女色嘛。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开新坑惹 这次是长篇! 然而手速有限 先慢慢摸 本来想开全文存稿的然而手癌晚期点错了 这么一来就先放上几个章节www ☆、【第二章】瓮中鳖      素来以贤明温文为雅名的王洛山,却是被自家女儿气得面红气粗胡子跳,摔了碗筷,指着王挽扬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王家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光了!”   旁边乳妈抱着的襁褓里的小娃儿听这阵势大声哇哇哭了出来。   王挽扬平静地扒着碗中的白饭,不吭一声,置若罔闻。   “老爷,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儿?”王夫人捏着绢帕,拉住王洛山的胳膊,安抚着他,“且勿生气,伤了身子。”又担心着孩子受了惊,连忙让乳妈哄着抱进了屋里。望了一眼王挽扬道:“挽扬你错了就向你爹赔个不是,一家人有什么事不好商量的?”   浅浅薄薄的几句话里看似知书达理明分是非,却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尖酸与指责之气。   不过是今日刚下了朝王挽扬便径直跨上了马,并不去理会王洛山气急而怒的神色,也不在意其他官吏们三三两两结伴的打趣罢:   “王将军这是被那城东的戏子迷了眼儿去?片刻也不停地就要赶着去?”   “哈哈哈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嘛。”   “王大人可要看着将军一些呢,嫁出去的女儿就成了泼出去的水啊,这还没泼出去呢……”   让了众臣看了父女俩的笑话。   留王洛山一人愠怒瞪着驾马出玄武门的背影,却无法在同僚面前说出半句难听的话儿。   饭桌上的愠气总让人咽不下饭来,王挽扬最恼他人在这个时候商讨事端。既知食不言寝不语,怎的也少有人践行。   因而闻了夫人言之后,她便放下了碗筷,面沉如石,想扯出从前那般不知世事的笑,把事情都糊弄过去,却怎么也提不起笑意,咂咂嘴,只说了一句:“我吃完了。”起身转了便要走,而王洛山极为看不惯她这副散漫的模样,顺手拿起一个瓷碟子就往王挽扬的离开方向扔去。   没料到一下砸到了她那条因箭伤落下了病根的腿上,王挽扬险些崴了脚跌下台阶。方下了官学的小弟王岑入了门见此,立在一旁,迟疑着该不该上前扶这不大亲近的长姊。   王挽扬平复心中所思,顾不上揉腿,余光落到王岑的靴上,直起了身子甩脸不再看,回头瞧了王夫人一眼,眼底深深,压下了波澜,不怒反笑,反问王洛山道:   “这怎么会是一家人?”   不过是听了几次曲子,便被谣传成王家女将被戏子迷了眼,若身为人夫人父,作为男子去那窑子狎妓都不会被说半分的不是。   谁还记得她究竟是为何千里迢迢奔赴南面杀敌破阵,仅凭一己之力歼灭一千岭军。被那敌军将领百步穿了胫。如今腿残了,除却挂得一个将军空衔之外就什么皆不是了。   许久之前腿上好些,便是不想留在那令人浑身不自在的府中,王挽扬就在京城四处走走,也走不了多远。路过巧玉园,听闻园子里出了个各大官家小姐、财阀公子们互相捧的角儿,她听了一曲,肯定了男旦娇媚柔若无骨起来,若是不造作,比女子更要胜上三分的道理。   不过王挽扬却并不有那般好人美色的怪癖,且从来不痴迷男生女相的贵公子。心里告诫着那些小姑娘们好好收着自家的新鲜瓜果罢,往人车上乱丢不如自己剖开尝尝。   一去刘暇正登场,花腔婉转清亮。王挽扬越听那曲调儿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何处听到过这支歌,向班主要了曲子的名儿,却被附赠了唱曲的人的花名。   对于王挽扬来说,那戏子叫什么她倒是忘了,长什么模样也是记不清,但若他一开口,则定能识别出来。   但哪料园中其他的名伶却各有自己的曲目,并不常听到当日的那首曲儿。因此她有时一坐就是一整日,也不问人,但迟迟等不到想听的歌儿,王挽扬败兴而归,但也依旧要解那袖中囊,这是规矩和道理。掏出碎银子,方可再听上一天。   巧玉园的班主是极为乐意有了这么个金主日日前来,便不再提醒她当日唱曲的人究竟什么时候会来,看她有些乏味懊恼地听着曲儿,心里虽说有过那么一丝半点的对这冤大头的同情,但大多皆被王挽扬慷慨的打赏给抹得一干二净了。   因而那日见他二人相处在一块儿,便觉得兜里的钱财皆要被刘暇装去了。   刘暇总归是要来唱几次曲儿的,王挽扬虽不擅长与人为善,但也并非是个愚钝的主儿。   某日他唱毕,王挽扬便再一次问了班主他的名儿,却是可惜刘暇此人出场并不按照名单上的时辰与次序来。   因此下一次刘暇开嗓子时,便能深深切切地感受到来自台底下某过气女将军的灼热目光。她只不过是为了记得牢些唱曲人的模样,怕下次又忘了。   “这怎么会是一家人?”口不择言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儿,自然是要受教训的。   父亲王洛山被气得双目圆瞪,说不出话来。而王夫人则是替她夫婿斥责了王挽扬:“当年老爷不知费了多大的精力与钱财,方将你从封城接回京城,我待你如至亲闺女,你可还有什么不满?一家人本就是一家人,你身上里流的血你若是想否认也不可。”   待你如至亲闺女。   王挽扬懒得在这个说辞上过多计较,也不想再争辩什么,已经闹得如此不愉快,不可继续破罐子破摔。   她一早就明白是豢养在瓮中的鳖,好不容易将她放出去,但最终还得捉回到那罐子里头。挣扎着扑出翁口,却被扔进来的碎食砸中了脑袋,又缩了回去,回到不见天日的翁里头。她在想若自己破了翁而出,是不是也挪不到远处去就一早被饿死了呢?这么一来,不如还是乖乖在这翁里待着,伸着脑袋候着他们的投食吧。   而王夫人似是忽的想起什么来,猛地抛出一句,“刀剑无眼,你是想将腿伤也怪到我们头上?这样的大罪也往我们头上扣?平白无端地我可受不了这等的委屈。”继而喋喋不休,声音尖利且不饶人得让王挽扬仿佛是孙猴子听了紧箍咒般宛若睚眦裂。   幸好这声响与斥骂被王岑的一声“娘!”制止住了。   即便王夫人所言不虚,王挽扬似是被戳中了心思,但又烦扰着这等的埋怨与憎恨又怎仅仅是断了腿这点事所致。   施我便可用我,王洛山打得不过是这个主意。喂了狗也可让狗忠心耿耿,还让之不顾一切豁出了性命。   其中复杂心绪更是理不清,王挽扬心中怨恼,却依旧忍住了胡思乱想口不择言,倘若他们当初不接她回京,她又怎会瘸腿被人暗里耻笑呢?   咽下去的话烂在肚子里,王挽扬知晓自己这点小埋怨在他们眼里不值一提,仅当她不够豁达。虽然王洛山并非是不晓王挽扬心中所思,他却无动于衷。   寻常父亲则因此不敢怠慢自家女儿的婚事,想着寻一个贴心真诚待她的人,定不会看不起她的腿伤。可王洛山如何做,叫谁都不敢轻易下妄断乱想。   王挽扬又觉自己做过了,主动示弱也不是不可,如今局面如此剑拔弩张,连王夫人都露出了嚣张刻薄的嘴脸,自己也是时候收手认错了。   于是故作忍痛,晃悠悠地转身以示身子重心还站不稳,为博得半分内疚与爱怜,拱手抱拳对王洛山道:“是女儿错了,当下不会如此寻常地去听戏了。”   见王洛山迟疑,又补上了一句:“也定不会沾染什么不干不净的人,”打探了一眼王洛山气红了脸却又猛地煞白了的脸色,怕是他一翻脸再也不认人了,那么自己会更早一步就成了作了废的旧物,再无用处。   王挽扬甩了甩思绪,及时收回了自己的情绪,再度重申了一遍:“请父亲放心。”   想着或许是自己先前过于暴怒,行为举止不似儒雅大度的士大夫,王洛山也觉得应该和缓一些,莫要把气氛再搞僵,但他也不愿扯下面子听了这软语便当无事发生,就哼了一声:“你要有这个觉悟。”   这么一来,王挽扬倒是觉得自己占了上风,说了句告辞,也没带有什么和颜悦色,就回了房。   进了屋子倒了些水,不曾多说过什么话,喉咙口却依旧干涩。王挽扬翻出了放在箱子底下用布头包好的木雕的娃娃,记忆本就不太好的她差不离都快忘了母亲的模样。念到此,她皱了皱眉头,放好了这份不必要的念想,却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宿没睡着,耳朵里都是咿咿呀呀的岭国花腔。   问了那个戏子,却不晓得他说的是不是真话。如果不是岭国人,为何还要还能大张旗鼓地来京城唱这样的曲儿?背井离乡地到敌国,是真的商贾戏子不知亡国恨么?   不再去想,可脑仁儿生疼,反反复复念着不知是何人所言的过往。碎片般的印象停滞在八年前边陲的混战,一夕之间封城被血染。两队人马执火引箭,她与人紧握的手被硬生生地扯开,四肢发软地跌倒在血泊中,被人拦腰救起,那人骑着高高的马匹,火光下的面容是沉稳俊逸,他言说是自己的父亲——王洛山。   可她如今却再不似从前那时一般,听闻父亲前来救她之后便心无旁骛地安睡了。   一见面就待她极好的父亲,是京城里的光禄大夫,有大大的宅子,有封城里尝不到的珍馐。光是想着这些,王挽扬便是喜上眉梢,什么烽火与腥血,什么苛责与挥鞭,这些不愉快的点滴本就被抛在脑后了,就让它们一直尘封在过去,本来也记不清的,就再也不要想起。 作者有话要说:  岳父上线! 如果有兴趣可以看一下我原来《赂心》《雁归》这两篇短篇… 里面也有岳父大人戏份www ☆、【第三章】知冷暖      仅仅遵循着孝道一说,王挽扬也是要听从自己父亲的。若是固执己见,闹得两人皆不开心,还不如就退一步自己识相些。此后虽说王挽扬有所收敛,但巧玉园依旧是日日去,但总归不是在王洛山的眼皮子底下,这还让人勉强说得过去。   刘暇拒认王挽扬所询问的质子的身份,也并无什么错,他本就是质子之子,而非质子。只因她来京时间并不长久,也没人与她相说其中的秘辛,她有所误解也不为过。   无友人告知,也无人提点。之所以无挚友相提携,是因为王挽扬趟不了这朝堂的浑水。   贪腐当道,无权则无利。她这个没有实权的将军,自然也受不了什么好处。费神费力,因而少有人与她接触。   并且,与她结识实为难事一桩。若走得近了,则被划入王洛山党一派,定是要被那户部一手遮天的赵潜所桎梏,但要是被人误认为存心讨好,要他们娶了这位瘸腿女将军,朝中官吏怕是无人愿意也无人敢为此了。   听个曲儿找找乐子,或许还能让庙堂之外的人顿生亲近之意,想着这杀人如麻的女将军竟然也有俗人一般的兴趣,倒不似黑面阎罗母夜叉了。   王挽扬不是没有过辞官回封城的念头,可封城战乱,而她又受了王洛山约束,且若真的离了京城,她行走不便又靠什么来养活自己,亦是烦难。因此,胸无大志,适时顺从,偶尔反抗,还能让王家人记起她曾经的用处,也不会将之弃之如履了。这样的日子也不是不快活。   见刘暇唱了自己喜欢的曲子,便多留点银两,这是情理之中。其余的官家小姐,有财有势的,亦是极为欢喜刘暇那张脸面,因而班主为了广开财路,便是请求刘暇这位别国的世子多出来唱唱。   望着那巧玉园班主的那张奉承脸,刘暇觉得自己不像是在此挂名唱戏的主儿了,倒像是一掷千金的宾客。   “那这分成……?”班主小心翼翼地询问着刘暇的意思。   刘暇并不关切他到底能赚取多少金银,兀自把玩着手中的玉器,头都不抬地轻笑:“请随意。”   “那……四六分?”班主探不到刘暇的底,知他事事皆不上心,但又怕唐突了这位世子,虽说来他国为质者,少有归国之日,但若说丝毫面子都不给他,倘若真有那么一日衣锦还乡……之后的事儿总归要留点余地。   刘暇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打量了班主一番,笑着说:“好。”本来料不到有那么高的份额,想着若是他问班主谁四谁六,班主定不好意思把这赏金往少了说。这么一来,竟然还是刘暇拿了大头。   十四岁那年,刘暇便是随着性子借着机缘入了巧玉园,一转眼倒也有个七八年过去了。班主料想当日的情形,亦是历历在目。万分不解一个他国的浪荡世子,何以来戏园子卖曲子,而那入质的王爷,却也是从不过问与阻拦。   那日还刚过惊蛰,大清早的陆陆续续来了些许客,台上的幕布被拉开,打杂的又去烧了水,将每一桌摆上瓜子和果仁。班主邀刘暇随他入后院的厢房。   “世子今日带来了什么新曲儿?”班主问着刘暇,心下估量着价,“可这价莫要太过离奇,园里大抵是能接受的。”   刘暇黛青色的眼儿望向班主,嬉笑着道:“曲子都在我脑袋里儿,倒不如巧玉园收了我。”   “世子这是哪儿的话……”班主似是纳闷刘暇所指,却觉着若是他肯进了园,倒是极为好的买卖。那些他的曲子好是好听,但姑娘们难能有那般的唱腔,往往失了那番韵味。   只不过,想不通透的是,他再不济也是岭国的王孙贵胄,未曾落魄至斯,怎地愿做这伶人的行当。   刘暇愀然一笑,说不出的风情,却连半分心思都不露。   既当刘暇唱曲为消遣,那么王挽扬听曲亦是这个理儿。   一个遣送别国的流落王孙,一个不受待见的无用将军,唱个曲儿听个曲儿,像是泥潭深陷的残藕,普通人眼里恐是不会有出水面而不染尘泥之日,平日里也就被京城众人当做笑谈耳,无人会去深究更深一层的含义。   那日王挽扬的猜测无果,她也不恼,也不知为何,久而久之,再来听戏见到刘暇时,因觉他不是他国质子,反倒是多添了几分欣愉之色。   待那人唱毕,人皆散了场。王挽扬扣开后台的门扉,见刘暇梳洗罢回头望向她,且屋内再无他人,她便踮起脚尖,半倚半坐在小案几上,堪堪笑了两声。   在衣香鬓影、欢声笑语的戏园子里,这样的声音与装扮好似有些冷落。   “你唱的曲,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两年的语气素来不佳,仿佛改不回去似的,总归像是质问。王挽扬有些苦恼,毕竟自己并未要摆出那副不近人情的模样。   刘暇抹干净了脸,旁若无人地越过地上的一摊戏服,用秀洁的手系好了衣襟,靠近了王挽扬,相离不过一尺远,亮着眸子道:“乳母小时总教我唱这些。”   王挽扬未在意这近在眉睫的距离,而是心下盘算,数了数近来的曲目,倒是有几分暗暗惊异:“这么多首,你都还记得?”   刘暇就笑,打开了梨花木门,踩入了那双鹧鸪花式的靴子,跨过了门槛,道:“并不太记得,我就随性唱唱。”   “我就记不大得,想着这些歌儿怪熟悉的,但不明白到底在哪儿听过。”   “兴许当年在岭国听过呢?”刘暇打趣,试探了半句,却一脸的诚恳模样。   王挽扬不知接什么话,跟在他后面,一起走了出去。   晚风极为清冷,因为夜有些深了,街上也少有行人。而冷风入衣襟,王挽扬的膝盖有些酸疼。幸好刘暇的步子素来不快,她便可以慢悠悠地踱步,稍稍缓解这痛楚。   王挽扬觉着未经人同意却跟在他人头后,理应问候一番,也别将人误以为她别有用心,存心讨好这京城里的名角。便揣摩地问了句:“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这本不像是从女子口中说出来的话,但王挽扬开口倒是情理之中。以往过惯了不受人待见的日子,想着与大伙儿亲近些,想要讨人欢喜,便要放低姿态。从前是,现在是,将来的王挽扬或许还是这般低到地底去,为求人对她心生怜意,再包容、再欢喜。   而刘暇不言语,兀自在前头走着,风吹起了他单薄的深衣,但他好似丝毫不觉得冷一般。通过四五个小巷子,绕过未央桥,往东面的街市走上一里路,眼看就要到光禄大夫府上。   王挽扬还未回过神来,就到了自家门口。这才想起了自己来时是骑马的,可现下,那匹青驹还拴在戏园子里头。   见她暗恼,刘暇摸了摸广袖,先一步地答:“明日我让人将马牵过来,快入冬了,将军不如多坐坐轿子。”王挽扬有些诧异,抬起头看向他,而见他不经意地瞥向她的腿,流露温和,轻声道,“暖和些。”   小小的一个温和举动,在有心人眼里便可成了那刺刀,是能戳出血的。   王挽扬一下子气血上涌,恨不得立刻遮住自己的伤处,硬是逞强,眯起眼睛,一脸的防备,不自觉地后退半步,望向他微微冻红的鼻尖,勾唇驳问道:“你怎么不乘轿?”   受凉了又如何,寻常人怎会被这点秋风冻得无法出门行路?你慢下步子来做什么?要说我从前跑起来也并不比马儿慢多少。   大概是赌气心性,听不得他人顾忌她腿伤,就连半点的关切,在她耳里都成了奚落与嘲弄。不,这戏子的关切,都是博得赏金的献媚与奉迎,没有半点的实意,让人泛恶作呕。   “不乘轿子啊。”刘暇观察着王挽扬的面色,在口里用好听的声音捻转了她的后半句话,眼中有凝霜,笑意里隐隐地渗出了透凉。   王挽扬紧绷着神经,竖耳,却闻他未有半点戚戚地道:   “没人知我冷暖。”   闻此,王挽扬自觉失言,皱了皱眉。思了片刻,便解下了红绸披风,径自系在了刘暇脖子上,企图让他暖一些,也算是自己对他所作所为所思所想的补偿。   指尖不小心划过他光洁的脖子,本是怕自己血脉不通、低于常温的手冰到了他,却没料到那人比自己还更要冷上三分。   因此而一个怔忡。   可她还未收回的手,一下子被刘暇握在掌心。右手心里因执缰绳而起的薄茧被顺滑细腻的陌生指尖轻轻摩擦。王挽扬低头,心跳得飞快,想抽回手,但又有些贪恋那份冰冷的目生温暖。   “你究竟是什么人啊。”王挽扬细语低声,看不出情绪。   刘暇却因而一瞬间松了手,王挽扬未作筋骨,以至手与空气轻擦,一下子滑落至股间,掸起了裙裾上的轻尘,她只觉万分尴尬。   窘迫万分。   “是我逾矩了。”话虽如此,刘暇却露出了轻蔑的语气。   还未等王挽扬反应过来这弹指间发生了什么,那人便转身走远,留一身的绛红堙没夜色里。   若他是寻常人家的人就好了。   幸好王挽扬不往深处想,及时掐灭了这不小心燃起来的星火。   王岑立在府门不远处,震惊地瞅着长姊与那名角儿的互动。   王挽扬甩了甩被捏过的手,屈膝上了台阶,握着门环推开府前的铜门,后脚还未跨进门槛,微微侧了脸,见他一脸惊诧。   垂眼复抬面,望着王岑,语气沉稳而迟缓:“你不要说。” 作者有话要说:  摸一摸小手啊~此章的肉沫…… 一直在思考脖子以下的亲热戏是什么[微笑] 看了文求个评论嘛! 不然我会以为所有点击都是我自己点出来的[微笑] ☆、【第四章】身入戏      薄雾到后半夜却是深重了起来,王岑夜里精神劲上来,思索着长姊与那戏子的纠葛,思细极恐,累了将将才睡着。   但他自然是不敢和父母亲说的,自认识王挽扬以来,还未被她这般恐吓过。他曾有几次与国子监里的公子哥儿们一起去过戏园子,所以一眼便认出了刘暇。可万分不解这二人为何能扯上关系。心中虽然有不解与疑惑,但却也不敢嘴碎。   昨夜风大,王挽扬一路都是随刘暇走回了府,即便步子不快,依旧被风吹得头疼。告了两日病假未去上朝,然而文武百官的队列里少一个她,也并不会有人在意。即便有人觉察到了,也回想:光禄大夫家的那位将军是该在府里歇着。一介女流哪用参知政事呢。   此日之后,王挽扬连续三日未去那戏园子,班主担心这位金主得很,差点要差人去问王将军最近是如何了,是不是染了风寒。   百般愁苦之际,班主又瞟了瞟刘暇,摸着下巴,还未说出那句“世子可愿意一去?”的话儿来。刘暇便一眼明白了班主之意。   他也是从来不拒绝,当下换回了常服,打算自己踱到王挽扬府上。   披着王挽扬那日给的绛红披风,刘暇从城南到城东,不慌不忙地约莫花了一个上午,过了午时这天却阴了起来,北风又大了许多,吹得街上挂着的巾旗呼啦啦地作响,怕是要雨了。   乘着轿子的王挽扬方过了未央桥,风吹起厢窗帘布头,她眼儿尖,一下就瞧见了慢吞吞走过来,险些乘风而去的刘暇。   招呼了一声,让轿子靠边停下。遣了人与刘暇支会了两声,便听了脚步声,见他兀自撩开了厚重的门帘,上了轿子。   “你去哪?”王挽扬揉着太阳穴让出了点位置留给刘暇,虽说她坐得挺,可轿子内空间小,抬轿子的人一下子负了两倍的重,起步时免不了摇摇晃晃的,因而两人膝头差点就能碰上。   “寻你。”刘暇找了个最舒适的位置坐下,懒洋洋地笑道。   王挽扬似是不可思议,摸不清原由,面向他失笑问:“做什么来寻我?”   “吴班主让我来看看将军你安好。”刘暇直言不讳,倒是颇有兴致地瞧着王挽扬面上的颜色,想着她是不是会因他并非出自本意来找她而有所失望,“怎么也不来园子了?”   可王挽扬脑子转得太快,以为自己几日不来巧玉园的班主怕是失去了她这个主顾,便令她最中意的戏子前来讨好她,而刘暇此人或许是家道中落,不得不屈于班主的淫威之下,只为勉强度日讨一个生活。   于是道:“你有什么样的苦,便与我说,往后不必事事顺从那吴班主。”言毕,便掏出两锭银子塞到刘暇手上,“日子若是不如意,想这钱财大抵能起些作用。”   刘暇不拆穿,安安静静地坐在她边上,王挽扬从头到尾都是以“你”来称呼他。   原来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刘暇轻轻蹙了眉,他还以为她对他极为上心呢。而纵然王挽扬片刻不提那夜发生之事,刘暇也兴致高扬,侧眼端详这位女将军,硬生生地将一脸的肃穆看出了几分俏皮,思绪飘到了岭国暗探与他说的种种,不知不觉间,宽大的袖中的拳头却悄悄地被一只相对温热的手握上,缓缓地伸开来与他指尖相触。   刘暇忍住了讶异之色,望向那手的主人,听她面上带笑,几乎是用唇语道:“这样,就不会让人看见。”   谁又料得到她会有这般的举措,不是前一刻还对他知之甚少,也不像是对他入了迷的模样,半分不见小女儿家的心思。她真当以为那夜里是因为瞧见有他人在场,才丢下她不说一声便走了么?   刘暇又品味着如今这句话,鸡蛋里也要挑骨头般地想着,若王挽扬不愿让人瞟见,那为何不钉牢了窗布,要这般偷偷摸摸却又胆大如斯。   见惯了温香暖玉的世子爷平了心神,张口却是三分戏谑:“将军你说,这样算不算轻薄?”   哪料王挽扬噗嗤笑了一声:“我不过就是做我想做的事罢了,管你什么轻薄,若你情我愿,这大抵也是发乎情。”   “却不止于礼?”刘暇眯起了眼睛,这才是早些年真实的王挽扬,反握上她的手,眸光紧盯着她道:“敢问将军是什么意思?”   闻他唤自己将军,王挽扬轻轻地皱了皱眉尖,捏了捏他的泛凉的手心,说:“算是向你讨了还礼,我送你披风,你让我牵一会儿,你不亏。”   刘暇从她脸上看不到一丝情谊,也迟迟没有问出她是否真实在意,是否存心与他交好。可这般大胆的做派与言辞,连不羁风月的刘暇都暗暗吃惊。且说这样不拘泥的举动,倒是让刘暇明白这女子到底与他人不同在何处,以至于终于信了若是此女上战场,说不定三年前是能将岭军击了个溃败。   在她身上,或许也能够发生什么,   他所做的,只有顺着势,曲意逢迎,浅淡地落下一句好似是相思之词的话语:“有三日了。”大抵说的是三日不见,隔了九个春秋,三日不曾触肌肤相亲,甚是思念啊。   假戏做的真,差点连两个人自己都要信了。   心情不差的刘暇夜里回了质子府,刚走到房门前,就见一小厮哆哆嗦嗦猛地跪在地上说有事禀报。   刘暇越过他的身侧,跨入屋内,那小厮却开口向他支支吾吾地道:“世……世子,三……三姨娘,把您桃木矮柜上的瓷瓶子给打碎了。”   刘暇闻言一滞,敛唇道:“说清楚。”话语里是藏不住的怒意与厌恶。   “六姨娘用过小膳之后就来了您屋里,说是要让人给您打扫屋子,三姨娘碰见了就责她出去,两人一语不合,三姨娘便摔了那瓷瓶子扬威说什么论资排辈……”   刘暇右脚随意踩蹍了一只爬过靴边的虫子,嗤笑道:“那就交给偌爻鞭笞了。”未有片刻犹豫。   有必要让美人儿受皮肉之苦么?这世子好狠的心啊,怎么向王爷交代呐?“怎……怎么个……个鞭法?”小厮被吓得又口吃了起来。   刘暇思忖了须臾,抿了唇却是白惨惨的笑意:“这样罢,三美人受三十鞭,六美人受六十鞭。”   他此言一出,看似简简单单,等闲却实为处理了一条人命,凌厉狠绝。跪地小厮想着这全无道理啊,不该排行第几位姬妾就打多少鞭子啊。虽说要怪也只能怪那六姨娘恃宠而骄,惹得三姨娘发飙,但打碎瓶子的是三姨娘啊。这世子果真可怕得昏庸无能却暴戾不仁啊。   偌爻这些事素来做得极好,杀一个人也安安静静,听不到一丝凄厉之声,质子府里向来就只有舞乐丝竹之声入耳,从未有过哀嚎悲鸣,从来只有美人笑与花儿娇,不曾有过痛疾苦面。好一派祥和太平。   那三美人昏倒前还不想不通为何前几日还对她展露温柔笑意,给予温香满怀的世子爷,翻脸就不认人了,救都不救她,淡漠狠心地如同判官一般,视她如蝼蚁,避之如蛇蝎。纵然鞭子数比六毒妇少,但她这娇弱的身子骨哪还吃得了这样的苦头,眼见那木棍往下落,转眼就吓得晕了过去。   不愿抬眼看一眼那些犯了事儿的美人,糟心的的刘暇半伏跪在屋内的地上,用大号的毛笔刷子小心扫起地上的白色碎末,用纸接着,放在桌上,又去寻了一个小一些的玉瓶子,折起纸,顺着瓶颈的壁/沿再将□□倒入,盖上了小塞。   月光照在玉瓶上,将之拉长了影子,刘暇坐在凳上,面容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却有几分动容。   “世子虽然是除了个别国细作,但未免过于狠绝,今后让人听了去是要落骂名的。”不知何时,偌爻背着光出现在刘暇身前,落下一片影。   “你下的手,关我何事?”刘暇不顾他的劝诫,在杯中倒了水,喝了一口,发觉是凉的,便搁置在一边。   “君王是要有这般的狠心,但世子你过于无情,怕是难以服众。”偌爻不温不火地提醒与试探。   刘暇不否认地哼笑,站起身:“犯不着你来评价罢。”言毕便走开了,也不去理睬将将跨了一半门槛的偌爻。   望了青灰石地上一眼,偌爻心知肚明。   却闻里屋的刘暇声道:“我这儿有客,你就不用来打扰。”   路过的小厮小郭子闻了句中的“客”,一不小心往歪处想,又红了脸,想着世子夜夜笙歌,轮着翻美人的牌子,精力旺盛,委实是条汉子。又见偌爻总管也羞得退出了门,就一抹脚后跟,赶紧先溜了。   “让他知晓了无妨?”刘暇未点灯,但闻坐在窗台下的提酒自饮的君子言。   “他虽是大齐圣上长久派来刺探的,但心里明白两边都不可得罪。”刘暇打了个哈欠,眼眶也不知因什么红起来了。   尝一口壶嘴里的酒,“这么说也不知他究竟与那楼烨小儿说了些什么。”   “纵然说得再多,他们又怎能轻易动我。”刘暇倒是不在意,走到了躺椅边上。   “人前人后不多言便是好奴才,可到底忘了谁是他的主子。”哈哈一笑,那人将喝不完的百年醇酒倾倒在兰花上,夜深弥香,兰味近乎妖。   “一仆事二主,管他瞧不瞧得出忠心,大抵也无身为侍者的自知之明了。”刘暇大喇喇地抬起脚,躺在垫了狐皮躺椅上,“这毛真刺人。”却被硌得起了身。   “让你多穿些不是没有道理。”那人道。   刘暇没有理会,等到两人皆不做声时,又忽地说:“你帮我带条蚕丝的留仙裙来,靛蓝色的。”   “你终是要穿这女子的衣裳了?”那人惊异,从襟中掏出一叠银票,“要穿你自己买去,蚕丝的也热和些,冬日要到了,莫要着凉。”   刘暇见那人会错意地调笑也不恼,两人并无什么更深一步的交情,此人也只不过是受人之托,替他传信,且照顾妥当这位世子,假以时日便可谋得千金万贯。商贾无恩义,只要生意与人脉还在,就什么都不怕了。   刘暇早就清楚得很了,这天底下哪有人真的与他贴己呢?自然无人真正关心他,哪怕嘴上说说多穿些,却从不为他添置新衣裳。府中的内侍也好,送来的姬妾也罢全是不知哪国的细作,被派来监视这落魄浮萍的王孙,探求他们是否一息尚存,又没有心再奋力抵抗,会不会构成什么威胁。又是否还符合得上那无所作为的要求,能假以傀儡之力。    ☆、【第五章】交情浅      这深秋的雾也重了起来。   下了朝,王挽扬出了殿门,抬头望了一眼天,依旧是青灰色的,像是得了翳症,瞧谁都朦朦胧胧。   方才朝堂上便弥漫着硝烟味,以她爹挑起的直指赵潜的宗派之争,剑拔弩张的。而王挽扬半只耳朵都没有听进去。   有些困啊,昨夜里又没有睡好。回想了下前日在轿子里偷偷捏过的那只细腻温滑的手,再看了眼自己掌心的老趼,王挽扬竟是有些羡慕。   正打算移步到西武门外的辇车处,好坐上轿子赶去见有那般漂亮似葇荑双手的人,身后却传来一声问候。   “王将军。”   王挽扬回首望向出声唤她的人,发觉是赵潜。   与王洛山不同,王挽扬与这位户部尚书赵潜并无什么不悦的纠葛,也不觉得他有什么十恶不赦,只不过听闻坊间传言赵潜确为罪大恶极的奸佞。   往往有好事的儒生在茶馆里似说书般地叫喝:“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忿忿说的是赵潜,贪赃枉法连禽兽不如。   角落里小啜一口茶的王挽扬,闻言却是觉得这并非在叱责赵潜,至少这位户部的赵大人勤勤恳恳,实为操劳,大抵都是为了江山社稷没错。而她非碌碌却无为,食着不该食的禄,领着不应领的俸银。不理朝政为朽木,斩杀万人如禽兽。因而这朽木也好,禽兽也罢,大多与她的自我描述也差不离。   一个人自怨自艾起来,天都能塌下来,继而自己便成为了千夫指的恶人。   可惜啊,他们根本不将这昙花一现的女将军放在眼里,更不会对她有什么非议了。   想来有所作为者,竟是也会被人埋汰到这个地步,还不如如她一般,清闲,自在。   “有事?”王挽扬回道,言毕却又是后悔,想着自己总归拿捏不好为官之间的说辞,想着这般回答赵大人会不会以为她爱理不理呢?她分明不讨厌这位户部尚书的啊。   好在赵潜并不在意,却听他提醒了另一件全然不相干的事情,言语恳切,像是出乎于内心的告诫:“伶人戏子,还是不要来往的好。”   “赵大人是什么意思,不妨直说。”王挽扬想着自己的事未必能闹到满城风雨,为何他也知道了呢?   即便是知道了也还轮不到他人来说罢,这等的好意王挽扬受不受得起呢?   “光禄大夫尽力谏言让我担下‘青莲节’的操办,朝中大臣的俸禄也应有所减免。”   这话里说的是王洛山做下的事儿,还得让王挽扬这女儿来偿?   只见赵潜顿了顿又道:“戏园子可是无底洞,你我也算是相熟一场……。”   相熟一场?哪来的说法?不过就是恰巧对看的书的口味一致,还能谈上几句天罢了。   可赵潜这人被推去反贪腐除虫害,也算是达到了为官的大乘。   腐之上者,却要操持这最为清明之事,岂不讽刺?   克扣俸禄,还要与不相熟的同僚告知,用意何在?   王挽扬简直要猜想是不是赵潜对她心生亲近,想着法子暗中提点她呢?可她的父亲是王洛山啊,与此人汹汹当朝,各为秉政的人啊。   难不成是为了离间她与她父亲的关系?好将她拉下水,作为今后他们一分高下的一个筹码?   以她的脑子,还是不要掺和进去的好,做一闲散的无用将军,也远离了纷争不是,如果不是这瘸腿,她还想活得长寿些,见不见得到儿孙满堂又是另一回事了。   王挽扬背在身后的手扣下了几片暗红色宫墙上掉落的漆,终于想出了该如何应答,识相地点头道:“多谢赵大人关心体恤,我省得的,戏文虽有趣,但若是扣了银两,我也没法子再去巧玉园啦。”   你看吧,少了俸银,去戏园子的次数难免得减少了,这下还得量入为出?本还有些身家砝码的,现下少了大半的银子,想是连路边上的叫花子也不愿搭理她了罢。皆说戏子无情,没了金钱,她也做不成金主恩客啦,倘若见不到刘暇倒是有些可惜。   赵潜眸光落在了她因剥落了红漆而弄脏的指甲缝,见王挽扬低落,又难得问起她这件事儿来:“现今你话本还看不看?”,大概赵潜想起来这俩人几年前离了国子监后偶有往来,在王挽扬上岭国战场之前也总在城北的书院里碰见。   不等王挽扬回答,赵潜自顾自地又说:“《逍遥令》出了精装线本的。”添了一句。   王挽扬的兴致被小小地勾了起来,眼底影影绰绰地闪了闪光:“好哇,就是乖张那人许久没再续写了。得了空我便去书院里看看。”   这装出来的违逆情绪来的快,散的也快。一提到心头所好之物,自然能化了干戈为玉帛。   与赵潜告了辞,王挽扬想着应趁着手里还有些银两,就应趁着有钱多吃点甜头,急冲冲地让人将她抬到了戏园子,巧的是刘暇正在台上唱着新曲儿。   待刘暇下了台之后,王挽扬到后台的厢房里寻他,因觉他音色黯淡,几番走神,于是便问:“出了什么事儿吗?”   刘暇一派释然,而话语间却并不是如此轻松的事儿:“昨夜里家中至亲的骨灰匣子跌了,撒了大半。”   王挽扬想着这可不是小事,虽不知为何烧了也不安葬,脑子一热立即安慰道:“纵然可惜,但总归还剩下一些,也好留个念想。人走了,这躯体外壳也就似褪掉的衣裳,不大紧要了。何况至亲的在天之灵,定能懂你的心,能听见你说的话,就不必太难受了。”   刘暇勉强打量了王挽扬一眼,轻笑了下:“将军说的是。”   王挽扬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叹了一口气,绕过案几,拉开了凳子坐了下来,望着黄铜镜子里的刘暇道:“你与家里人相处得可好?”   不明白她为何问这个,刘暇说谎话素来不打腹稿,点了点头说好。   王挽扬有些欣慰,又钦羡了起来,想着还不如当这戏子遂了她的愿,手又颀长,脸如凝脂,家中也是和睦,便感叹道:“那就好。”   想着当年方入京,她才十二岁,生在边陲也无人叫她恪守礼法,以为被父亲接去京城就是莫大的宠爱与荣耀了,她以为自个总归是父母眼里永远的孩子,但在他人眼里却实为不懂规矩的野丫头。   见了慈眉善目的银发祖母,心下就十足地欢喜,想着甜甜糯糯地抱着她喊她奶奶。因而当祖母问她唤作什么名字,她也想着企图做到最好,小心翼翼地回答:“王挽扬。”   老人愣了片刻,问:“可是‘有美一人,婉如清扬’的‘婉扬’?”   小女娃儿哪懂礼数啊,立马否认:“不,是‘挽弓扬剑’的‘挽扬’。”   祖母立即皱了眉头,强忍着一脸厌弃之色,挤出了一句怜惜叹惋:“好端端的女娃儿,取了个什么样的名字。”   王挽扬那时心里便明白,祖母她是在嫌恶自己不够温婉的娘亲。   不守礼法,不遵女循,没有半分知书达理的京城姑娘的样子。   但因知晓祖母的不悦,为了讨家中长辈们的喜欢,她什么反驳的话也不能说,能学着京里的姑娘就学着些。假装看些诗词歌赋,实则悄悄看着风靡的话本,这些个小小惊险的事儿她也做过。之后呢?为了让他们称心如意,行军五万里,冒着生死安危也上了岭国的战场。   遗憾的是,自从离了封城,如今连娘亲长什么模样,究竟是谁都记不大清楚了。说来有些可惜,毕竟是十月怀胎才将她生出来的人儿,毕竟身上流着她的血,脐带也是相连的啊。   回过神来,王挽扬记起了今日来戏园子是要与刘暇说事儿的。于是又更深地叹了一口气,道:“我也要说件伤怀的事儿。”见刘暇没有反应,又道,“本来是应该与吴班主说的。”   “我不晓还有事儿能让将军伤怀。”刘暇不上心地调笑。   王挽扬也不在意,自管自地讲了下去:“庙堂里要削减我的俸禄了,做不成金主,来不了园子,也寻不了乐子。”   原来她只是来园子里寻乐子的?她又将他当做什么了?刘暇半分都不信她的说辞。只不过闻她说今后或许不再来听戏了,心底不自觉地涌上了一阵不愉与寥落。   “往后,纵然将军无法来,我也可以时常来寻你。”刘暇起身取下了挂在架子上的外袍,没有回头看,似随意地给出了一个法子。   “诶?”坐在凳上,王挽扬没料到还能这般。他们俩是什么关系?难道还有金钱买消遣之外的关系?   今儿个怎么的大伙儿都觉得自己与她交情不浅呢?   质子府里的池塘今早便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掷一颗石子下去,就碎裂了一大片。刘暇无趣地扔着小石子,偶尔砸到几下呆头锦鲤的脑袋。   天冷得竟然能呵出冷气了,刘暇裹了裹紧身上的披风,看庭院里头王爷被推着出来晒午后的太阳。   这样寒的节气,又能汲取多少日光呢,真是有雅兴。刘暇嗤了一声,起了身子迈向他那还在因心梗而康复中的父亲。   王爷坐在摇椅上,见刘暇来了,意有所指地在说昨日对那两个美人的处罚,道:“处罚下人没错,但不要做得太过火了。”   “不就埋了一个姬妾,怎么,您心疼了?”刘暇不痛不痒地笑。   “心疼什么,女人如衣服。”王爷刘卉被他一句话呛得再不能说出本来的念头,别过脸去。   刘暇下意识地用垂着的手揉了揉那人送的红绸棉披风。多年之前乳母轻轻易易地被弃之如敝屐,全府中人不闻不问,好似本就无这个人存在一般。如今少了个美人,情况也理应与当时差不离。   刘暇瞥了一眼王爷的发顶,又道:“您这鬓发上是霜还是雪,今儿个还是霜降啊。”   王爷闻言抬眼,看向自生下来便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儿子,却始终摸不清他的心思,以为他要说些贴己的话,发现父亲生了华发,则应懂事一些,便叹一句道:“是白发。”   “您老了。”刘暇微笑,“死后再堕六道,您会是哪个轮回?”   而王爷没等到意想之中的关心,却是听到了人之将死之类的戏谑之语,气得别过头去,喘着粗气忍怒。刘暇见此倍感可笑,凄凉之余,收了神色,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赵潜上线!!! ☆、【第六章】素衣裳      说好了未时要同王挽扬携行,刘暇打开屋里的柜门,又挑上了那么半晌的袍子。最终换上了一身艾绿色的常服,束了碧色的腰带,又披上了白貂裘袄。临行前偌爻说这颜色在冬日就太冷了,而刘暇却觉着自己面如冠玉,便不去理睬。   俩人在城北的书斋里头碰了面,王挽扬未有觉察刘暇衣着的更换,而她手里早已捧了一堆时新话本了。   “挑挑看有你欢喜的书么?”王挽扬没有空余的手能挽起刘暇,小声地唤他,恐声音太大吵着前来观书的人。   刘暇伸手从王挽扬怀里取出了一册,随意翻了几页,又放了回去,说:“这书被禁了。”   “这儿的老板书源广,好些书在其他书斋子里是绝对寻不到的。”王挽扬眼儿剔亮,看了他一眼。   “你看吧,我随便转转。”刘暇心不在书上,乏味得很。   王挽扬随他去,自得其乐地把怀里的书放在一边,前襟里摸出了一张书单,摊了开来。那宣纸上的墨渍都对印开来了,想来是她刚誊写的。王挽扬对照着书目,用剪干净的指甲划去了已经找到的。   刘暇一转身,从书架背后见她如此,小声唤她:“单子给我。”   王挽扬透过樟木的书架格子空隙,刘暇的双眸被上一层的书挡住了,她找到了他发出好听声音的嘴。午后日光下的细小尘埃颗粒在蓝锦书封上轻轻跳跃,似是在刘暇唇瓣边缓慢地旋着舞。   王挽扬心下渗出了丝丝莫名的暖意,里头似有小童在弹着扬琴,声声琤瑽,难得喜滋滋的。日光将脸孔晒得有些烫,但她也不说一句道谢,于是自然地递上了有折痕的书单,指着其中一行说:“从这本起你开始找,其余的我自己来就好。”   王挽扬的字不似女子般娟秀,笔起锋落,硬朗如细刀刻。那年为祖母庆寿辰,睨了她抄的工工整整的《法华经》,却提不起半分喜欢。一个被厌恶了的人,无论做什么皆在他人眼里如钉。祖母大抵想要见到的是梅花小楷,至于瞧了她的佛经,便说:“这挽扬的字啊,瞅了让人脑仁儿疼,总以为有小人在纸上打斗。我佛慈悲,见不得杀戮。”   终于到申时才从书斋里出来,王挽扬左右手都提着一叠子书,被刘暇说像是书贩子。她素来清冷若晨霜的面容乐得抿起了嘴,刘暇却被这个笑恍惚了一脸。大概是,难得见王挽扬笑得熠熠闪光,总以为断了腿之后她对万事皆有芥蒂,不会再发由内心地笑了。   哪料这一幕落入了刚下了马车的赵潜的眼里,目光从刘暇瘦绿消红的体态上瞟到了他浓染春烟的眼里,再望向了王挽扬被冻得通红还不晓是被绳子勒得通红的的手指上。   虽觉心底流过一丝半点的有趣,但赵潜多染了焦躁与烦扰。   看着刘暇好似单薄的身体,王挽扬也不好意思让他帮忙提书,确切的说,应该是从来不曾想到让他帮忙提书。   或许是被人瞧见了神色,王挽扬有些不自然,但瞬间调整了过来,与赵潜打了个照面。   生人在,赵潜便仅有寒暄。   赵潜见她那叠书里有他提到的《逍遥令》,王挽扬感受到他的目光,便乐滋滋地与赵潜说:“方才问了老板,他说乖张的第三本正在写呢,大概明年就能在市面上买到了。”   “你道这故事之后会如何?”赵潜声线清哑,点了两句书里的内容。   皱起了眉头,“女角儿的身份大概会被觉察到罢。”王挽扬望向赵潜咬着唇道,“然后龙颜大怒,就处死了?毕竟这世间可不容女子为官啊,何况是欺君之罪。”   赵潜闻言颔了颔首认为理应如是,笑着说王挽扬身为女将却是破了例子。但于双方皆是此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听者的心遭了罹难,本身就脆弱不堪,又被划上了几道痕,怕是要碎了。   然而赵潜走之前都没再看刘暇一眼,想是不愿多费眼色与口舌。   而刘暇待王挽扬上了轿子,自己也跟着上了去。坐在她身侧,瞧着她的眼,似是想看出些什么来,然而王挽扬的眸子还如往日一般漆黑沉静。   坐了大半路,听那风吹轿子帘子呼呼呼的声音。   只闻王挽扬随意道:“就是方才的赵大人减了我的俸银。”   刘暇轻飘飘地回:“我不欢喜那个赵大人。”   “那就不欢喜。”王挽扬觉得好笑,侧了头去看他,以为他是因她被赵潜减了俸禄,因而要阿谀一句以示感同身受的气恼。   可没想刘暇却直言说:“此人叫人摸不通透。”眼底皆是不惮与鄙夷。   “为官数十载,哪人让人一眼看明白,”王挽扬垂了脸,声音不起波澜,又道,“好像你就让人摸得通透了。”   刘暇靠着些轿子内侧的锦布缎子,腰下又垫了枕,往后坐了坐,轻笑了一下,湿热的气息在王挽扬脖颈间萦绕:“你若要摸,便让你摸个够……”   王挽扬敛了笑意,却直接伸手探入了他的脖颈,冰凉的手触摸到脖子后脊骨关节上,刘暇因此稍稍起了鸡皮疙瘩,却眼直望入她的眼底,喉头一动。   轿子内外一下子噤如寒蝉。   两人都在迷雾中,却还以面具示人。不愿趁早摘下,即便雾太大,什么也看不清。   “是你说的,”王挽扬抽出了手,“我便做了。”从椅凳下面拿出一个可以捂手的红铜暖炉,随即透过小窗看着轿子外面的风景。   刘暇不晓得她是不是在生了恼意,亦不知生气的原由。   还不解王挽扬哪来的相熟者还能一起讨论话本。那人的模样,病弱无力像个女子,与刘暇相比,相貌也并不在上。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刘暇微微厌弃。   长时间的静默,等到过了城东的转角,他道了一句“下车”,遂离了轿。哪料王挽扬像是想讨些温存一般地撩起帘子问他:“你明日还唱曲么?”   闻声刘暇转过身,目光从她清冷的下颚往上轻滑到她默然的眼睫:“不唱了,”弯下腰取了本轿子边上堆着的书,“向将军讨本书看看。”   听刘暇说他不唱曲子,王挽扬面上露出一阵惋惜,既然如此,她便没什么留念,直截了当地和他说了告别:“回见吧。”   刘暇愣了半晌,抱着一册书,又裹了裹身上的白貂裘,想着是不是这身素净的衣服坏人心绪与雅致,下次,要换成正红的才好。   青莲节因赵潜所操持,办得有条不紊。虽然中间出了几个小岔子,但都应付了过去。这么一来朝政都清明了许多,少有官吏寻欢作乐,实为大齐之喜。而王挽扬所不乐意的则是她那因青莲节克扣的俸禄,到如今也没有恢复到早些日子寻常时候的数目。   不过她也无法抱怨,毕竟也不再上战场,空食少额俸禄的她倒似待字闺中的小姐。   为了打发时间去了趟兵部,和她一同断腿缺胳膊的伤员如今成了主簿,本是握刀的手如今用来搦管了。但毕竟还有事儿可行,不至于被人视为废人,王挽扬也是极为艳羡。念到自己,在别人眼中却且仅有待嫁这么一件事儿可做了。   若生为男子就好了。   不止一次地想。   赵潜说她是破了例的女将军,而她也未感到半点喜乐,纵便百年来大齐仅有她一人为女将,她废了腿但未废脑子,可就是不能在兵部继续挂名、做事。   因她是借了王洛山的光才统帅了千军,虽为武将,非真凭实力打下了数年的胜仗,则最让人瞧不起,何况如今她也骑不了快马,更上不了战场,何况只是一女子。   即便是对兵法知之甚少的男军士,只要会写字便可留在六部。   他们见彼时同战过的女将军来了,心中情绪也皆是复杂,五味杂陈各自参半。多的是问一声好,少有关系近的。   跨出了兵部的门,王挽扬一晃眼以为见到了一同上过战场的晏回,稍稍愣了片刻。   那人接过了递上来的文书,速速翻过一遍,抬头却对上了王挽扬的眼,诧异于她为何来兵部,“王将军?”   王挽扬试着找托词:“我随便过来瞧瞧,好些时日没摸过刀剑了。”   “京城里也有兵器铺子,将军想练练手就去那,兵部事多人杂,不怎么方便。”这位兵部左都御史晏归说话同她一般,也似有刺,但大抵没有恶意。这是好友晏回与她说的,因而她对这晏大人未有太多抵触情绪。   只是晏回的这位兄长晏归从来不在乎他人对他的评价,自然也不会介意王挽扬的态度,而他对武将皆无什么好感,就不再多言,只想管自己做事去了。   王挽扬也不好久留,说着自己或许是可以去兵器库寻几把好刀,就告了辞。待部左都御史晏归走了,方才递折子的那位却是轻拍了下王挽扬的肩。   “将军许久不见。”那人约莫有了十八,是个清秀的少年郎。   “啊阿潭哇,”王挽扬见原来是他,难得笑得清冽,因这陆潭曾在她营里待过一阵子,后来他哥哥陆江念他年幼,求情将他换走了,王挽扬在军中所做的事儿不多,对这印象便极为深刻,“你如今在兵部了,好啊。”   “当时也多亏将军体恤,现混了个掌固,日子也过得不错。”陆潭深笑。   王挽扬心下迟疑了一会,不知该不该开口问,但见他在此,想今后也不知怎能再碰见,便提了口气问:“也……好久不见你长兄了,他好吧?”   心儿砰砰地跳,不敢放过陆潭面上任何细微的神情变化,可又怕听见不好的消息,怕听那人已经不在了,成了漠下的白骨。   “还在南面随小晏将军打仗呢,去年杀敌立了一等功,嫂嫂乐得把侄子的名儿都想好了,就叫:‘成勋’。”陆潭喜不自禁。   “嫂嫂?”王挽扬一怔。   “一年前得了空,便回家成的婚,嫂嫂人好。”   人好啊,四肢健全,不甚体贴,还能生个大胖小子。   王挽扬硬撑着面容,忙道:“好啊好啊,成勋这名字好,陆江也有福气,还活着就好。”   因这天寒了起来,这天晚些时候就飘起了雪。冬至就要到了,老人家说天冷的时候人就极易失魂落魄的,绝不会是因为其他的原因。王挽扬自小就觉得人会被雪被晃得头晕。   夹杂着雨的雪落在她的发间、面上,当年在岭国的那场恶战如虎豹一般扑上脑海。急急关了门窗,点滴的雨声还是落在窗槛上,斜入窗子里,叫人不得不想起满目的碎肢与血染。   夜不能寐。 作者有话要说:  撩妹小能手刘暇…… 刘暇:也没成功撩到啊QAQ ☆、【第七章】隆冬雪      雨雪铺面,马革裹尸。   誓扫岭军不顾身,五千貂锦丧南尘。   肆力斩杀敌军的王挽扬脑子不记今夕何夕,感受不到手上的黏腻的血,双膝下面都已麻木,拼命挥鞭打着被射伤的马匹,除了刀剑之声,便听不到其他浴血奋战的声音。   长夜缓慢,血溅沙地如花,安静得可怕宛若如冥间。   她握剑的五指在发抖,冷汗涟涟,然而绝不能退缩。   退则亡。   不想死,不敢死,不能死。   可古来征战几人能回,多少青年壮士埋骨他乡。   额头滋了汗,身体蜷缩,眉头紧蹙,王挽扬再次陷入梦靥复被那凌空一箭刺醒。喘着气,捂着心口,猛地拉开被子看了一眼自己的那条腿。   惊魂未定。   点上了灯火,望着昏昧的烛火光在黑夜里跳动,影影幢幢,却不得安眠。   她深切记得战前府邸里头的一家人听闻南岭战事之后,看向她的是从来未有过的热切目光。   好哇,若是此战能胜,也算是为王家挣了脸面,父亲与祖母便不会不欢喜她了罢。若是上下和气辑穆,何尝不能堂堂正正地做这王家的长女呢?可又哪曾想过为何他们眼色如此炙热,期望她能远赴南岭呢?   她不过也只是个半大的女娃儿,又怎知战场的险恶,她对战事、制敌的所知并不如常年在军中的将领,又怎能服众?怎能战胜?圣上为何能下诏书让她担任此将呢?   想不通透。   连生禽都没杀过的王挽扬杀红了眼,为了保命方要让自己活下来。剑还紧攥在手上,手指关节都不像是自己的,冻得没有了触觉,早就不觉入骨的疼痛了。   躺在尸骨之间,自己不久也会成为尸骨罢。努力睁着眼,面上落了不那么冷冽的白雪,一触即化,横亘在眼睑上。   可她没有哭啊。   想着困了睡了就成了长眠,她是怕死的啊。   迷糊中有人将她横抱起,放在了马背上,扯了布条扎住她的膝盖,又扶着她让她尽量靠在臂膀上,那双手臂即便是隔着盔甲也暖和得很,多想流连。   一路小声唤着她,从将军到挽扬。   她不想应答,怕出声应下了,他就不喊了,她还想听着那好听的声音啊。   醒来时,麻木散去,膝骨只有辣辣的疼,还好只是断了一条腿,想着年纪还青,过段日子骨头就会长好的,幸好没有枉送了性命。   望向帐外积了一地的雪,军医面色凝重且宽慰她,会好的。在被雪埋了的死尸中寻到她的陆江,在那一路也说,会好的。   可惜三年了,也没有好。   走马观花从最南面回了北,分明是隆冬,岭国却遍地春娇,佳人满眼泪红绡,王挽扬只闻悲声戚戚切切。   凯旋而归却不见“家人”面上有多大的喜色,天真的她还以为是他们内疚自责让她断了腿。   愚昧傻愣如她,原来并不是。   可从一开始就没人与她说,没人告诉她原因是什么。王挽扬只知道自己的死乞白赖的凑趣与市欢也不过是个粗浅的笑话,不起作用,没人因此更加顾怜她,反倒生了厌恶与拖累,想着什么天伦之乐承欢膝下,戏折子里的百孝图场面大抵是与她无关了。   彻底无关了。   他们以为自己有南岭的五州图且武艺不群,会制敌的兵法,实际上哪有呢。娘亲留给她的就是些没用的玩意儿,像是用粽叶折成的蛐蛐、木刻的娃娃、绣烂了的手帕、与几把破铜刀剑。   “你娘纵有什么样的大本事,你也有吗?”   若不是夫人点醒了她,她大抵就这么无智地装傻充愣活过一辈子,装作心底不难受罢了。这日子过得憋屈,听听小曲缓缓心神,就不与人计较,可少了银子也听不了几次曲儿了。   长期听霸王曲也是不好,会叫人都误以为她王挽扬是爱贪小便宜之人。难得刘暇与她有了那么几分交情,要不然还是让他唱罢。   只不过,他也唱不了多久了。   扫人兴的赵潜特意逮着机会寻了王挽扬说此事。   “刘暇是岭国王孙。”见王挽扬眼中困惑,赵潜道,“你时常跟着的那个戏子,刘暇。”   眼儿微微睁大,想着好久之前心中也曾动过怀疑,可问他之后他明明否认了,再之后又以为他家道中落受了难才做这戏子的,甚至还将他想成过岭国来的细作。于是望向赵潜,撇嘴道:“他说不是。”王挽扬不信。   “我专程来唬你?”赵潜哂意渐浓。   “那怎纵他唱故国之音?”王挽扬咬着下唇问。   “该封了他的嘴?”赵潜抬眼反问。   谁知道赵潜做不做得出真封人嗓子的事儿呢,王挽扬忙道:“别封啊,我欢喜听曲儿。”   而赵潜轻笑一声:“是欢喜他的曲子,还是欢喜他的人。”   “声音声音。”王挽扬打着马虎眼。   赵潜不多话,不再深究,耳畔却回想了刘暇的唱腔,叹一句果真靡靡之音。   而这头王挽扬在明白了刘暇是岭国世子后也没多大冲击与震惊,默默地认了他的身份。   只是……要是他不是王孙便好了,怎的就成了他国质子呢,又偏偏是岭国的。也对,不然他怎的会唱那样好听的曲儿呢。   “南岭的曲子可真是悦耳,说话也拿腔拿调的,先前我随大军回来,一路的岭人失了属地常戚戚,哭声却和唱曲儿一般。”王挽扬从前便故作试探。   刘暇浅笑,面上丝毫不见悲愤与反感,倒让王挽扬怀疑起是不是自己又猜错了。或许刘暇仅仅是为了唱曲才上了戏台,而他恐怕也不是什么南岭人,只不过会唱这么几支好听的曲子。   虽刘暇的乳母却为南岭人,但她未见她落过半滴泪,纵被府里的这些姬妾当差奴使婢地差遣与欺辱,但却始终紧紧护着刘暇,巧妙地掩盖过去,致使那位王爷父亲对刘暇不闻不问,全当他娇贵胡闹,却过得好得很。   因而刘暇不会明白哭声又是如何动听。   王孙莫学多情客,自古多情损少年。   这般云里雾里的相处,自然不见半分真心。   身为皇家贵胄,哪一个能有情义呢?好不容易有一个关系不错的,也看了不碍眼的,还以为能陪她长久,但却是这般的身份,她不该奢求的。   他为何来做这个戏子,王挽扬无处猜测,但她却愿相信他是对这曲儿上心的。   胡思乱想了一番,脑中混沌不见清明,而被赵潜一句“你今年多大了?”问得她回了神过来。   “怎么?”王挽扬被问得莫名其妙。   赵潜言语淡淡:“可有想过嫁人?”   “我爹都不曾这般问过我。”王挽扬明白赵潜对她不错,但未免管得太多了罢,直截了当地回答,“这成婚……我不曾想过,是觉得没有必要。”   成婚……也对,赵潜觉着自己用错了词:“若你一个人活得自在,也不必寻什么男子来叨扰。”   “我虽不怎么快活,但要是身边拴了别人,大概两人皆不会快活。”王挽扬实话实说,却从不往深了谈。   一是因为腿脚不便,怕遭人嫌弃;二是她如今性格差得很,指不定与谁都难以相处。倘若相看两厌的话,不如不看。   因而啊,若要贪欢尝一尝世间说的男女之情鱼水之欢,对于她来说,还是寻个清清白白的小倌省事。   “赵大人也别催圣上给我赐婚什么的,指不定夫家也不愿让我倚靠。这点朝廷俸禄,我还是得享的。”   被王挽扬一眼看穿心中所想,赵潜没有被戳穿心思的暗恼,只是言道:“我也不用那么鞠躬尽瘁,将军这点俸禄户部自然支得起的。”   王挽扬闻言笑笑,往嘴里塞了一片云片糕,含着吃食,口齿不清地问着赵潜:“对了,你这发冠哪儿买来的?”   赵潜唇角一浅,觉得她还是不知道这玉冠哪儿来的好,按如今的积蓄,对她来说大抵是有些奢贵了。   不过赵潜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就与她说了买冠的去处。望着她兴冲冲的背影,想着王挽扬的性子也是亘古不化,不日应该便能见到刘暇头上束了这个冠罢。   冒着大雪回了户部的赵潜,见案几上堆满了文书与账簿,念起了清早度支中郞顾尧与王洛山的窃语,头疼得很。   近来自己也频频出错自顾不暇,哪还有闲工夫去管他人的烦心事儿。   可王挽扬这事儿啊,赵潜里外皆得拿捏准确,不然那姑娘被自家爹爹卖了也束手无策,最多苦着脸笑一场,叫他看得心里憋屈难受。   至于那倒向另一边的墙头草么,也应该适时拔除掉了。   带着从广陵阁里挑好买来的发冠,王挽扬收好了将之放在匣子里,到了自家府外,看王洛山刚下了辇,她忙将小匣子藏进袖口里。   “做什么去了?”王洛山见她从外头回来。   “去吃了些茶。”王挽扬面不改色地道。   “一个人?”王洛山似是怀疑。   “一个人清闲自在。”王挽扬这才明白方才赵潜一早来寻她原来是这个原由,他铁定是知晓了王洛山的安排,小小地提点,她却现在才明白。   而这王洛山,开口未免也太快了些。   “明日和顾尧一块去罢。”   “啊我不认得这个顾尧,”王挽扬想着法子拒绝,“且明日恐怕不得闲。”   “你有什么要紧事?”王洛山语气里都是不屑。   她是没有什么要紧事,她哪能有什么要紧事?   王挽扬生咽了一口口水,缓着脾气道:“虽不是父亲操劳的国之要事,但与朋友有期约在先,现在推脱掉了,就是爽约。我相知者并不多,却不想因此又失了好友。”   “罢罢。”王洛山眉宇成川,跨过红漆门槛。   王挽扬一言不发,跟在后头,似做了错事却不肯认输的少年。   可她哪有什么错?   入了厅堂,自用饭开始,便听王洛山与夫人与王挽扬讲着那顾尧。   啊晚膳时又在商讨这种事儿,真真得厌烦。   王岑偷偷望了阿姊一眼,见她面上一派不悦,却硬撑着不先离了饭桌。竖了耳朵听爹娘说的话,也不觉有什么可让她生了恼意的。   念到自家阿姊虽然瘸了一条腿,但人长得还算标致,又有王家世代为官撑着场面,想那顾尧也不会是什么等闲之辈。王挽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又不是男子,真等到年纪上去了哪还能嫁得如意郎君呢?指不定就给人当续弦了,那日子才叫苦呢。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王挽扬手里举着的,只有茶杯罢了。小饮了一口冷掉的茶水,王挽扬起身把买来的盛着玉冠的匣子放到了箱底,堆上了一层书。又看了一眼那些斜摆着的用布包起来的好些刀剑,叹了一口气,取出来一把雕着囚牛纹路的短刀,放在枕头边上,这才阖上了收着王挽扬宝贝们的大箱箧。   王挽扬并不在乎刘暇哪年哪月不能再给她唱曲子了,想着能陪多久便陪多久。   也怪这赵潜,如他不说,王挽扬现在听曲都能顺畅些,如今总冷不防地想些不愉快。   囚牛喜乐,本应在琴头,却刻在了匕首。   一曲罢,善才伏,偏生是王公贵胄。 作者有话要说:  陆江啊陆江o(* ̄▽ ̄*)ゞ 记得嘛…… 打滚求评求收藏www ☆、【第八章】留仙裙      外头一地的雪,纷纷扬扬,透过窓纸入寒窗。   梦里面褪去了银甲的青年郎,解下了发带,散了墨发。微微低头,半蹲下来,让她给他重新换上精雕细琢的鸡血玉冠。   她红着耳朵轻手轻脚地束完发,退后了一步见他笑意晏晏,却搂着一位面善的女子。他撩起那人垂落的发丝,揩去落在她眼睫的雪花,侧了首以示那顶鸡血发冠,问那与他亲昵如夫妻的女子:“喜不喜欢?”   她下意识地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来。   跌坐在雪地间,袍子湿透了也浑然不觉,有人伸手来扶,指尖触到寒意刺骨的肌肤,冷得她推开那人,拒绝任何的扶助。   仰面,又被隆冬的白雪晃了眼啊。   本以为有些甘甜,哪料到雪的味道是涩咸。   忽梦前朝事,王挽扬眼下倦怠,却是早早地醒了过来。   一大早她便就出了府,为的是避免与王洛山的接触。王挽扬亦是生怕不定什么时候被他逮着要让她与不相干的顾尧好好相处。   清晨雾气茫茫,打发时间般地踱步。膝头还是有些酸痛啊,摸着到了书斋里,捏了会儿腿,等上了两个时辰,刘暇才出现。   今日他着一身赤色棉袍,袖口绣了白梅,玄黑的腰带上挂下着茜色的短穗子,相较前几日而言,眉眼精神了许多。   王挽扬仰首问他道:“你拿去的那本《拜月亭》好看么?”   “不好看。”刘暇拉开了高脚胡凳子,坐了下来。   王挽扬闻言却是面上一喜,又递过去一本册子:“这本《长风奇观》给你。”   刘暇接下,翻了几页,望了一眼沉在了第二册的《长风奇观》里的王挽扬。见她不再理睬他,便无聊赖地回过头去,继续看。   过了一会,“书里的牛面人真有趣。”刘暇出言,想与王挽扬攀谈。   “不要说话,”王挽扬低头翻页,对他道,“看书。”   刘暇却阖上了《长风奇观》,托着腮,眼色放浪地看王挽扬,以及她手指捏着书页的上落下了指尖的影,眸光一浅,默了良久,道:“不想看。”   王挽扬也不恼,望了他微微开敞的前襟,顺手替他拢了拢,又抬眼探了刘暇的面色,说:“那我们走吧。”下了凳子,径直去结了账单。   拉了刘暇,王挽扬与他皆是漫无目的地在街市上逛悠,刘暇这次帮她提了书,倒是让王挽扬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模样。   行至戏园子,一早还未开场,也没有宾客。王挽扬寻了一处位子坐下,摇了摇刘暇的手说:“你去唱一曲。”   刘暇看着她微微抬起的下巴,闻言好似回到了几个月前,那时他俩未有如今这般相熟,她也这么对他说话,夹杂着几分颐指气使,让人暗暗生了不悦,但如今刘暇却少了这份不快,多了烦扰。   他心里打鼓为什么有好一段日子,王挽扬没再亲近他了。分明两人还照常见着面儿,却不似从前那般爽快。   刘暇上了台,唱了两句,到尾时声音就哑了。他不愿唱,不愿受人指令了再唱,真咳假咳了半晌,到最后脸都呛红了。   王挽扬坐在台下,望着灯下的他,面色好似恳切,脚步却不挪动分毫,就问了一句:“不要紧罢。”   他原以为王挽扬是那种“投以木瓜,报之以琼瑶”的人,想来他是错了。   分明是受之木瓜,还求以琼瑶。她哪有怜惜与担忧呢,做的不过是表面功夫,又或是连表面功夫都不愿亲力亲为地做,他大概是用错计谋了。   刘暇独自下了台,到后头处了半天,翻出了早早准备了的叠好的留仙裙,赠给了王挽扬,垂首对她道:“不许不要。”见她看了这份礼咋舌的模样,又说,“可以不喜欢。”   “啊我当然喜欢,天都落了雪,天蚕丝的留仙裙一定暖和些,”王挽扬料不到他给她买了衣裙,忙争着说话,好似自己也似他一般体贴,为人着想,生怕被比下去,“我本来有一把短匕要送你,今天忘记带了。”   “将军深谙礼尚往来之道。”刘暇笑意疏离。   王挽扬敏锐地觉察到了刘暇的不愉快,从他淡然的目光中感到如芒刺在背,可不知自己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便还是用着从前的法子,稍稍地示弱,对外人表露自己内心里的伤疤。或是装作对人上心一般地不动声色的讨好,但如果情感再浓烈一些,她就会手足无措被夺去了理智,做不好了。   诚然,如她与王洛山所说的一般。   虽然她相知者并不多,也处不好关系,却不想因此又断了与刘暇的关系。   “你无须叫我将军,早就算不得了,”王挽扬不以为意地暴露自己在他人眼里的痛楚,妄图让他人以为自己对他们展开了脆弱的心扉,“不过是虚设。”   而刘暇眼里如深渊,不折一丝光亮,听不出情绪地道:“那我该叫你什么好呢?”   “挽扬啊。”王挽扬摸着腿,难得有些赧然地笑道,“叫起来有些肉酸。”   刘暇眸光落在她的伪装的眼色上,轻笑,而又不带半分缱绻地唤了一声:“挽扬。”   王挽扬出了神,好似听到了那年愁岭上,一人骑马飒踏,过了山头拼命喊着她的名字。   弯了眼,“还是罢了。”她又回过头,摊开了扎染的绀青色的留仙裙,喜滋滋地对刘暇道:“礼物我怎么会不要呢?那你想要什么?”   刘暇动了动喉头,压下了不适:“不需要。”   王挽扬心口一皱,人情可是难还。怕只怕匪报,是为永以为好也。   三日后。   王挽扬敲开了南岭质子府的门。质子府上向来门庭冷落,人皆不受待见。看门小厮见有人出现,觉得尤为惊讶。   “姑娘你找谁?”   “听闻岭国王爷早些日子犯了心疾,我过来拜访看望。”王挽扬试探地说出语句,好似与他们王爷非常熟络一般。   “姑娘请等候片刻。”看门小厮目光落在了她上乘的华服上,不明白是何等的贵客,汲汲转了身去通报。   过了一会儿,打开大门的是偌爻。见来人是王挽扬,轻轻颔了颔首道:“将军好。”   “你认得我?”王挽扬有些惊讶。   “奴才自然记得鲜衣怒马的女将军。”偌爻谦卑地道。   “那是有几年了。”王挽扬忽地记起了出征的那一日,红装铁甲,全城送行的风光,而却不愿再去想起于她来说的褪色了的惨淡过往。   说来奇怪,讨伐岭国的将军,本应是最忌讳去见岭国质子的,但她却未有计较地上门来拜访。是说她不懂人情世故好呢,还是说她心有愧想要好好偿还呢?   偌爻事先知会了王爷,来人是那位女将军。王爷闻言再望向王挽扬时,眼角略有诧异。   “多谢将军前来,本王病好得差不多了。”   “王爷要注意身体啊。”王挽扬从怀里取出那把短匕,说,“这是我从前去岭国时带来的小玩意儿,今日把它拿给王爷,聊以慰藉思乡之情。”   刘卉取过了囚牛短匕,捏在手心,观察鞘上的纹路:“将军有心了。”   余光落到这位前来拜访的女将军身上,刘卉却觉得她颇为眼熟,好似旧国的一位故人,唯不见意气风发与叱咤的豪爽。但时隔久远,女子的面容在如今的他眼底都相差不多。   他年过十七便入齐为质,在齐国活了大半辈子,早就对故乡什么的,没有多少深切的怀念了。起初忿恨为何以他为质,岭国并不止他一位皇子。   棋子,弃子,最不受宠的,就要被丢弃啊。   王挽扬何尝不是感同身受,见刘卉眸光有变,又补了半句:“或是给世子也好。”   听此,王爷愈发惊异地上下多看了几眼这位女将军:“犬子或给将军添了麻烦?”   “不,与世子相处,倍感愉快。”   刘卉笑笑,面色却冷淡了下来,“本王想不出那小子又有什么地方讨人喜。”   随便聊了几句,这位岭国王爷对王挽扬也没什么怨气。他从不觉得家国为重,也不愿承上什么重担,只要自己好端端地活着与享乐就好。   王挽扬告辞,路过庭院外的结冰了的池塘,她从回廊的地上捡了一颗小石子掷了进去。一瞬间一处冰面出现了裂缝,水底的鱼儿逃窜开去,不过但水面马上又恢复平静。   望了片刻,王挽扬收回了目光,问身旁的小厮小郭子:“你们世子呢?”   “今早马夫送世子去了城北的书院。”小厮如实回答。   “他乘车啊。”王挽扬喃喃。   没什么坏心肠的小郭子好奇地问:“将军……你与我们世子是相好?”   王挽扬被问得懵了半晌,一脸的尴尬:“怎么说?”究竟是什么都难以开口,她不晓如何回答。   小郭子兴冲冲地道:“您身上这留仙裙还是世子同我一起去裁的呢,挑的是云裳阁最上乘的布匹啊。”   “你是大齐人?”王挽扬没来由地问了那小厮一句。   “对哇,汾阳鲤城人。”   王挽扬觉得这样的主仆情谊不可思议,又问:“世子的母妃可安好?”   “听说关夫人当年生世子时难产,殁了。”   闻此王挽扬有些怅然,掏了些碎银,塞到了小郭子的手上,交待说:“我来的事,不要嘴碎。”   “诶诶我省得的。”小郭子虎头虎脑地应下,喜出望外收了额外的银子,想着要是这将军成了世子夫人也极为不错,出手大方。要是在她多说几句,识相些,说不准月俸都能翻倍儿呢。   “天冷了,拿这点银子给自己置办点衣裳。”王挽扬话里有话地嘱咐了一句。   小郭子心头一暖,想着虽然世子浪荡不羁,怀里抱着腿上坐着的是他人送给王爷的姬妾,但他从来没对一个女子如此上心呢,王将军可是第一个呢。尽管这将军走路不大利索,但穿了这广袖束腰的留仙裙,身姿被勾勒得极佳,耳目十足的英气,要是她好好相夫教子,世子说不定就改过自新,也成了好夫婿呢?这样一对天成佳偶可要羡慕死大家伙儿。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男友力max! 然而是个渣男男友力(心好痛 作者:是不是相好这么难说么! 王挽扬V:我这不是对人负责么,不可随便说……(陆江你为什么要结婚!日了。 刘暇V:本世子好心扶你将军你为什么要推开(怒 ☆、【第九章】颊生香      天晴无雨,唯一令人不愉的,仅有干冷的风,夹着些烟尘的味道。   王挽扬离了质子府,难得迈着步子去了那书斋,却也不见刘暇的身影,心下不由得有些失落与懊恼。   看书正酣,却被一青年郎搭了话,那人好似熟络地谈起天来,王挽扬倒是被弄得莫名其妙。而闻那人说自己是顾尧,本是想直接走人的王挽扬,却忽的来了兴头看看这顾尧到底是何许人也。   “正是在下,青州顾尧。”   “青州?”   “令尊曾在青州当过刺史,那时我还年幼,听闻他讲学为官之道,吾辈受用终身,有心追随。”   为官之道?王挽扬哼笑了一声:“那你可听他谈过如何齐家?”满目的权贵与宗派,一个连妻妾儿女都不上心的人,又怎会讲出什么空口的道理。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顾尧寒窗十年,却从不胼手胝足,自然背得顺溜。   王挽扬努了下嘴,扯了个干巴巴的笑:“《礼记》是有道理。”   而顾尧不依不饶,像是为显示他的博学多识,指着王挽扬刚放下的书道:“《不谈风月》里都是大话,没有什么真知灼见,不过反复说说前人的观点,引了好一番前朝文人的言论。放到今朝,却大多都无甚用处,无可借鉴,王姑娘还是不要看了,浪费时间。”   王挽扬皱了皱眉,她分明觉得这本梳理积攒的诗人词句,格外有条理,也算是另一种推陈出新的方式。   “王姑娘平日里看什么书?”   “啊我就随便瞧瞧,都看。”王挽扬疲于应付这位顾公子。   “如今市面上都没好看的话本,《长风奇观》最是不切实际,神神鬼鬼的;《逍遥令》也是一派乖谬之言;像《杀狗记》一般的针砭时弊,扬德教化的本是越来越少了。”   王挽扬又小心瞧了顾尧一眼,想和她意见相左到这个地步的人也是少见了。她极为佩服王洛山选婿的好眼光,出口感叹:“想来,顾公子定是父亲的得意门生。”   顾尧闻言却是腆了脸,忍不住自鸣得意。   无法抽身之际,王挽扬腰身上忽的多出一只白皙的手来,原是刘暇啊,她心下轻轻一喜,方得以解救,想着等会定要给他以奖赏。   只听他饶有兴趣地对顾尧言:“公子觉得《拜月亭》如何?”   未觉察到面前那两人故作的亲昵,顾尧肯定道:“虽然谈论的是男女之事,但构思巧妙,能从中见微知著,贴和当今大齐的风气,是难得一见的好书。”   “可在在下眼里不过是烂俗的故事。”刘暇不给半点面子。   顾尧懵了懵,道:“百家自有百家言……各有道理,但将心比心,提醒这位公子一句,君子切不可在人面前语损他人心上之物。”   刘暇点点头说有道理有道理,又看了王挽扬一眼。   王挽扬会意一笑,对顾尧道:“我父亲大概与您所见略同,”见顾尧兴奋得眉梢佻笑,王挽扬忍不住泼了冷水:   “而我不是,顾公子如敬重他,可时常来府上与他多聊聊,但我不希望你们再谈论我的事,更不愿莫须有却成了真。惺惺相惜,也不要把我扯上。”言毕,王挽扬笑着望向顾尧,而他古怪地瞟了他俩一眼。   王挽扬笑着告辞,说定了点的巧玉园的新戏要开始了。   “一身的酸腐气。”刘暇对追了他的步子跟来的王挽扬说道。   王挽扬点了点头,心情好得附和。   刘暇没回眸看向她,余光里却欣喜地见她身着了这条他赠的裙子:“蓝裙衬你的肤色。”   “自然相称。”王挽扬穿了留仙裙,长长的裙摆遮了大半的步伐,脚步都轻快不少。   “将军怎的来此?”刘暇一个回头,略带迟疑地问。   “那你又为何来呢?”王挽扬方是忻悦地笑。   刘暇眼眸剔亮,却是哑然,呛了一口道:“自然是来看书。”   “上一次可是有人说自个儿不愿看?”王挽扬好整以暇地反问,见他呛得急了,存眷道,“嗓子还没好?”   闻言,刘暇深吸了一口气,慌乱地扔下了问这话的人,寻了街角的那处马车,扬了袍,登了上去。王挽扬在风里头傻愣愣地站了好一会,看向日头已然有些偏西,想着是时候回府了,可那辆马车又退着驾了回来,马夫跳了下车放下了木质的台阶板子,从窗子里探出一颗脑袋来对她道:   “上来。”   “哦原来你有马车。”王挽扬看了看锦缎包好的车身,又看了看那颗脑袋,撂下一句话。   刘暇清冽地一笑,不刻意地回答:“这些年来积攒的金银,总归能买上一辆马车。”   “先前我还以为你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王挽扬话中留有三分余地,不想拆穿已经知晓他世阀身份的事,全当是梦得糊涂,这样倒还能过得逍遥爽利。   “所以将军是惜才?才时常光顾听一曲小曲?给我往高了打赏?”刘暇不见方才的促狭,从容不迫地笑着问。   “惜的是你的才气。”王挽扬加重了这个“你”。   刘暇垂目,眼底画上了青影,王挽扬究竟是如何看他,唇角一浅,不禁想。   感到有些冷了,他嘴边却还是忍不住渗出绵绵笑意,自然地搂过她的腰,却将头轻轻靠在了王挽扬的肩膀上:“抬举了,我当真是随便唱唱。”   “那给我随便唱唱?好些日子没听啦。”王挽扬心尖上痒痒的。   刘暇轻笑,环住了她的腰,凑上了王挽扬的耳朵,小声捻转了一句:“仙乎仙乎去故而就新宁忘怀乎?”   酥酥/痒痒的鼻息在耳侧萦绕,王挽扬按下了刘暇善解人衣的那双不怎么安分的手:“好好地唱,专心些,登徒子就由我来当。”   牢牢地捏着他的手,刘暇也就没再挣脱。   念及今早旁人说刘暇的母妃早已殁了,也不晓得那日他所提及的撒了的骨灰究竟是不是她的。王挽扬心里亦是随着马车轮滚这不平稳的石板路一般起起伏伏。   想不动声色地劝慰,但又拿捏不好分寸,或许唯一能做的,便是比比谁更凄惨罢了,这点她较为在行。   因目眩时更是要旋转,一己痛不欲生的悲伤,若是以他人的悲伤,就能治愈。   于是王挽扬道:“自来了京城,我便再无见过娘亲了。恐她是没了,不然爹也不会把我从封城接过来。”   “这种事儿,将军不晓得么?”刘暇自然是未想到骨灰亦或是母妃的事儿,闻言微微一怔,虽然她早说过自己记性差,佩服他能记清唱词,但幼时发生的,骨肉分离这等的大事,又怎么能忘?   “虽说年纪总有十岁出头了,但记忆模糊得很,我本就不擅长记事,也不敢去问我爹,怕破了彼此之间好不容易搭建出来的关系,偶尔耍一耍小性子也得深思熟虑,到底怕撕破了脸面。幸好有娘亲留下来的小玩意儿,时常看一看,说起来怕被人笑话,也不至于忘恩负义真的全然忘了从前娘亲生我养我的事儿。”   捉住了词眼,刘暇耳朵一动,顺水推舟地问了下去:“乳母走的时候,我亦是年龄极小,她什么物什也没给我留,就留了几支曲儿,她总在唱的。你娘亲给你留了什么?”   “啊没什么值钱的宝贝,就是几把刀剑,她应是也不愿我舞文弄墨,偏要我挥刀舞枪,遂了她的老路子。”王挽扬朝着空气给刘暇比划了几下。   刘暇再不可往深了问她娘亲遗留之物,记下了此事,欲今后再提及:“既然如此,若怕坏了和气,再建一个将军府,你搬出来住也好断了伤怀。”见王挽扬面色无恙,但不见精神,亦是觉得有些可怜。   王挽扬在刘暇眼底瞧见了怜惜,心满意足地咂嘴舔唇,倒是忘了自己本意是为了宽慰与疏导他没了母妃的心,却一窝蜂地倒起了自己的苦水,博取了同情。   “搬出来也怕冷清,同住一个府里还热闹些,”王挽扬笑笑,看向刘暇如玉的手,动了动道,“我也是胆子小,不敢提出这般的要求,毕竟俸禄还是有限,得仰仗我爹的才能保得鲜衣美食,若我一人,撑起那将军府,还要支奴仆的月俸,应觉不会过得饫甘餍肥,我也不想受那清贫日子的苦。”   这一点上,王挽扬与赵潜算得上是一丘之貉。祖母也不止一次地说王挽扬时而挥霍无度,都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缘故。   刘暇虽对山肤水豢无感,但却颇好锦衣华服。因而算是认同王挽扬的话,又闻她道:“方才你瞧见的那人是我爹望我许配的门生。”   心头泛起了一阵薄雾,刘暇没由来地生了不悦之情,却又有些恍惚。王挽扬肩膀有些酸了,便与他换了一个姿势,一张口唇瓣几乎碰到刘暇的脖子,病恹恹地道:“若是我娘在,定是能帮我推了这门婚事。”   “推了好,”刘暇瞧着王挽扬的眸子,调回了平日不恭的模样,玩味地笑道,“啧,确实,那人儿瞧上去就乏味得很。”声如溪流。   “是是,委实不似你秀色可餐。”她仰首,伸出了食指,顺着刘暇的下颚,慢慢地滑向他的突起喉结,不自主地咽了一口口水,只觉尺颊生香。   昏暗的车厢里头,浑然生了绯红浅紫的昭丽之色,刘暇握住王挽扬微凉的指尖,问:“将军可要尝一口?”   “是有些饿了,”王挽扬回了清明,刻意忽略刘暇眼中的晚霞散尽后光晕的复苏,笑着坐直了身子,扯开了帘子,对外头听着甜腻话语提心吊胆的车夫说,“左转去太白楼。”   坐回原处,笑着打量着刘暇不咸不淡,却掩着涌现清华的眼色。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更完打算稍微停一停,最近好多考试! 等到明年上来了我驾照考掉之后补上!!! hhhhhh尽管我造没多少人在追啦 最近心情也很差www希望新年里调整过来! ☆、【第十章】惋人心      万花楼的晚玉姑娘有一双纤纤玉手,在京城里皆是公认的。   这双手嘛,不仅仅是琵琶弹得妙。   早些时候,刘暇亦是她的座上客,只不过近来他不常常去了,今日却是例外。   常燃的暗香萦绕,姑娘的粉袖袅袅。   花魁晚玉姑娘的屋里,今儿个坐了两位爷来听曲,一位是刘暇,一位是霍兮。   这位霍公子票据生意做得极好,说他日进斗金也不为过。用着见不得人的法子,又是笼络了朝堂内外好些人心。可却偏偏讨不得户部赵潜的欢心,霍兮差点以为这位赵大人是油盐不进。   “霍公子大可将那赵大人带过来,听一曲红绡。”晚玉指尖拨琴,嘈嘈切切,如大小珠纷纷落玉盘。   刘暇抿了一口清酒,闻言望向霍兮,觉得此举可为一试,道:“霍兮你何其有幸,有晚玉分忧。”   “世子哪的话,若是您愿意,京城里的姑娘个个都愿当您的解语花。”晚玉笑着放下了琵琶。   “王挽扬自幼生在边陲,可不算京城贵女,”霍兮轻笑,又朝刘暇问道,“是那女将军不解风月?倒是可惜了那曼妙身姿。世子就莫要自讨苦吃了。”   是啊,刘暇你就莫要再,自讨苦吃了。   怀中清冷,那双看向他的眼儿里头哪有半点迷醉。   而刘暇却被她言语间的这点小小恩惠满足,生性的多疑但因耽于享乐而蒙骗了自己一切安好,自己布网不成,恐是又要落了女子织好的网里去了。   刘暇抬面,扬了笑道:“若是此次回了岭国,大抵带不走一兵一卒,自然不会留半分差池。”   何况是在朝为官的将军呢?   晚玉看在眼里:“霍公子您还看不出么,好姑娘哪儿都有,世子素来风流,与那将军不过也是逢场作戏罢了。”   是啊,逢场作戏,刘暇低头饮酒。   这时,有人小扣门扉,一侍从进了屋将一份书笺交给了霍兮。   遣退了那人,霍兮望向刘暇,正言道:“许先生来了信。”   刘暇接下那书笺,拆了火漆的印,打开看了一眼寥寥几行的内容,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来:“大皇子失德,陛下决定废立太子。”   “那要恭喜世子了。”霍兮笑道。   刘暇淡淡,不予回应,将信放在烛火尖上烧了。   晚玉望向点燃的纸,欣忭道:“世子厚积薄发,日子将近。”   “若说湔雪前耻,齐国总也要人入岭国为质。”刘暇忍俊不禁,心下打着算盘,却想着其他的事儿。   “找人为质,不如找那位嘉和公主,最受圣上喜爱。”霍兮提着酒提议。   有朝一日,质子竟然不再是弃子了么?刘暇觉着有趣,饮了口酒,腹中暖了起来,四肢还是皆寒。   谈至深夜,霍兮说近日事儿多,今年冬日绵长,大齐灾荒不断,四方的灾民少部分已向京城攒动,他先一步准备开了私家的粮仓,笑着说自己为这仁义也下了血本。   却被刘暇揶揄:“当日我不过提了一句带条留仙裙,霍老板可是轻易从怀里掏了一千两,却不够他自己买条襜褕袍子的。”   自然是无商不精,霍兮腰缠万贯,拨了点粮米,发放些白粥接济,都不如他名下田地房契十分之一。   霍兮烦事倥偬缠身,便先一步离了万花楼。   楼下的等着自家主子的霍阿金本与刘暇府里的小郭子聊得正起了兴致,却被霍兮叫去云裳阁去取做好的襜褕。   小郭子双眼一亮说世子也在那儿做了留仙裙子给那女将军。   “是那行步不便的女将军?”霍阿金圆着眼睛问。   “是啊是啊出手阔绰得很,和你家霍公子一般。”   “我家公子可非寻常人能比哒!我这条腰带都要价值不菲呢!”霍阿金满脸的八卦之色被勾了起来,可自家主子交代的事儿不得不去办,便载了霍兮与小郭子不舍地告了别。   有些夜了,刘暇还未下来,小郭子依旧等在万花楼下,羡慕着有一个出手阔绰的主子多好,眼皮耷拉着靠在马车门上,快要睡过去。   正巧了王挽扬半夜嘴馋,忽的出门去那元馀轩买些小食。哪料路过万花楼瞧见了险些睡着掉到车底下的小郭子。   一脸迷糊的小郭子睁开眼一看,拍着他肩膀叫醒他的竟是臆想中的未来的女主子,吓得几多时的春梦都散了。   还未开口说些什么,一想到自己是在万花楼下面,这女将军铁定会知晓世子上了楼是寻欢作乐处处留情的,这样可有损自家世子的山无棱天地合才敢出门寻花问柳的忠贞不渝形象啊。   困窘的情绪还未缓解,却见那晚玉姑娘开了三楼的门窗,搀着酒醉糊涂的刘暇,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阳台。   哎呦喂晚玉姑娘那弱柳扶风不堪一握的小腰啊,小郭子看得被迷了神。   可谁晓得自己世子会大半夜地在外头像是要上演春宫啊!小郭子慌忙捂住眼睛。   悄悄瞟一眼女将军的煞白的脸色,这被当众戴绿帽的的滋味可不好受。只见她转眼的功夫拦也拦不住地入了万花楼。   王挽扬耳力极好,摸到了那间晚玉的屋子,隔着画屏与门帘,远远地就听见了女子柔媚的声音:“世子您隐忍多年当这戏子,终于一日不必委屈身家换那浅酌低唱。”   “不唱了不唱了,”刘暇酒醉微醺地抬起晚玉的下巴,“晚玉你来一曲轻拢慢捻抹复挑?”   “世子说的,晚玉自然趋之若鹜。”眼底不复清明。   也不知是谁将谁按倒在门上,又做了什么发出了瓶柜倒塌的声音。   再如何王挽扬就不愿去猜与看了,悄悄退出了房间。好不容易随便寻了一处看似没人的屋子坐下,手上拎着的那笼小食都凉了。   啊怪可惜哒,掀开了屉笼盖放在圆桌边上,掰开了绑在一起的竹筷子,王挽扬夹了一个小笼包子,蘸了点醋,咬了一口,汤汁撒了出来溅到衣服上头。   皱了皱眉头,有些心疼这新衣裳,用袖口擦了擦,反倒将污渍弄成了更大片。   还是觉得有些惋惜啊,新做的衣服脏了,刚买的小食冷了,好喝的汤汁撒了,精巧的匕首误送人了。   哦不,还好还没交到那人的手里呢。   又不是文人,为何要风雅,做什么隐喻啊。那囚牛就是吉祥纹呗,和音律琴声有什么关系啊。   她这么愚钝,哪懂人心啊。   以为他那唱曲时餍足的模样便可证明是欢喜唱曲的啊,想不到是她强人所难呐,分明不欢喜,就不勉强他唱了罢。   吃完了小食,摸了摸肚子也饱了,王挽扬没了兴致回家。想着这万花楼里也是暖和得很,闻闻熏香就睡过去了。   一觉到天亮。   小郭子等了一夜刘暇终于出了万花楼,一路上他丝毫不敢和自家主子提起半句昨夜和王挽扬有关的事儿。只是想起前些天那女将军言语里手头上的关切,自己多添置了两条夹袄,世子穿得如此冷冽,也应给他多穿一些。至于其他的事儿,啊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罢,要是说自己眼睁睁看着她进去捉人,世子定要打死他不可。   什么事儿都不知的刘暇宿醉后脑袋疼得紧,喝了好几碗醒酒汤也无济于事,到了质子府上倒头就睡,直到午后收到了晚玉姑娘让人传来的口信:   将军昨夜留宿万花楼。   满脸震惊的刘暇顾不得披上小郭子一早准备的厚棉袍,一想到昨日与他人的亲昵,就不知以何面目去见王挽扬。   睡在万花楼是寻了小倌吧?平白无故地睡什么小倌啊?好端端的姑娘家去什么勾栏啊?   差人告知刘暇的晚玉姑娘却有些迟疑,自己这番动作究竟是对是错,世子应早日明白,及时抽身才是。   可是人啊,却往往执迷不悟,才要受这苦啊。   王挽扬夜不归宿的事儿并没有闹大,至少未落到王洛山的耳朵里。知趣的晚玉自然也让楼里的各位缄了口,绝口不可向外提此事。   毕竟事关是一个姑娘家的声誉,纵然那位姑娘丝毫不顾忌自己的风评。   王挽扬从未想过嫁人,便不会在意他人眼底的看法。   娶亲嫁人也无所谓,她一个人过了大半辈子,今后未尝不可继续一个人过,这样也大抵少些不必要的牵挂,少些忧虑。   长久的苦难应该由她一个人承着,莫要拉了他人下那苦海。   片刻的欢愉不过是须臾,短暂到她难以深切记得,恍如隔世,宛若梦境。   刘暇临头赶到王挽扬面前,本是一肚子的质问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儿,却始终开不了口,没有资格如此责问,末了,踟蹰地问了句:“将军昨晚睡得可好?”无关痛痒。   王挽扬一愣神,本是下意识地要回:“干你何事?”,见来人是刘暇,怅极反笑,打起了精神道,“睡得不错,全靠这安神的香,我还想向鸨母问哪儿有卖,也可放在自家屋里头点点。”   王挽扬想从他身上讨回什么来,却又不知他欠了自己什么,反倒是自己受了他的恩惠吧。能还的恩情,终归是要全数还清的。   刘暇略一沉吟,“你若想要,我让人送过来便是。”   “那多不好意思。”胃底是一缕难解的愁肠。   “举手之劳,用不着推脱好意,”若想尝男女之事,为什么不来寻他呢?分明他,他俩不是“情投意合”么?这种事儿就来找他刘暇也不为过啊。刘暇不敢笃定地往下说,他并没有底气,而半是实意半是探究地问道:“将军,可是瞧不起我么?”   “怎么会?”闻言王挽扬似是惊疑地望向他,矢口否认,却心口不一。   王挽扬最瞧不起的便是自己,顶顶瞧不起自己的无用与怯懦。一开始就寻错人讨安慰讨暖意了。她这样的人,不需要温暖啊,怪不得血是冷的。   可刘暇后悔自己问了这句话,不由得动摇。   开始慌了。   当真自己形骸放浪到小倌都不如?   她不是菩萨心泛滥想照顾小倌们的生意吧?   对啊,戏子与小倌儿又有什么差别呢?皆是谄谀献媚之人罢?   付钱干事,结账走人。也真真像是她的作风啊,干干净净不留痕迹。最多被人诟病一句没心没肺冷面无情。   恩客与献媚者之间不该有情意的。金钱至上的消遣啊,消遣罢了。   “书上说与喜欢的人做这些事总归更快活些,”王挽扬面上有些怜惜,“你快活么?”她问刘暇,提的是他与晚玉姑娘。   “怎么能快活?”刘暇嗓子混沌涩得很,不敢置信她问出这样的问题,还当是问他她寻小倌他快不快活,他定要找出她昨夜究竟是歇在了谁的屋里。   “以后要让自己快活些啊,”王挽扬低头擦了擦残留在衣衫上的油渍,由衷地说,“人活的年份太少啦。”欢娱也少了。   那花楼里的女子说刘暇隐忍多时、委屈身家,那便是说明了他有朝一日将返岭国,那在大齐的日子就更少了。   不如就莫要贪那零星半点的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新年快乐!!!! ☆、【第十一章】拨仓粮   “多看着些那王家姑娘,兴许……能为己用。”   在王挽扬还未上战场之前,在许先生还在京城里头时,刘暇被屡屡告知此事。   然而王挽扬多年前刚被接入王府时,年纪还小,少有外出听戏,却时常埋头在书堆里,上了官学,留在府里,尽了力讨自家祖母与爹爹的开心,可并不起半点作用。见过几次面,可时间过得久了,却总让不了她记牢了面孔,也记不得他这个人。   而今她从岭国回来瘸了一条腿,对于许先生的嘱托来说,她就少了大半的用处。毕竟不能再上战场厮杀,懂些兵法与地形并非乘胜追击的关键。但若是取到了她手里的那份南岭地图,对于今后的战事,可大有裨益。   哪知少了用武之地的她却与刘暇因其他事儿有了牵绊。本是一件好事,刘暇却半分欣悦不起来。利用这件事儿,刘暇并非只做了一次两次,可如今他却担忧被她发觉之后如何同她解释。如何解释?她虽对他无情谊,但关切是真。即便是这样,刘暇如今竟然也想用涌泉换滴水了。   入戏太深了啊。   许先生的书信这两年原先皆是寄到霍兮那儿掩人耳目,而前几日霍兮多饮了些酒,受了风着了凉,躺在床上不方便行事,便不再由他来传信了。大抵是许先生觉着不应让这么一个外邦人过分参与岭国之事。   头枕在刘暇怀里的五夫人,拆着岭国的书笺,将许先生的意思告诉了刘暇。   刘暇玩着五夫人头顶编好的辫子,对此事了会于心。   “昨日偌爻领来的男倌,好吃好喝地供着,别让他出了屋子,”幸好那日王挽扬歇在了白芍的屋里,闻他言也仅仅是睡了一觉,并未惹出事端,便趁此机会赎了他出来,也方便日后行事,“人问起,便说是我看中的小倌儿,你多担待。”   “贱妾知道了。”灵珑抬头望了望这位褕衣甘食的世子爷,眼儿剔透,心儿却深似海。   “当年你是哪个侯爷遣来的?”刘暇拆散了五夫人灵珑的头发,不经意地问道。   “回世子的话,是定安侯,”灵珑眼光流转,“贱妾原是岭国南询人。”   南询是为康王的封地,刘暇不置可否,又问:“这次送信的探子同你是什么关系?”   “是舍弟。”灵珑见他如此问,暗暗一惊,坐了起来,倒了杯水。   “从前也见过他那么几次。”刘暇笑意浅淡,觉不出深意,“你有多少年没回过南岭了?”   “约莫有十年了。”灵珑回答。   刘暇用手掸了掸灵珑靠过袍子的那处,含笑着说,“我啊,还未去过南岭呢,那儿究竟是什么样呢……终归要回去的,”刘暇笑着看了一眼灵珑,自言自语道,“何必现在去想。”   灵珑忽觉有些心疼这位世子,继承大统什么的,又和他一个生于大齐长于大齐的人儿有什么关呢?迄今为止,岭国带给他的,不过是耻辱与压迫罢了。   刘暇的压抑,在于他无国无家。   在国子监的时候,不得行本国的礼、信本国的教义,他国的质子们只能畏首畏尾地学大齐的礼法,也不得与寻常京城门阀子弟一般正正当当地结伴而行。   明事理的官学的弟子也不敢与外邦王孙多言,他这个年岁的他国少年,京城里仅有这么一位。其余的若不是长上他十余岁,便是小上他十余岁,无人相知,清冷得很。   一个人跑到国子监后院的储室里捻转花腔,为了不那么寂寥,听到回声大抵也算是有人应和了。有人笑话,没人敢于当面笑话,世家贵胄们被训斥将他全当做空气,不与接触最为好。   “发现有人不听课。”眼生的学生爬了储室的窗棂,跳了下来,满地扬尘。   刘暇不语,背着转过身去,不愿在外人面前开嗓。   学生拍拍地面,随意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问:“你怎么不唱了?”   刘暇见此欲走,正要推门,却被那个学生一脚拦下,两个人皆是倒地,刘暇的常服沾染上了灰,皱了皱眉。   “不要挡道。”他站了起来,掸了掸肩膀上的尘埃。   “汪。”那个学生没心没肺笑嘻嘻地吠了一声。   刘暇私以为今朝碰见了个傻子。   自从知晓这么个免费听曲的地方,那个学生子便日日来,刘暇后来被惹得见怪不怪,索性旁若无人地唱了一曲,遭她猛拍手道:“这首曲儿我娘也会,她唱的可不好听。”   刘暇望着她拍红了的手,留了意,因这是南岭的曲儿。   “你是哪家的小公子?”学生问道。   刘暇抿了嘴依旧不答,可那人也不觉得无趣,席地而坐掏出了许多街边卖的玩意儿,说:“玩不玩?课上博士要收走的,家里也不许我碰这些,说是下等人家的孩儿才做这些。”   瞥了一眼藤条编的蟋蟀、蚱蜢、石子、布条,刘暇自然提不起兴趣,道:“博士没布置功课么?”   “一早做完啦。”学生子打开了绢布袋子,掏出了《说文解字》,摇了摇给他看,又翻开了作业册子,看着墨迹苦恼:“字怎么能写的圆一些呢?”   “为何要将字写柔来?”刘暇不解。   “祖母说我的字太硬啦,不像个姑娘。”她收起了书,拾起了藤蚱蜢问刘暇,“你要不要?我也拿不回家。”   刘暇闻言一愣,细细打量了面前的这个小人儿。见她站起来,身量却不比他矮上多少。   见刘暇没有反应,也不作答,她便有些恼,气着说:“不要就不要。”   那学生子来了没几日,就不再与他来往。日日缠着新来的律学赵博士,叫他给她讲律法,刘暇见她颇有喜新厌旧的本事,遂不再搭理。   刘暇打算待王挽扬下了朝一同去吃早点的。   可这两日城内外不安分,因地方连日的大雪,京城里缺了粮。今早涌进了一批灾民,而霍兮趁势摆起了施粥领粮的摊铺,让人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领取些小米果腹。   刘暇心想这说来就来的灾民,指不定是由谁安排的,霍兮怎能早知断粮的事儿,那日在万花楼就听他提及,便觉不可思议。   而街上路人冲撞,刘暇忍着拥挤的人群,大氅被踩到了脏脚印。后悔一时未让马车送他去宫门处,走了半路歇了半路,想来早朝应该早就散了,刘暇终于是看见了王挽扬平日里所乘坐的那辆轿子。   于是便挤过长队里的人群,对抬轿的轿夫喊了停。   四人皆是有些迟疑,不晓得该不该停下。   王挽扬坐在轿子里头,听见了刘暇的声音顿了顿,虽然那日惹得各自不愉快,但她无权管辖他做甚,或是约束他胡乱指手画脚他如何过活,刘暇本就是那样的人儿,因而犯不着继续板着脸压抑着情绪。沉吟了片刻,还是撩起了帘子吩咐停轿。   刘暇亦是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在万花楼的事儿,即便奇怪,经过此事刘暇与王挽扬还能当做没事儿发生过一般相处,而两人间的距离却微妙地拉开了。   大概是想要恢复如初,刘暇云淡风轻地说起了遇到的趣事儿,以求王挽扬欢心。   而王挽扬没怎么听进去,被街上吵吵闹闹的声音混淆了思绪,问轿夫:“外面是怎么了。”   “今早城门一开,就进了一大批灾民,”刘暇像是为博取王挽扬目光一般地先一步抢了回答,却换上了从容不迫的语调,“拦不住。”   “对对公子说的是,京里面到处都是这些灾民,听闻霍家铺子的霍老板因此在城内设了些点施粥济民呐,真是大善人啊。”轿夫说。   王挽扬立在大殿上也甚少听朝臣的进言与上奏,这么一想,不过好似是稍稍入了左耳听闻赵潜与其他户部的司农在商议何时开仓的事儿。   这么说来却被霍兮早了一步,占去了这个接济美名的先机,顶了个贤商的头衔。   刘暇听人夸霍兮,不以为然。又问王挽扬道:“上朝的时候路上没瞧见么?”   “我五更就起了。”王挽扬撇了撇嘴,后想起刘暇为何上了轿,便问,“你要去哪?我载你一程?”   “去元馀轩罢,辰时供虾饺,”刘暇看向一脸的困意的王挽扬,“将军还没用过早饭罢?”   原来是邀约啊,王挽扬也就顺势应下了:“听人说那儿的蟹黄虾饺是不错,上回他一人就吃了四笼。”   刘暇想这蟹黄虾饺一只要上三两银子,在如今廉政当头的情势下,能说这个好吃且不嫌贵的,恐怕唯有赵潜这厮了。   不知哪儿丛生的不悦之情溢于言表,刘暇管自己牵上了王挽扬的手,冰冷的触觉把她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   从前她能握他的手儿,如今他就不能牵她的了么?刘暇抿着的唇微张,气息平缓:“我留仙裙的礼你还没还。”   也对也对,是这么个理儿。当日她用披风易手,今日换做他厚着脸皮讨回他的礼了。   而王挽扬闻他说这番话,心间总归微微起了那么点抵触之情,但他说得在理,她无可挑剔反驳,只能任由刘暇执手。   这么说来,牵了这个手,他们就两清了吧?   王挽扬皱着眉思忖这堆破事儿,却不太想要两清,纵便他不是出自本意做戏子,可她却由衷还想听他的曲,这个月月俸又没下来,口袋里的这些碎银子恐怕是都不能够了。   两只手握了一路,才起了些暖意,到了元馀轩,王挽扬便抽了手先下了轿。离开了这狭小昏暗的车厢,望着空落落的手心,刘暇总觉得心头某处也空落落地生寒。   冷了方要取暖,未曾未雨绸缪,当初要拒绝这份暖意的,不就是他?如今寒意顿生,哪还来得及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上编推了 不晓得会不会增加读者君(期待 谢谢大家的捧场hhhhhh ☆、【第十二章】为臣子   王挽扬走在前头,在一楼靠里面的地方寻了处位置坐下。打杂的伙计又把桌子抹了一遍,才摆上碗筷。   刘暇的背后是一面画着墨兰的屏风,挡住了外头人的视线。   对面的人儿吃起食来极快,三两下就尝干净了自己的饭菜。刘暇本想尝一尝她碗里的栗子淡粥,现下却是半点也不剩了。   看刘暇用完餐,擦拭干净嘴角,王挽扬站了起来,准备离开,却被刘暇一把拉住了手腕。王挽扬起身不稳,腿又吃力,差点跪倒跌跤在地面上,幸好及时扶掰住了桌沿。   这下,望向刘暇的目光有些责备与气恼了,若不是忍着耐着心绪大概此时就要甩脸走人了:   “好端端的,你干什么?”   “将军走得太快了。”不知为何刘暇眼色模糊,睹不出光来,柔弱得像是被丢弃的孩子,撇了唇自嘲道:“不过是想与你再靠近些。”   太快了。   王挽扬心内一滞,连声也发不出来,好似从来没有人与她说过类似的话啊。但她不明白她这样的人儿,对于旁人来说,还有什么用处,怎么会有人主动与她交好呢?   她不愿信,也不懂什么叫做真心实意,什么算成虚情假意。经历的太少了,也无法吃一堑长一智。   叹了口气,王挽扬又坐到桌子后头去,缓了半天的心神,直言道:“我天生受不得人对我好,人情不可亏欠;也不知究竟谁真心待我好,痴傻多于愚钝。”   何况刘暇素来便是熟于扮相,既然可毫无顾忌地寻欢作乐,若说他那日去了万花楼的托词是欢场之人自然得学会逢场作戏。那么王挽扬绝不会相信,因为逢场作戏的人在她这儿又怎会是真情实意了呢?   只不过假戏一场。   “与夏公子你,我不晓得自己有没有会错意,你若想做什么就说,我俩各取所需,也不必互相欺瞒,躲躲藏藏,像是征战一般,”抬眼看着刘暇静、谧得慎人的双目,“我许久不看兵法,疏于操练,自然就生疏了,夏公子是要与我练练手么?”   是这样么?   可刘暇却像是得了准许令一般站了起来,双手抵在桌沿边上。他的眼望入王挽扬漆黑的眸子里,瞧见了自己的让人受了压迫的神情,屈身接近她的额头,鼻尖差点交触,唇瓣也似是要碰到,眸光揪着她的双目不松,屏了息,停留。   这样的举动让王挽扬身子不自然地后退,却不知为何愈发动弹不得,而刘暇侧头,眼中跃起了波澜,羽扇般的睫毛擦过王挽扬撇过去的脸。彼此气息相撞,在她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之后,刘暇轻轻易易地用自己的唇扫过了她因惊讶而不再咬紧牙关的嘴,王挽扬脑中一片空白,被惹了个措手不及。   一下子被她猛地推开,刘暇摔倒在另一侧。嘛……毕竟上过战场,她的力道大得很,把墨兰画屏都撞倒了,险些打到其余人的身上。   伴随着他人的惊呼,王挽扬紧抿着唇,望着刘暇面上一脸的笑意,好似看不够她面上的神情,心里更是说不出的气恼与愤怒。   心底大概叫嚣了几百遍人渣了罢,这忍不住往上翘的嘴角分明亲过了多少姑娘了,现在还要招惹她特地来看她的笑话。   旁边的用食的宾客有些忿忿,张口就骂:“干嘛呢干嘛呢!”“不好好吃饭?”“搞什么玩意儿!”元馀轩的伙计们连忙扶起了画屏,低头赔笑地说着对不起。   王挽扬见此,面上挂不住,想留了银子就往外头走,可又怕外头人多皆盯着她异样的步伐,因此而取笑她。   刘暇从席上爬了起来,上下拍了拍手,除了灰尘,微笑地问王挽扬:“这就要走了?”   “我应该留在这里自取其辱么?”王挽扬垂眸盯着他沾了灰的指尖,反问道。   眼光一黯,唇角的笑意倒是格外明艳:“这么说是我辱没了你?”   王挽扬噤了声不置可否。   “上次,分明是你说与喜欢的人做这些事儿,会快活些。”刘暇气息升温,认真地瞅向王挽扬,不放过她眼中一丝的变化。   王挽扬眼底流过一抹不解,望向他,而见刘暇弯起唇,一字一句道:“如今,我很快活。”   恣意作乐,纵横行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便是快活。   可他并不知道,此乐非彼乐啊。   王挽扬一瞬间愣住,霎时心又跳得不停,缓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心底渐渐泛上酸楚,张口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脑中乱哄哄的一片。   不可沉迷、不可贪欢,可这次,这次就选择轻信了吧。   许久、许久都没有这样的人儿对她说这样的话儿了,一个人是要多么贪求温暖,才会脑子也发热。胡乱地组织着说辞,也不敢望向他便泄露了情绪,只道:   “你……不能唬我。”   刘暇闻言却似饱尝了甘旨肥浓,不落声色,亦不让人觉察地轻轻笑了一声,嘴底绕出了一声吠。   而王挽扬惊异地猛抬头,望向他的眼底是一片虚无的愣怔与惘然。   自己太轻率了。   与刘暇一同坐在轿子里,狭小的空间逼仄、昏暗,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来了京城之后,王挽扬便从不讨人喜欢。碍于身世,碍于品阶,碍于这双腿。身为朝官,当知政事,然而被人驳一句不必掺和。尔后看过白眼相待,热讽冷嘲,原本因孤寂而怯懦地渴求有人相伴的心思也都消弭了。   不敢拖累他人,亦不愿受人拖累。   即便嘴里说着不信,心底却是愿意去信每一缕的温柔与和暖。   但刘暇他不能是外邦人,且不能是岭国人。他不能是红极一时的戏子,更不能是动了心思回国的质孙。   他不可依靠,王挽扬尝得一滴甘泉,便以为能拥有整个泉眼,私心里想着长长久久的陪伴,大抵是不能够了。   将帘子扯开,挂了起来,这样王挽扬还能暂且残喘,不被阴郁胁迫窒息。   刘暇低着头玩着腰带上的穗子,辨不出神情。却不愿看一眼外头的簇拥着的难民,好似暖冬成群了的苍蝇。   将刘暇在桥头边上放下告了别,他裹着大氅避开外头来的灾民,眼底是对那些人轻轻的嫌恶。   望着他背影微微出神的王挽扬,被府上管事的王状叩了叩停下来的轿子的外壁,她探出头,循着王状的目光往桥后头看去,竟然是王洛山的马车。   想必他是看到俩人在一块的模样了吧,将刘暇反感轻贱难民的面色也落在眼里了吧。   “他叫你过来?”王挽扬问道。   “是老爷的意思。”王状俯首答。   又伸头看了一眼王洛山沉下来的眼色,王挽扬听王状道:“老爷让小姐先回府。”   王挽扬坐回了轿子,垂着首,到了府里自然少不了一顿教训。   听着王洛山痛心疾首地说她染指是非,怎么就让人不省心。王挽扬顿时就觉得委屈极了。   她不知道家人对她好不好,如今还要将对她好的人也遏令断绝来往么。   “女儿做不到让父亲面上有光,想你以我为豪也是异想天开,这是我的不对,”王挽扬吞了口口水,扯了刘暇做借口道,“可难得有人‘真心’待我,愿父亲不来阻隔。”   “不是我要阻隔,是你要看看相处的是什么人。”王洛山一脸严肃,“刘暇是岭国的质孙,如今两军之战一触即发,西夷军也已经赶向愁岭,这个时候你与他如有什么,你当真以为是件好事么?”   若是岭国胜了此战,有心者就能莫须有地扣一个通敌的罪名在王挽扬身上,而王洛山,整个王氏一族也避不了干系。   若是大齐传来捷报,这战败一方的王爷世子于齐国来说便是奴仆与下囚,遭人脸色与埋汰,这样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王挽扬又何必执念呢?她自然只是为了塞住王洛山之口。   “我晓得的。”   刘暇又哪能不明白呢?而他却在此时表露心迹,说到底刘暇自私得只考量到了自己,从未想过王挽扬的境地罢。这也不唤作真心。   “听人说你前些日子去了岭国质子府上?”王洛山话锋一转,“挽扬你无须心存愧疚,成王败寇,且他们并非因为你才入质。”   闻言王挽扬忍了鼻酸,抬起头。   可不可以这样想呢,王洛山作为父亲对她也是有一丝半点的关心的吧?   “顾尧有什么不好?”而听他长太息。   “我……不喜欢。”王挽扬觉得这个说辞不够有理有据,便不敢大声回答。   “多多相处就会喜欢了,这世上哪有绝对的喜恶,多少人全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爹我也不外乎如是。”   那他与她娘亲之间究竟互相欢不欢喜?到底有没有因媒妁成约?   未觉察王挽扬心中所想的王洛山继续循循善诱,“顾尧是度支中郞,”甚至抛出了这么一句话,“你若嫌如今的俸禄少了,与他说一声,回到从前的数目也是情理之中。”   关于俸银的事儿,王挽扬想了想还是作罢了,她胆子小,如此明目张胆地以权谋利的事情,她做不出。   而克扣俸银的始作俑者近日来连天没有上朝。听人来报说是他得了急病,得卧床休息,这下一些人欢呼雀跃巴不得他一病就病死了,大齐也除了个大祸害。   得了病,这本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四方来的官吏们总会贴上一些玉器珠宝良方神药的来犒劳这位赵大人,可他却一律敬谢不敏,与从前大不一样。   王挽扬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该去探一下病,可到了赵潜府外竟是远远地瞧见霍兮与赵潜满脸狼狈的模样从马车上下来,入了府中。   看上去不似生了病啊,又怎会外出弄得这番衣冠不正呢?   当天夜里又传闻说赵大人后院着了火,连王挽扬都觉察出不对来了,怕是有人要害赵潜性命罢。   慌了神色,打算看看话本抚慰下心绪,一下却翻到了“牝鸡司晨”“死无葬身”之类的词眼,立马又合上了书册。   第二日下了朝,王挽扬便寻了赵潜让他多加以小心。赵潜似是无恙,亦是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做派,只是为了宽慰他人,才扯了笑点点头说:“我晓得了。”   但为臣死忠,为子死孝。由不得他,也由不得她。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给点内容的评价嘛(心痛 哦对明天晚上更文wwww ☆、【第十三章】贪无厌   虽说年已过了,乍暖还寒时候雨水多,她的膝盖骨又因此受潮,王挽扬就甚少上街了。传言赵潜被拘禁,她不知真假,兀自暗暗地担心,但却无能为力,单凭一己之力帮不了忙,亦派不上用场,但她笃定此次应去一趟赵府。   说及这王挽扬与赵潜的关系,一度交恶。当初还在国子监的时候,得知彼此有着相似的喜好,自然少不了探讨。“赵博士,你看的是什么?”“《逐客令》,乖张的。”“哪儿有的买呀?!”“城东的书斋,王姑娘若想去,下次可随赵某来。”   一来二去,接她回府的大丫鬟便觉察了此事,告知了祖母,又被王洛山知晓这位教律的赵博士,便其遏制与拦下,令她不再走访。“尽是胡来,让人省点心行不行?”“孙女儿知错了。”“不许再同赵潜来往。”“哦。”“还敢敷衍?”“不、是、哦,我不敢。”   赵潜是刘泰容的门生,刘泰容是王洛山的政敌,这般说他俩,亦是不为过。而违逆心性的王挽扬私下里偏要赌气地与赵潜接触,与他说得皆是背地里对家里人的抱怨与坏心眼的话儿。因见刘太傅愈发执拗,又以长者姿态欺压,固执己见地为难他,这厢赵潜也是抑郁得很,自然也不愉快。   下了课两人俯在阑干上,酣畅淋漓地嚼完舌根,乐得通畅。“祖母天天乐呵呵地抱着阿岑,一见我就紧了眉头。阿岑重得很,我都不是很抱得动。”“老师两天前说要吃鱼,得了空我便排了元馀轩的队伍,将将买了回去他又嫌腥,元馀轩做得京城哪还有地儿比得上。”“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爹爹亲生的了。”“我倒不是老师的私生子。”   可尔后这位刘太傅因年岁增长,处事力不从心,王洛山早年以世家身份压制,使之空有其名,不得已辞了身外事,便一心留在官学教书。而正为此,王洛山疏忽大意,落了赵潜铺好的陷阱,牺牲了几位谋士,又牵连了王氏族系的两位堂弟的仕途,方是保下了这一派世家的根脉。   知此事的王挽扬便觉自己不可敌我不辨,若再与赵潜交好,大抵会愧对这府里的人,虽他们只不过好言好语几句,王挽扬便由衷的觉得家中和乐,她也定要奔赴南岭抗下这战事。   远远地瞧见他,便驱车驾马回避。遂与之断了来往。   想交好的人,却并不是能断就断的,三言两语一个照面就固执地回到旧时光。   叩开了赵府的门扉,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小厮开了门让她进去。   “大病初愈就不要看公文了。”王挽扬望着赵潜伏案,一脸的倦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今后也没什么机会看了。”赵潜疏淡一笑,恰似云淡风轻,却又风雨欲来之势。   王挽扬不晓得能帮衬些什么,也不敢多语,便邀了他去巧玉园听了一出戏,想让赵潜舒展下眉,别被朝堂的事儿压得喘不过气。   正巧台上刘暇唱的正是恶贯满盈的国舅被百姓啖肉分羹之事,本是优哉游哉来享乐消遣的,却听得王挽扬心头一跳,而赵潜却依旧不以为意,好似并没有被指桑骂槐一般。   只是劝解她说:“这位世子爷回国的日子怕是近了,趁早断了罢。”   “爹爹也这样说,”王挽扬颔首,硬是说,“我就想听听曲儿,别的无他想。”也不知是为了说服别人还是说服自己。   赵潜盯了王挽扬一眼,又瞥了眼刘暇台子上看向他的咄咄逼人的面色,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要想清楚。要是今后嫌冷清,不如叫圣上赐一个面首陪着。”   “这哪能啊,要叫人笑话,爹爹哪能允了我啊,况且我处不好关系哇。”王挽扬沉了一口气,提了心问,“顾尧是你户部的么?”   “你爹与你说的?”赵潜眼光从台上收了回来。   “他总是为我好。”王挽扬一到这时就拖拖踏踏犹豫不决,显然又是被王洛山劝服动摇了。   “为人父母也不见得是纯粹只为子女好的。”赵潜坦言道,“多半夹杂了私心。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们哪一个准许少爷们学奇门遁甲或是从商为贾的?小姐们又哪一个不是乖乖削尖了脑袋往秀女队伍里凑的?你说这委实是为了他们好?”   “你也不一定全是为我好。”王挽扬看出了赵潜话中所指。   “确实如此,我与你爹爹的意见大多是相悖的,将军不必全听我的。”赵潜吹了吹杯中的茶水,浅饮了一口。   “好哇。”王挽扬心头感激,笑嘻嘻地嗑了瓜子,应了声。   褪了花影重叠的戏服与浓彩重妆的油墨,刘暇在后台梳洗得干干净净地出来。   见刘暇往这儿走过来,赵潜自觉不能妨碍人家,在这里也显得多余,且他与刘暇互不待见,就当着他的面对王挽扬说:“先告辞了,案几上堆了好些日子的账簿案宗还没看呢。”又打量了刘暇一眼,发觉他并没戴着广陵阁的玉冠,心下稍稍有些不解,但王挽扬没有多说,他也就不去理会。   “赵潜怎么来了?”刘暇不愉快地沉着脸,干巴巴地问王挽扬。   没注意到刘暇的脸色,只是觉得与赵潜好说好笑地聊着天的时日也不会多了,有些可惜。“陪我来听戏。”王挽扬随意道。   于是刘暇心有不甘地推开了原先赵潜坐的那个位置,又从桌下搬出一张椅子坐下,擦干净了手,剥开了核桃挑出肉给王挽扬,又陪她听了下一场。   “我不吃核桃,你自己吃。”王挽扬把核桃仁推回了刘暇面前,为表歉意,她掰开半个橘子递给了刘暇,努了努嘴指着台上道:“唱的不如你好听。”   “那是当然。”刘暇本怀着的好心当成驴肝肺的恼意都化成了暗自得意,心底忍不住倾了欢喜。   散了场,王挽扬从桌下提上来一藤制的食盒,拉了刘暇说:“我买了些糖霜酥卷给你。”边说边拿了一条吃。   “有人会把吃过了的给别人吃么?”刘暇望着她的举动好笑地问。   王挽扬一脸我便是如此的表情:“那你要不要?”   刘暇用牙齿咬住外面那头酥卷,一低头,折断了她嘴里咬着的半根,“要。”   两人差点额头相抵,不过一寸距离。   她没让他尝自己那条啊。望着王挽扬发怔的模样,刘暇笑着夸赞味道。   “酥皮碎屑都掉了一地。”被意料之外的亲昵惹得王挽扬耳朵微微泛红,继而嫌弃,不知是羞赧还是愠气。   “会有人来扫的。”刘暇百般不在意,只是眼底不再藏掩着小小的抱怨,眼神儿透亮,气量大概缩成了鸡肚肠,“你一百句里五十句都是让我唱曲,其余都是这些琐碎。”   王挽扬的心思昭然若揭,可被正式揭开了,感觉就大为不一样了,一想起他人说他是忍辱为伶,卧薪尝胆,王挽扬心里就不舒坦,觉得自己逼人太甚,试着缓和口气:“不想唱就不唱。”   “给将军唱曲,我自是乐意。”刘暇笑得清雅,复道了一句。   “啊我未有半分取缔你的意思,”王挽扬敛了情绪,认真地看向刘暇道,“你也不用特别顾忌我。”   父亲、挚友皆是提醒自己不应与刘暇继续来往,自己还难以割舍,受了半点的甜头就食髓知味贪得无厌了,真是不应该啊。   分明她从前是个极为知足的人儿啊。一个眼色,一句称赞,就能让她欢喜上好半天。如今却总是上了瘾一般不够。   一脑子的混乱,心底百转千回,王挽扬好不容易整理出了思绪,紧攥着宽袖下昨夜里拿出来的那顶鸡血玉冠,望着不知为何近来有些清减了的刘暇,笃定了心,悄声道:   “先说在前头,如果……如果我们相处得好,你也不必非要娶我,若是情到浓处做了那样的事,也毋庸对他人说你委身于我。”   刘暇一个怔忪,他却是听不懂这王挽扬这话中意了,眼底的迷离渐渐消弥,却压制着不该涌上来的薄怒。   “我知晓真与我在一块定是异常难堪,少不得人指指点点的,你就莫往心里去,”王挽扬搭上刘暇的手,浅淡一笑,“你要是今后欢喜上了其他人,或是不想与我在一块了,要和我说明了再走,我心里也有个底儿,这样可有唐突?”   一句话里有半句伪装,半句敞亮。王挽扬自始至终都没有变化,说刘暇的气量小,她的心量几乎不可见,满满当当地仅有自己,私以为的为人着想,不过都是为自己安适,给自己找台阶、留退路下。   她是什么意思,刘暇全然不明白。什么叫做不必娶她,那么他与她就是个暗通款曲珠胎暗结的干系?   讪笑了一声,问:“要是你先反悔,不愿同我一块儿了呢?”刘暇呷着茶,腹底萧瑟,空得发胀。   王挽扬愕然,分明之后要走的是刘暇啊,临走之前还许了承诺,要坏了这约定的哪能是她呢。   “自然不会。” 王挽扬垂了眼,或说……他俩间不应有过强的牵绊,恪守许诺好像也犯不着。究竟如何来摆这个说辞,她自己愈发拿捏不准。   有人愿意陪着她是极好,但人要走她也拦不住,走就走了罢,她以后若是受不了寂寞也会再想法子寻他人的。   要是……要是真寻不到,也就回到了从前一个人的日子,像赵潜说的那样寻面首就太怪异啦,一个人过活也不会有多大痛楚,习惯了就好,只不过大概会受父亲责备罢。   “那就说好了。”假意不知王挽扬心中所思的刘暇好似是放了心,面沉如水,笑意却吞噬了好不容易才窜上去的热度,幽深不见底。   用方帕重重地揩去她嘴上的碎屑,又被王挽扬右手捏住了帕子,自己擦了干净。   左手却将握热了的玉冠放回了袖囊,心间几许踌躇,迟迟没有将这份礼送出去。   本不是给他的,便不可借花献佛。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这就是糖 然而女主太纠结 松口了 ☆、【第十四章】添罗袜      京城的戾气一到阴雨天就格外深重,冬日里是冷到骨子里的峭寒,春日刚至,可冷气还未消散。   绑了一圈护膝的夹棉,王挽扬坐在屋里的躺椅上看看书,逗逗院子里的大黑狗,想着连续几日下雨,不出门便不见刘暇,怪是想念,便差人趁着王洛山不在的时候,把他给请来。   收了油伞放在屋外头,刘暇踏步跨过门槛,靴子湿了,地上踩出了深色的脚印。王挽扬觉得脏,就让人准备了一双干燥的棉靴让刘暇先套着。   拎起来瞟了一眼那旧式的靴,刘暇不大乐意穿,于是他便脱了自己脚上原本的玄色靴子。素色的袜子踏在地面上,走到了里屋,反客为主地坐在了王挽扬的床上。   “你倒先嫌弃我鞋子丑了,我还嫌弃你袜子脏呢。”王挽扬微微一抬头,隔了隐隐映照出刘暇身影的半面屏风,对他说。   “将军房里的地不干净,绢袜自然会脏,”刘暇哼声,摘下了袜子,望了一眼外头,“喂,我现在把袜子丢了,”见王挽扬不来应答,又道,“我躺下了?”   “你外袍不脱?雨里来的,溅起了一身都是泥,”王挽扬没抬眼去看他,“我的被子可是刚换过。”   刘暇撇了嘴,褪了外袍挂在床边的椅子上,望向画屏上影影绰绰的她的身形,说:“隔着大老远,说话不累么?”   窗外淅淅沥沥的都是雨声,王挽扬默了半晌不说话,屋内有些过分的安静了。而几乎是要躺下的刘暇转念一想,以为她腿疼行动不便,现下他蛮不讲理地让她进里屋陪他,便以为王挽扬生气了,下了床,探了半边的身子到外头来。   哪料王挽扬只是专心地在喂狗,双手温柔地搓了搓大黑的下巴,听它嗷呜地撒娇还不知是被王挽扬的手冰着了才发出的嗷嗷犬吠。   前些日子才养了这只狗,如今它好不容易慢慢地听起王挽扬的话来了,作为主人的她固然是乐得其所,便懒得理会方请人唤来打发时间的刘暇。然仰头一瞧,那人只穿了中衣跑了出来,心底顿时升起了惊诧与恼意,却不见寻常姑娘家的羞赧与促狭:“穿这么点?”   “分明是将军让我脱的,”刘暇颔首看了一眼自己的单衣下露出来春光,眸光一敛,勾了唇道,“不过是听从将军的话罢了。”   “穿上吧,”王挽扬赶了大黑走,起身入了里屋,抹了澡豆粉洗了把手又擦干,把刘暇卸下的衣物一股脑地全丢到了他的身上,盳向他道,“冷不冷。”   刘暇接过衣服,自如地靠在屏风后头,摸了摸垂挂下来的熏香小铜球,好似委屈地说:“将军怎么出尔反尔呢?叫我来,又让我除了外衣,还当你要与我亲热。”   “你在胡乱想些什么。”王挽扬被惹得恼羞,压着嗓子呵责道。   “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刘暇抱着一堆衣物,唇角上翘,带着淡淡的好闻熏香味道,靠近王挽扬,稍稍一低头他的鼻尖就触及了王挽扬的面颊,一侧脸呼吸便交融厮磨,让她皱起了眉头。   “你太冷啦。”王挽扬摸了一下被刘暇碰过的地方。   慢吞吞地穿上了深衣,扣上盘扣、系上腰带后的刘暇在床沿找了一处地方坐下,但依旧是光着脚。王挽扬见此抽开了抽屉,拿出了自己的白袜,侧坐在床上稍稍抬起了他的脚道:“你那双踩过地了,沾了尘。”   “将军要给我穿罗袜?”刘暇躺在床上,抬眼看她,一副任人鱼肉还乐在其中的模样。   “你自己来。”王挽扬放下刘暇的脚腕,随便将袜子堆套在他脚上,指腹不小心划过他的趾尖。   “碰了我的脚,我与将军这下也有了肌肤之亲了。”刘暇毫不羞赧地戏谑。   王挽扬推开了被褥,曲腿上了床,接了他的话,笑着说:“想来你定是《节妇传》看多了,被我这外人瞧去了,你是不是还得砍下来以表贞洁?”   刘暇不言,眼光落在王挽扬抬放在床上的脚,眸光仿佛轻轻抚摸过丝下单薄皮肤,气息停滞,几许缠绵地道了一句:“愿在丝而为履,同素足以周旋。”暖语盘旋入耳,闻声奇异交错,王挽扬僵直了脊背,想摆脱那周身自发的热气与萦绕耳边的喘息。   像是有万千蚂蚁爬过脚背一样,王挽扬咬住下唇,全身并不感到自在。   皱着眉,万分抵触这样炽热的目光,王挽扬为掩饰自己的胆怯,怒瞪了回去,想让刘暇莫再提这事。哪知他伸手摸上王挽扬裹着夹棉的膝盖,她忍不住一个颤栗,一下挥开了刘暇的手:   “你不要碰。”   刘暇护着被扇疼的手,面上堪堪带笑,眼色却冷了下去。   或许王挽扬觉得自己过激,松开牙关,调准了情绪道:“我并不是讨厌,只不过是……”不想让人触及这浑身上下最为脆弱的薄薄一层罩门,好似心底最深处的隐秘都被一览无余一般。   “没事,”刘暇听她再说不下去,接了道,“手凉,我不碰。”   王挽扬吞了唾液,发丝垂到耳边,试着把身子往前挪了挪,躺到刘暇边上,不小心勾住了他的衣带,想拉扯解开,却不敢有过大的动作。   慢慢地拉住他搭在榻上的手说:“给我些时日准备,也请莫要嫌弃。”   “不过是一副皮囊,好坏美丑没多大差别。”刘暇眸光淡淡,搂过王挽扬的肩膀,指尖轻轻摩挲过她似是轻颤的肩头上的衣物,垂目低头对上她的眼,气息喷涌在她的额头上。   “你不懂,”王挽扬徐徐退开他双目的纠缠,不服气地小声道,“有差别的。”   雨停了,地面上却依旧留有潮湿的痕迹。   从宫里回来的王洛山沉郁顿挫、面色不佳,随他一同到府上来的还有他的门生顾尧。   王挽扬私心庆幸刘暇此时已经离开,她也免得被王洛山撞见受了训。   “六部里我们本有一百余人,今日事一出,被赵潜那厮弹劾掉了近两成,”王洛山皱着眉道,“倘若陈年案宗翻了出来,御史台根本无有对策,也保不住吏部的人。”   “赵潜原本就在刑部起家,眼下进出大理寺亦是方便得很,倘若要隐瞒什么更是容易。”顾尧背过手,认真劝解说,“然圣上已经对之颇为不满,也不似从前一般信任,即便他再出什么花招,也只是大势已去的背水一战,这只不过是济河焚州,无计可施才要使出的法子。”   王洛山闻言思忖了片刻,说:“只能且随他去,圣上若对他心生疑窦,则是最好。今年选官在即,我们必先留意这些新科,阿尧你替我再去走一趟。赵潜这段时日为燕江的水利所忧扰,也自顾不暇。如此便是个时机。”   王挽扬因为腿寒酸疼,告了几日假未去上朝,而听人道户部不愿全部负起燕江水利土木超了额的费用,导致地方乡县偷工减料,中游起了凌汛,监管又频频出了岔子。   赵潜便趁此机会一举揭发了好些参与施工事宜的各州官吏,有些都为任几十年了,却也被翻出了老底,大抵都和十多年前的一宗案子有所关联。此次算是在青莲节之后的一次官场大清扫,查杀人数总共上了百,条条罪责都罗列在案。   王挽扬从前不知轻重的时候,见王洛山与下属或是同僚在书房商讨,还扑上窗台竖耳听上那么一二句,自己思酌着对应的律法,后被人发觉,几次教王洛山赶回屋子做功课。过了那么些年,现下心宽了,对朝中事全无兴趣,见他二人商谈,也早就不愿过去,可大黑狗却因见了生人而不管不顾地向顾尧狂吠。   王洛山闻狗叫声皱了眉,让丫鬟把狗抱走,这便想起了狗的主人来了,探口风似地问顾尧道:“你前几日准备的聘礼单子如何了?”   顾尧闻言,面色有些不自然,摸索着从怀中掏出了一份礼单,说:“按照礼制,这些已经差不离了,早上我刚去瞧过了红漆箱箧……只是……老师,这还应问过王姑娘的意思罢?若她对此事不满……”   “阿尧你是我赏识的学生,挽扬是我的女儿,我自然是乐见其成,”王洛山沉吟片刻,“还是说……你有不满?如有微词,不妨直说。”   在他眼里,这自然是最好的法子。即便朝堂上势力不匀,能听令与他者虽多如砂砾,但愚痴忠义如顾尧者,不过寥寥。顾尧受得恩师提拔,必定会不遗余力为他所用,何况他也不过分在意王挽扬的腿伤;女儿成了婚,心思会收回来了,不会不安分地去惹什么大笑话,从此淡出人的视野也好。   顾尧摇了摇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学生并无不乐意。”反倒是受宠若惊,前年方调任到京城,而今却已做到了度支中郎,顾尧也是多亏王洛山提携。   而几个丫鬟将此事听了去,偷偷摸摸地议论了起来,叽叽喳喳的,这便落到了王挽扬的耳朵里。   用晚膳的时候,顾尧竟然也在席上,还被王夫人安排坐在了王挽扬一贯的座位边上。   王挽扬点了头算是与顾尧打了声招呼,任凭桌上众人如何多言多说看好这两位的婚事,王挽扬始终端着笑,留到了大伙都用完饭的时候。   王岑甚至以为长姊想通了父亲的良苦用心,不再固执己见了。   而下一秒,王挽扬就打消了弟弟的这个自以为美满的错误揣测:   “我有欢喜的人了。”王挽扬扬着笑,好似发自内心一般,当着大家的面道。   王夫人闻言是直接倒吸了一口凉气,受不得这场面,便让人搀着身子回屋里去了。临走前还使了眼色让一脸好奇还想在那听八卦的王岑回屋里念书。   “是那城东的戏子?”顾尧小声问道,“书斋里那个?”   却被王洛山听到,惊异地问:“什么戏子?”   王挽扬不予纠正,随他们怎么说怎么想,她只是想将事情开诚布公,当众戳破了他们紧绷的的窗户纸,给他们个难堪罢了。   “祝顾大人也早日寻到意中人,”王挽扬看向顾尧洒脱地道,做足了礼数,假笑道,“不要委屈自己,来找我这么个瘸腿的姑娘。”   “住嘴。”而王洛山气得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顾尧见情势不对,逮着机会先告了辞,王洛山巴不得他快些走,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待他离开之后,王洛山便劈头盖脸地诘问王挽扬道:“你倒是与我说说清楚戏子又是怎么一回事?早些日子你天天下朝往戏园子里赶也就是为了这个戏子?这么说是确有此事?当真空穴来风?”   王洛山虽知刘暇,但却不知他唱曲的事儿,他厌恶伶人,不去戏园便不知晓,素来一本正经的模样,朝中也无人与他说起这等的风月呐。他以为自己养尊处优便不屑与底层人接触,这样的眼色又与刘暇当日瞧灾民有什么两样。   莫要自恃过高啊父亲,趣事和玩笑都没人与您说一个呢。   “您直管操劳朝政,心系苍生,不必担忧我的小事儿,”王挽扬轻轻地嘲弄,“也要谢谢赵大人克扣了我的俸禄,近来我确是甚少去了巧玉园了。”   “小事?甚少?”王洛山抓住了这几个字眼牢牢不放,“这种地方是姑娘家去的么?从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下对你却是纵容,以后再不许去了,正好你祖母要从胥州过来,这几日好好在家陪她歇着罢,养养性子,给我想想灵清!”   王挽扬扯了扯唇角,不好意思,她还在万花楼过了夜呐。   “那么究竟歇多少日呢?”王挽扬一副乖顺的样子,却是把王洛山惹毛了。   “歇到你成婚那一日!”王洛山甩了袖子离了厅堂。   啊啊捅了篓子,撕破脸了,没有好好地收敛自己的性子啊。   王挽扬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一个人独坐在空荡荡的厅房里,木然直视前方,让人辨不清情绪。   只是格外苦恼,爹爹说的也有理,顾尧也无什么不好,她不欢喜也不厌恶啊,若要找人相陪,何必非得那个人啊。   她不开心的只是没听王洛山与她商量,便暗自做下了将她许配给他人的决定罢?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这期榜单轮空我的心好痛(求暖 ☆、【第十五章】谨孝悌   王挽扬被王洛山禁了足。   说来可笑,本就行不便足不利的,这还禁了,是要她在府里修生养息么?   她却好似没事人似得,还待在自己的屋子里,收了青铜暖炉,燃一支香,翻来覆去地看之前买回来的几扎书。本是想着每日的功课就是听祖母耳提面命地数落她一顿,可祖母也甚少喊她过去,大概是眼不见心不烦罢。   渐渐地有阳光的日子多了,王挽扬就到外头去晒晒太阳,活动活动筋骨。兵器若是不动,也要生锈的。   近来王洛山都不着家,王挽扬反倒乐得自在,管自己睡着在院子里,梨花啊海棠啊都开满了枝头,青草与花香也是极为沁人心脾,浪花浮蕊皆是春。   刘暇近来南岭事务堆身,走不开,也恰好连着很长时间都未再收到王挽扬的消息,没听说她抱恙的病情,倒是偌爻不经意地透露给刘暇:“闻说光禄大夫府上的女将军要嫁人了。”   刘暇搁下手中的笔,抬眼望了偌爻一眼。   偌爻见刘暇如此,答:“当真。”   夜里下了一场雨,海棠落了大半。   祖母午休醒来便让大丫鬟绿袖陪她绕着府,在庑廊下走半个时辰。而王挽扬却天天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比耄耋都不如。祖母从胥州来了京城,一半的原由是父亲叫来与她说理的。而其他则是因阿岌也有一周岁了,陪在祖母身旁她也欢喜些,本家里的其他几房孩儿都长大了,与祖母也没那么亲近,她留在胥州便怪无趣的。   辰时遣了绿袖唤王挽扬过去,说是炖了些桂圆红枣粥给她,弄得王挽扬有些诚惶诚恐。   到屋内叩见了祖母,王挽扬坐到了她边上的红木雕花椅上。   祖母端起了一盏枸杞茶,瞥了一眼她素白的脸,小饮了一口,“坐过来些。”   王挽扬看了一眼绿袖的眼色,连忙挨着祖母坐下,听她道:“如今耳朵不怎么灵光,都让你叔父家的娃儿给吵的。”   “十岁左右的男娃儿,大多都闹腾,祖母来京城也清净些。”王挽扬凑近了耳朵对她说。   “挽扬啊,你也有二十了罢,我在你这个年纪,你大伯都三岁了。”看绿袖把汤羹端了上来,“来,喝些桂圆红枣粥补补身子。”握上了她的手,一下子皱了眉,“大姑娘家的,手怎么这么凉呢?”   唯恐遇见这般陌生的关切,王挽扬不晓得该不该亲近轻信。祖母的手温软且热和,看向她的眼儿也带着应该有的慈爱,王挽扬有些怯懦,有些懵地说:“血脉不通才冷的。”试着将自己的手抽回去。   祖母见此松了她的手,又瞄了王挽扬一眼,“趁热喝,红枣补气血。”   “啊谢谢。”王挽扬恭敬地端了一只碗。   “客气什么。”祖母轻轻皱了眉,用汤匙兜起一勺粥,吹了吹气,尝了一口,颇为不满地对绿袖道:“太甜了,老人家要吃得清淡一点。”遂放下了碗勺。   绿袖忙让人再去重熬一碗。   王挽扬蒙头吃粥,觉得甜甜腻腻的,味道正好,祖母顾自己对她说:“你现下月事多久来一次?”   王挽扬闻言一口呛进了气管,咳着一会,顺了顺咽喉,擦了嘴,“上一次大概是四个月前了。”   “这怎么可行!”祖母差点拍了桌子,“别将这事儿不放在心上,都要成婚的人了,嫁出去别叫人笑话。明日让个大夫来府里看看,帮你调理调理。别说祖母不疼你。”   “好啊。”王挽扬点了点头。   “也莫吃凉的东西,出来多活动活动,天天蹲在屋里算怎么回事儿。”祖母叹气,“你这是像了谁,有这么个性子。”   从前不是极其讨厌她整日不着家,要有人来国子监催才回来么?   “如今我的腿偶尔还是在疼,活动牵动了筋骨,怕刚养好便又损了。”王挽扬试着□□半句话,望了祖母一眼,又连忙把目光收了回去,咬着下唇,好似敢言不敢怒,思忖着如何说她才会惹了内疚。   祖母果真语气和缓了一些,望向她的目光也柔和了起来:“不叫你练武,只是窝在房里,人也要憋坏的,春光里头还好赏赏花鸟也是好的。”   王挽扬颔首,“起初……起初月事都是好的,”两手揉着裙边,故作扭捏,“但自南岭回来,就不大准确了。想是行军打仗受了寒,那时又在长身体,南岭的水土不养人。我问过母亲几次,她说嫁了人便好了。”   未有牵扯到南岭的半个字,老太太好似自动忽略,“惠如怎么说的!”这位祖母眼底染上了微怒,“真不当自家孩子养么?”   王挽扬心头稍稍的窃喜,却无有表露,捧着温热的粥碗:“孙女儿觉着有理,不怪母亲,阿岑和阿岌都还小,又都是男孩子,因而母亲才不熟悉这些。”   “你帮她说什么话?为人母,她自个儿哪没遇到过这种事儿?”祖母拉了王挽扬的手,似是安抚,“你好好吃些煮好的药材,争取在婚事前把这事儿解决了,也好安安心心的嫁人。”   王挽扬抿了笑说好,临走又道了一句:“若是还多,这粥也给阿岑、阿岌他们尝些。”   祖母便一脸欣慰,想着这王家的姑娘总算变得仁爱孝悌、谦和礼让。   撇去“嫁人”二字,这场较量于王挽扬来说,皆是极为愉快。   虽不能立即推了与顾尧这档子八竿子打不着的啼笑皆非的大礼,但借此机会闹一闹王夫人与祖母之间的关系也算是意外收获。挑拨离间的事儿,总在不经意之间就完成了,至于自己这没个准信的月事,于她自身来说,其实并无调理的必要。   一是不晓得这个婚能不能成,即便是成了,没个孩子,王家人指不定便又对她多了几分怜惜,那顾尧也可再娶妻妾,省得与她再有牵扯;二是觉着,能不能生子都不能缓解这伤痛,且若孩儿生下来,长大了不知会不会嫌弃自己的腿脚,若是被亲生的骨肉所厌恨,还不如不要将他生下来。   没有谁能陪谁长久,唯有自己按自己活。   应付完了祖母,似是四肢抽了力气,王挽扬回了自己的院子,倒头就睡。   膝头上盖着轻薄的毯子,闭了目侧在躺椅上,院子里没有风。   刘暇掸干净了方才衣角上弄上的灰,动作本就轻,步至她身旁,大半个影子遮住了王挽扬的面孔,挡住了从枝桠空隙间流泻下的大片日光,王挽扬的身影便隐在阴影下,发间落了几瓣海棠。   梦中人迟迟没有发觉,胸口随着呼吸声起起伏伏,额上隐约一层汗珠,像是极为不安适。直到王挽扬自己醒了过来,才发觉刘暇搬了椅子坐在她身边。   见她醒了,刘暇放下手中的书,眸光微闪,“许配给别人这等的喜事也不与我说一声?”刮了下她的鼻尖。   “那你带了礼金过来?”王挽扬双眼惺忪,打了个呵欠,耸了耸鼻子,托着腮转过去看向他。   刘暇摊了手,表示身无长物,不去搭理她的苦中作乐的打趣,看她醒了之后似是舒坦许多,又关切地开口:“身子骨还好么?”   “开了春就挺好,”她不上街不是因为腿脚,而是被禁了足呀,王挽扬懂得他委婉的问候,“过了年人也虚长了一岁呢,老了。”   “身子好的话,将军怎么也不让人寻我过来?”见王挽扬眼色微倦,刘暇不去质疑她话中的揶揄,轻笑,“只是禁了足,又不是不让人进来。是你爹不让?”   府里上下的,如今哪还有人敢听她的话呀。前几次被她打发去巧玉园找刘暇的小婢,现见了她都赶紧绕道了走,生怕再犯事儿被管事的说。王挽扬弯了眉,笑了笑:“差不多。”   “‘差不多’算是什么,”刘暇不再追问王挽扬好似同她自己无关的混蛋回答,又道,“让我猜猜这新郎官,是那什么顾尧?”   “是是,猜对了。”王挽扬拉了他的手,轻点落花铺满的地面,扶着躺椅的扶手起了身,回头看向刘暇,轻轻地懵怔,“你晓得我什么时候成婚么?”   她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刘暇听此面色落了寡淡,心间稍稍地揪起,。   一双如墨深浓的眼瞅入王挽扬的眼底,刘暇看了她良久,声音如金玉:“先前你与我做了那样的约定,可还算数?”   真是好听啊,王挽扬眯着眼,叹:“你说算数就算,可我现下又哪是自由身,溜都溜不出去,若是真当逃离了京城,是给他惹了大笑话呐,我可做不出这样的事。”   “我不就溜进来了么?将军闷了想出去也容易得很。”刘暇扣住王挽扬的手。   王挽扬目光落在十指相携的手上,像是喃喃:“等我想出门了你就带我出去。”   刘暇低头抖了抖衣襟上的花瓣,“要不要我抢亲呢?”好似不经意地问道。   闻言王挽扬眼里有一霎时的迷离,她不太看得真切刘暇,明明近在咫尺,却好似一卷云遮雾掩的山水。喉间似是被锁住,她唇角动了动,心底微微地揪,后又不知如何回答,想伸出手替他取下黏在衣间的海棠。   一双手又被握得紧了些,金红的浅浅阳光下,王挽扬抬头只见刘暇英挺的鼻梁下,被光晕掩去的唇忽然笑得意味深长。   “你也并不是非我不可?”   疑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王挽扬确实有过一瞬的动摇,可看了刘暇的光晕渐渐陨灭的眸色,却咬着下唇,鬼使神差地对他说:“这世间的人儿那么多,寻到互相看对眼的人这么难,非谁莫属这话儿我不敢讲,但这次笃定了是愿意选你的。”   愿意?与顾尧相比,她选的是刘暇。得知这样的结论后,刘暇是不是该应为了这险胜而大笑一场呢?王挽扬可不是什么香饽饽啊,哪里值得人来争抢,如今风水是轮流转了不是?烫手的山芋自动滚到了刘暇的脚下。   捡还是不捡呢? 作者有话要说:  求给点文章评论意见呗! 憋老说文笔(泣 想听意见! ☆、【第十六章】城门首      拆了火漆的封上的信。   许先生按下心中微微泛起的愤骇。   既晓刘暇对王挽扬游移不定的心思,恐因此误了事。虽然三年前这位女将军所带领的齐军确实是战胜了岭军不错,但不能知晓是不是仰仗了她的五州图。就如今来看,王挽扬于他们来说无一用处,若要强行带回南岭也非什么易事。   那份地图极为细致,当世也仅有一份。乃为南岭开国铁衣将后人世代行军打仗不断勾勒、细描、详解用兵险地而成。   落到这一代,应是在王挽扬的手上。而她对此全然不知。好在无人逼迫她非得交出这份五州图,各自心照不宣地杵着,圣上那年也就任由王洛山的这位庶女成了封侯居胥的女将军。   五夫人灵珑的弟弟灵瑾送了信到万花楼后,又对听曲的刘暇交待了一句:“许先生肃清朝政,待世子归国。”   晚玉笑而不语,为刘暇喝酒助兴,而他浅尝辄止,说要告辞。   “一个个都走了,霍老板今日也急急地回去,奴家这败柳残花自然比不得清白的姑娘家。”晚玉笑道,自饮一口。   “晚玉姑娘莫妄自菲薄,”刘暇轻搭上她的下巴,“多少人儿求之不得。”   而晚玉眼波浮靡,“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抛出了一句令刘暇意想不到的话语,“那户部的赵大人,竟然是个女儿身。”   刘暇听后不知为何心头豁然,念着原是好事成双,唇角一浅:   “这样么?”   这天入夜,回府后刘暇揣着许先生的信步入许久不曾至往的王侯父亲屋里,挥散了正兴的舞乐,偌大的厅房只留一股缱绻的余香。   “皇上重病,太子失德,梁王所出其余皆为公主,康王修书至定安侯,企图联齐国之力谋逆,瓦图将军以叛国之罪一刀子将他斩了首。如今梁王秉政,现下万事具备,仅差东风,若岭军大获全胜,便有了这个契机。”   刘暇言毕挥了挥书笺,问刘卉道:“想不想,做帝王?”   王爷略有震惊地望向他,哼了一声,放下了手中的锣鼓:“想也是不想。”   刘暇弯起嘴角,笑得风雅:“如若换做是我呢?”   “你乐意就当去,”王爷不惮地望向自己的儿子疏远而近乎厌恶的神色,“好好掂量掂量自个的斤两,你……终归是本王的儿子。”   刘暇面色如冰碎,微笑渐冷,捏皱了那纸攥在手里的书信。   灵珑站在廊中的月梁下,耳畔还是刘暇所读信中的话,望着池里的清辉,辨不清虚实。   “节哀。”刘暇走近了道,而他素来无喜悲。   “贱妾本是康王殿下的舞姬,赠予定安侯,如今又赠给了王爷,无人令我跳舞,前主的生或亡自不必在意,世子若能用我,是再好不过。”灵珑侧了侧头,却未行礼。   “我本就有心用你。”刘暇一手曲在了脑后,躺在了廊瓦下的鹅颈靠上。   这一夜,赵潜被抓拿。   刘暇饮热酒又吹了风,便受了风寒,隔天起床晚了方得知此事,嗤笑了一声也当他是罪有应得。而闻连霍兮也被搭了进去,这才想起了昨夜晚玉所说赵潜的身份诡秘,是为女子。   功高盖主,自然吃不了好果子。赵潜一手遮天了那么久,王洛山这宿敌也好,楼烨这圣上也罢,哪个不将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日暮途穷,倘若女子身份被戳穿,想来欺君之罪少不了受极刑。   三日过去了,这风寒的病症也未好转,依旧是额头发烫,刘暇欲发声却是半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裹了被子躺在床上,差人送了汤药,喝了几口就歇息了。   睡得迷糊,却被人唤醒,看来人是偌爻,说是前些日子送进来的小倌听闻了他身体抱恙,便送来了几贴药。   一想到那府里的小倌也就白芍一个,刘暇接下了方子,看了一眼。   “奴才问了大夫,这方子用的药材全无道理,并不可妥善治愈世子的病症。”偌爻道。   “你有擅自处理此事的分寸,却还有将我叫醒的本事。”刘暇脸色不自然地泛红,用了力的声线却嘶哑,“不要自作聪明。”言毕却是皱了眉,不想听到自己这般如鸦鸣般的嗓子。   既然心中拿捏不准这位白芍少爷的身份,不知是世子爷的心头好还是其他的关系,那便不能轻易处置白芍的邀功或是别有用心。   刘暇遣走了多话的偌爻,没了睡意,再看了一眼放在床头的单子,每味药材的首字连在一起,分明是一句话。再看后面跟的数量与斤两,刘暇大抵知晓了白芍的主子梁王的用意:   三月三年,夏归即立。   不可违抗,也无须违抗。   这线牵的手袋傀儡,大约便要正式上了场。   嗓子不疼不痒,却开口说不出声响,刘暇披了衣,光着脚下了床榻。   赵潜殁了。   整个京城鼎盛的喧哗与沸腾,都是为了这一件事。   刘暇得知了这个消息,深吸了一口气,多年的根基都被拔了起来,到底是下了多大的决心,便不由得对那居高位的楼烨刮目相看。   却不知王挽扬知晓了会如何?   心里忽觉一丝不安,叫人备了马车,行驶到光禄大夫府上。   习惯地再度翻墙入了王挽扬的院子,而她正在擦拭兵器,步伐停在她两尺处,沉默良久,久到王挽扬听闻这熟悉的呼气声而觉察到是他来了:   “赵潜殁了。”如此直截了当。   面色一滞,刚拔出剑鞘的王挽扬愣住了动作,有些发怔地转过头去问:“你方才说了什么?”   刘暇望向地上的那堆兵器,不由地念及王挽扬曾提到的母亲遗物,却不得不按捺住此一时的好奇追问,为了彼一时能够更进一步。答道:“户部的赵尚书今日午时行了刑,现他的首级被挂在城门上头。”   王挽扬双手擦了袖子,随便一抹,站了起来,纵是心里百转千回的不信,但却找不出原由刘暇何必说这个笑话来吓唬她。   “是什么罪名?”   刘暇不知该不该换上悲切的眼色,望向她却见王挽扬眼底微怔,答:“少说也有十条,条条皆可让人失了性命。”   带她攀上了墙,刘暇先跳了下了墙沿,又托了一把手,接了王挽扬下来。   一脸恍惚的王挽扬任由着刘暇扶她上马,一路飞奔,风疾擦过耳畔,昏黑的人群被马蹄驱散。   “赵大人你倒是说说你如何看我爹这个混蛋?”   像是有些难言,初入官场的赵潜以青涩的嗓音道:“刚愎自用,时而却又虚怀若谷。”却是一番老成的做派。   “有理有理,人说他善良贤徳,但我想大多有些伪善。”王挽扬点点头,“刘太傅抽身而退,不再秉政,我爹他面上都容光焕发。”   “庙堂的争长竟短,或你死,或我活。”赵潜不见悻悻,温声一笑,“我可不敢说谁能笑到最后。”   闻赵潜尔雅的笑谈,王挽扬背脊上却传来一阵凉。   “往后,你会送我爹入狱么?”   “说不准,那要看他小不小心,我有没有心,有没有力。”   “赵大人你若是被他拉下了马,谁还能救你?”   “南岭的战事,你最好莫要去,也不要贪图这点名利。入了仕途,便是言不由衷,身不由己。”他的目色吞噬了京城的夜空,“所以没仰仗谁能救我。”   因为一开始赵潜就不曾思考过如何自保地苟且存活。   “我哪是为了名利……”王挽扬实则难以辩驳,除了名利还有孝义与情义,抬头看向他,“那你这辈子已经从了官,也不可更改啦。如有转生,希望赵大人能稳稳当当,平安喜乐。”   赵潜微微一笑,望向远处,又低了头:“我不信六道轮回的说法。”   “倘若真有呢?你想做什么?”即便这样,王挽扬不依不饶。   “做山做水做花做草,无忧思,无欢愉,可它们应算不上任何一道罢?”   “赵潜你如此颓萎可是不好。”王挽扬沉痛地拍拍他的肩膀。   “我这不是劝你及时行乐、惜取光阴,不要庸碌地活过这一辈子么?”赵潜揶揄道。   “哦!挺好挺好!”王挽扬鸡啄米一般地点头。   连收人贿赂都这么光明正大,尸首尚能苟且。   早几年王挽扬年少不更事,张口就问他:“赵大人为何要做这贪佞?”   赵潜毫不知悔改,径直了浅笑答:“大抵过惯了苦日子,方要如此贪得无厌。”   王挽扬一向不明白。   到如今也不明白,好端端的人儿,为何转眼就落到这个下场。   远远地望见城门上的那颗人头,险些摔下马来。稳住步伐,却腿有些软地跌撞地走到城门边上,抬头瞧,见那挂在上面的头颅散着发被乌雀啄得不成样。   王挽扬心下悲怆,喉头翻滚,面色似骇,眼底微湿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赵潜生前极爱干净,现下却沦落至满脸血污,蚊虫叮咬。   千夫指的他,大抵也是眉眼淡淡,他尽身一拼究竟图的是什么呢?又是什么才能让他执着在意呢?这样死了还留有遗憾么?   不闻哭声,只见她侧着头,深深呵了一口气,为的是止住那无用处的泪水罢。   刘暇余光瞥见她如此硬撑的脆弱模样,便有些后悔带她出来。   再仰首瞧那颗赵潜的头颅,血肉模糊耷拉着毛躁的头发,脖子下是血污与白骨,时而围嗡着苍蝇与飞虫。   而一旁的百姓们却是拍手称快,恨不得啖肉饮血,即便是悬挂得如此之高,还有人往他上面扔石子与鸡蛋。   他见不得这般以暴民的野蛮与残暴,视线几近扭曲,只依稀听见高扬的嘲笑与辱骂声,瞧见麻木不仁、可怖冷血的笑脸。   刘暇还未牵住王挽扬,稳住她的心绪,自己却扶着城墙恶心得吐了出来。十多年前,他还是个孩童,却也曾见过如此狰狞的女子们的嘴脸叫嚣着耍着狠,寒冬却将他推到池塘里头。水面模糊,视线被淹没,手脚半分都使不上力气,不识水性的乳母乳母跳入塘中,泅水将冻得发紫的他托举上岸,而自己却被那群妻妾踢入池底。   浑浑噩噩,目光却早已不复清冽。   “你如何了?”王挽扬递了块帕子给刘暇。   刘暇面有愧色地摇摇头,擦干净嘴角,唇线生白:“你要想多留一会也好。”   “走吧,”王挽扬倒是挽上了刘暇的手臂,将他搀起来,“人都死了,又有什么可看的,一眼全当是悼念。”见刘暇无有笑容,眼儿定定望着她,似是等待她继续往下说什么。   王挽扬叹了一口气:“我与他也算是相熟一场……”耳畔好似恍惚出现他曾说过的这句话。   人死了总归要感悲戚而落泪的。   她与赵潜或许根本算不上挚友莫逆,也仅仅是相熟一场罢了。   相识浅,交谈深。观书赏戏吃茶,低头入殿门,抬头出宫墙,算一算年岁,也不过□□年时光。   那么我与你呢?刘暇眸子暗暗沉沉,知晓自己不用也不该问出这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分量也是很足呢! 为什么不涨收藏呢! 快点来啊! 呼喊! ☆、【第十七章】弄璋瓦      两人共骑一马,在街上倒是有些惹人眼了。但王挽扬不说什么要下马,刘暇怀有暖玉,自然也觉得不必多此一举。   本是想将她再送回府上,可王挽扬却交代道:“既然出来了,就再晚些时候回去,没上街一个月也有余了。”她的背依旧挺直,与刘暇慵懒的坐姿隔开了许多距离,说道:“你要还不适,我们就找一处休息一下。”   避开了街市,刘暇将马往城南的松林道上骑去。   王挽扬转头望向他,显然是不曾知晓京城里头还有这么一个去处。   刘暇环过王挽扬的手,牵住缰绳,信步任马踏过长道。远处官学弟子们三三两两结伴,想来是在学骑射课。而王挽扬眼尖,一下子认出了王岑。   偷偷溜出来还与刘暇在一块,王挽扬心下的不安适作祟,下意识地让刘暇跑远了去,为的是回避那群官学弟子的目光。   “你们瞧那不是巧玉园里头的戏子么?”王岑身边的学生子看到了刘暇的那匹马。   一少年郎驾马在前头:“你们可知晓他不是一般的名角儿。”   “那还能是什么?长公主的新宠?”几个人不正经,乐呵呵地起着哄,“你们看那马背上还有个姑娘是谁?”   “哪能是长公主啊,身量看上去比她高上许多。怪眼熟的,是谁啊?”与王岑交好的弟子不明就里,随意地猜测,问着他。   王岑循着他们的目光,定睛一看,顿时慌了脸色,硬是不愿掺和进去:“我哪知道。”   为首的少年郎御马,蹬了蹬马镫,回头道:“他可是南岭的世子,早年入了质的。”   王岑闻言猛地勒住了缰绳,而闻众人暗暗地惊呼,纷纷想不明白此人为何要做那戏子。   “你怎么知道?”王岑问。   “我兄长是礼部的,自然与这些外邦质子有所交集。”   还不等少年们多多议论,就听到太傅喊他们回去做射箭穿杨,几个少年悻悻而返,想着好不容易溜出来寻着空闲,又得平白枯燥地拉弓了。   “你是瞧见了那帮学生?”刘暇身子往前凑了凑,与王挽扬道,“那个是你弟弟?”   “啊是。”她点点头,被刘暇拆穿了。   “做贼心虚了?”刘暇轻笑,却牵动了喉头,轻咳了几声。   也的确如此。“我爹爹禁了我的足。”王挽扬眼色显了担忧,却心口不一地掰开刘暇握着缰绳的手,自己牵上了马缰,“为的是杜绝与你的来往。”   刘暇瞧了瞧自己空出来的双手,抿了唇,捏住了王挽扬的腰,喑着声音道:“那你怎么还与我共骑一匹马。”   王挽扬没拒绝他的动作,由着自己肆意驱了一会马,也不在意会不会被染上风寒,“能由着自己性子来的时间不多了,有些时候他的话也要听的。”   刘暇心一顿,却好似满不在意,眉梢染笑地道:“这么说将军这次是笃定决心要嫁顾尧了?”说到后来,声线却无法由自己控制地哑了下去。   “一言既出,如白染皂。与你承诺在先,我说了选你。”王挽扬将马靠右驶,回首用指腹碰了碰刘暇微微肿起的咽喉,打量了一眼他的神色,转过身又牵好了缰绳,“你就不必反复试探。”   大概这个人和她一样,长久地沉浸于晦暗之中。   久到以为现下所捕捉到的一丝萤火,也将转瞬即逝。即便不会消逝,可自己又是否能凭一己之力保存这点光亮呢?   他从不安心,也并不放心。   王挽扬在酉时之前回了府,与一家子人用完了晚膳。   正欲起身走,却被祖母严词问道:“今日下午挽扬你做了什么?”   闻言一顿,王挽扬调准了一时的慌乱,声音缓慢而又清晰:“在府里散了会步,觉着前些日子太颓靡,于是晒了晒春光,还将箱底的刀剑洗了干净,又牵了青驹刷了刷鬃毛。”   祖母听她这般有条不紊地回话,一时的迷惑与愠怒都消了散,便信了王挽扬所言,眼有责怪地瞟了一眼王夫人,又道:“挽扬你如今要注意身体,莫还要整那些刀刀剑剑的,学学阿岑多通些书学与算学,或是与士族的姑娘们一道玩玩,多交谈交谈,也不会被人听了你的名字就当做野蛮。”   这点程度的话语,令王挽扬激不起怒意,一再地吞声,平和地笑道:“孙女儿知道了,将将吃了有些多,恕想先离了桌消消食。”   也无人相留,挥了手让她走,客气地道一句早些休息。   回了院子,王挽扬一一收回了擦了一半的刀鞘,起身却见王岑在院门暗处,不做声地站了好一会。   见王挽扬发觉了他,王岑望了一眼她手下的动作,道:“我可以进来么?”   “这是你自己家里,”王挽扬停了脚步,对迟疑的他说,“想进来就进来。”   王岑走到院子中的石圆桌旁,看向她说:“今日下午我在松林道上看见你了,和那刘暇一起。”   “嗯我也瞧见你了,”王挽扬猜到了王岑的来意,坐下后又抬头看了一眼犹疑的弟弟,“想说什么?”   “你不该蒙骗祖母,”王岑不敢看向王挽扬的眼睛,“爹爹禁足虽不可取,但他想让阿姊你顺利出嫁,这也是情理之中的。既然已有了婚约,我想一个姑娘家就不该再与其他男子在一块,要是被人逮着话柄,今后要被人数落和笑话的。”   “阿岑长大了啊,”王挽扬淡笑,既然被戳穿了,她那点仅有慌乱便消失无踪,而讲出了王岑心里头所隐秘的话,“说的是有理,若我行为不端,不光是我自己要被人笑话,这王家府里的人都要丢了脸面。为了能让阿岑你在士大夫子弟的圈子里好好混着,阿姊我就应该学会不让你们蒙羞。”   被这般说道的王岑心下愤懑,只觉得满目的羞愤:“你说话就不能好听一些?我纵有私心怕被外人指指点点,但对你无半分恨意,你为何要似仇人一般待我?”   “我时常控制不住自己的破脾气。”王挽扬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掐了一下自己的腿,吸了口气,“这也都怪我自己,我的错。”垂目,想着当时为何不管不顾地同意上那战场,如冲锋陷阵的无头苍蝇一样,最终都被铁门挡了下来。   王岑见此,出于好心地娓娓道:“阿姊你为什么要这样愤世,开开心心地嫁人,与家人好好相处,让爹娘享天伦,有什么不好?你如今的反抗心理,好似束发时的少年郎般不可取,只是一味无理地违着爹爹的意思。”   王挽扬张了张嘴,迟疑了半会说:“你叫我如何开开心心,即便是不讨厌顾尧,但我仍心有冲撞。若是换做是你,你愿意娶一个像我这般肆意发脾气的人么?”   “或许顾尧没觉得委屈。”王岑皱了眉思量。   “可是我委屈。”王挽扬深呼了一口气,“我做的是不对,但并不意味着我万事都仅能顺从父亲。他想要加重担于顾尧尽管加好了,那又与我有何相关呢?我从未说过要嫁人,是不是只有嫁了户顺当人家,你们今后提起我的时候,方不会觉得面上无光?”   “两全其美的事儿有什么不好的,爹爹为你选的人也不坏。”王岑急了,劝解说。   “这桩婚事不是我的,而是他们的。我厌恶处于自己尽了力地说话却平白无用的状况。”即便是棋盘上的棋子,也不要半点行动能力都没有,一点自己的主见都不准有。   王岑说不过王挽扬,还想再试着说服一下:“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素来就是这么个道理。”怨声搬出了三从四德。   “所以我们并不一样。”王挽扬眼里凝着酸楚,却用力忍住不落。   生男弄璋,出女落瓦。   纺锤与美玉的价值并不相当,这欢喜程度更是天壤之别,又何以相提并论?   一个是嫡子,如众星捧月。一个是庶女,似心间利刺。一个身体康健,无所挂虑。一个瘸了半条腿,忧思深重。   王挽扬约莫是一点污渍,光秃秃地在白纸上,怪是难看的,正巧他们要作画,就在她这点墨渍上落了笔,想要化腐朽为神奇,但即便是遮盖,污渍却还是在的。   王岑无坏心,但他却不会理解王挽扬心中所想,身为男子也好。学理讲道也罢,因为他不必背负这样的苦楚。   赵潜的那颗脑袋在城门上悬了还不到一个月,户部接替的李济就翻出一本旧账,私下里呈递给了圣上。没了赵潜,王洛山则一时风头正长,但他谂知不可继续强硬,也不再拉拢新人。圣上遵循新任的户部尚书李济意见,将燕江的水利交由顾尧核算度支银两。这聘礼都还未下,顾尧便奔赴燕江中游,与王挽扬的婚期因此而推延。   此后的三个月内,楼烨擢升了兵部的晏归与吏部的柳尚春,让他们严查赵潜余党,选了新上任的官员替换旧职,将年纪见长的余孽遣送还乡,再不参政。而待燕江凌汛褪去,圣上又一纸令下,让顾尧常驻胥州,这么一估计,约莫要五年时间方能回京。因而顾尧与王挽扬这事儿,算是黄了。   李济虽曾在赵潜手下待过,但为人正直,并无纠入党派之争,深受楼烨看重,而那本旧账算是赵潜留下的。顾尧向来兢兢业业,可楼烨为撇清王洛山的羽翼,觉察其不宜久留于京城,方是遂了赵潜本用来牵制王洛山的法子,才下了此调令。 作者有话要说:  活力更新榜上是不掉收藏就万幸是吗 嗯上章写死一个人(对卜起 赵潜V:杀青麻烦结账 俺:…… ☆、【第十八章】浣青丝      南风覆面,吹入小轩窗。靠窗的紫木书桌上立着的笔架里挂着的毛笔轻轻地摇晃,摊开来的书页被吹乱。   “凉不凉?”王挽扬倒了些温水入盆,触摸着刘暇的头,眼儿却一直瞟向桌上打开的书。   刘暇发丝披散入铜盆,惬意地躺在躺椅上:“再加些热水。”   倾了小半壶烧好的热水,王挽扬湿手还未干,小心地捏着书页,便将话本翻回原来那页,侧耳而听刘暇问起自己的婚事,便将原委简单地与他一说,而闻刘暇道:“赵潜也终究是做了一件好事。”   “诶,你这怎么讲话的。”王挽扬探回脑袋,不乐意刘暇这般说赵潜,指尖的力道稍稍加重。   “疼,”刘暇扬起下巴,看着给他洗着头发的王挽扬道,“那位赵大人坏事做绝了,如今做了一件好的,就能让人记得。借李大人之手把顾尧调走了,所以现下你算是自由身?”   “至少可以正常出入府门了,大抵算是。”王挽扬想了想还是把书交由刘暇手上,让他举着放在胸膛,她就可轻易地看到,刘暇一脸不满的神色溢于言表,但无奈还是照做,谁让他麻烦她来替他濯发,这一章节看得正酣的她因此被叨扰。王挽扬用皂角搓出了泡沫,“你也不必天天翻墙入户。”   “习惯了。”刘暇腾出了一只手,倒着撩起了王挽扬垂到他面上的发丝。   “好好拿着,不要乱动。”王挽扬又卷高了些袖子。用小壶舀起清水,往刘暇头发上浇去。   刘暇阖上双目,眼睫轻轻颤动:“将军与我……认识有多久了?”   “不知道,大略有一两年了?”王挽扬顺着他的发髻线,又倾倒了一勺温水。   “我可是八年前就认得将军了。”   王挽扬拿干布擦着刘暇的发:“京城不大,可人也不少。”觉着他是在胡说。   刘暇张开眼,眼底流了清浅笑意,对上她的目光:“也仅仅是认得罢了。就记得小时候也是苦多乐少,你却笑得不知世事一般。于是我就羡慕。”   羡慕?王挽扬不知为何他提起了这茬,却想到从前她不知他身份的时候,问刘暇与家里人相处可好,他一概说好,惹得王挽扬钦羡。可如今知晓了他身为外邦世子,又怎能过的愉悦,想必也受了不少耻笑与轻蔑,到底还是辛酸。   王挽扬端了笑容,眸光黯淡:“也就是那时了,现下哪还有人羡慕我。”刘暇羡慕她过去笑得面如桃花,正如她不平王岑为何可以不谙事似的逍遥自在,“那你的有没有嫉妒,有没有讨厌那时的我?”   刘暇闻言笑得清冽:“是讨厌过啊。”   王挽扬让刘暇起身,正要用布往前裹住他的头发,却听到了“讨厌”这二字,不满道:“你讨厌我我就讨厌你。”扯了一下他半干的头发。   人皆是有惰性。当年的姑娘找到了个趣人儿,可那人却少有搭理她,王挽扬耐心不足,没性子配他耗,自然要转移阵地。譬如讨父亲与祖母欢心,在国子监小测中拔得头筹什么的,她大有其他要紧的事儿要做。   可无论她做什么,皆会被厌弃,无论她与谁交好,都要被驳斥。她做什么都是错,而王挽扬私底下却偏偏要悖着他们的意愿。   刘暇笑着看向她,一副玩世不恭的做派:“也不知将军到底有没有看得眼顺的人儿。”   王挽扬愣了半晌,似是在好好思酌究竟有谁她看得顺眼不厌弃,心下的名字早已了然:“有倒是有。”   刘暇阖上了书,随手放在一边,眸光一浅,并未问出那句“是谁呢”,心下不平,便自己接了话茬,说:   “前些日子在巧玉园里听人说起,赵大人……或是个女儿身。”   哪知王挽扬并没有什么大的反应,疏淡地说了一句:“你如何知道?”   这下刘暇却是浑然摸不透王挽扬心中所想。   机缘巧合发觉了赵潜是为女子,便是从《逍遥令》这本书中,寻到了细枝末节。一朝为官,却欺君瞒上,一手遮天。王挽扬不得不佩服。但她却从来不拆穿,想是不愿让赵潜为难。   “这件事儿,也仅有我晓得,但毕竟外人看来赵潜依旧是男子,而男女大防,”王挽扬站了起来,呼了一口气,“我若与他走近了,便会有人说这一个姑娘是形骸放浪,祖母与爹爹也多次劝诫,于是表面上我是听了。但赵大人总是设身处地为我着想,从不在人前同我有过多的交谈。而我心眼儿小,常常揣测他究竟为何要这般对我好呢。现在我大概是有些明白了。”   与她,与刘暇一般,赵潜也是一个寂寞之人啊。   背负了太多,不能同他人交心,便用给予来换回所得。   如此厚待赵潜,便忍了性子与他少有来往。可对于刘暇呢?这位世子爷却始终没有问出为何王挽扬能与他走近。是因为不在意、不相干么?   “你说人被砍了首之后,这身子会如何处置呢?”王挽扬若有所思,“也不知他的那位吝之表兄会不会替她办好后事,”见刘暇不语,王挽扬也不打算自讨没趣再说赵潜的事儿,“嘛,不讲了。”   刘暇的散发自然地披在身后,日光正好,散发暖暖的松香。王挽扬终于得了机会继续将那个章节接连不断地往下读,便捧了书把躺椅挪到院子外头,回过头来交待了刘暇一句:“你不要出来。”   虽知她用意,怕府里人撞见王挽扬的院子里有其他的男子,叫人说不过去。但刘暇却颇不喜好这金屋藏娇的滋味。   坐到了书桌后头,刘暇可以通过开着的窗瞧见已经躺下了的王挽扬。   左手边是一盆文竹,旁边叠了几本兵法。刘暇伸手取了过来随意翻了两下,却一不小心碰掉掉了一个黄花梨的小椟。刘暇欲把这个小盒立起来放好,一眼瞧见了里头的价值不菲的鸡血玉冠。   眼色刹时幽深不见底,刘暇当然不会自以为是到无意中发现的发冠是王挽扬要送给他的,只是有些悻悻。   尔后待王挽扬读完了书回了屋子,试着问了一句:“近日有谁要过生辰?”   王挽扬自然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于是自作主张地认为刘暇是想问她要一份礼了,便说:“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还有好些月份呢,”刘暇眼底是一曳曳的光亮,却最难将息,“十月初八。”   王挽扬几不可见地微微睁了大眼,不解。   王夫人邀了顾尧来府上,说是要给他践行。此去燕江,山高水远的,也不知何时才能调回来。王夫人想着这么一来王挽扬又要在府上多留些日子,便觉不是很愉快。言语间多多推搡顾尧,希望他能早日将这燕江水利的事儿办妥当了,便可回来迎亲。   可这头顾尧与王挽扬连纳吉、纳征都还未做,在媒人眼里这婚事便是个头都没起,赶着做这些事儿近日也无吉日,所以什么都还没定下。祖母好不容易让人排来的八字,说两人生肖属相是中平,虽然不犯冲也不怎么合。得知了之后王挽扬心中喜悦,饭都多用了一碗。   而饭桌上除却她的心情愉快之外,大伙儿的脸都不怎么欣悦。   “阿尧此次虽为远调,但若止了凌汛,回了京城便实为擢升。”王洛山宽慰一句。   “只是顾公子去了燕江,对老爷来说可是失了左膀右臂啊。”王夫人在一旁帮衬,凝了眉头,又看了一眼顾尧的脸色。   顾尧一片赤诚:“老师对某恩重如山,不能留于京城,在其身侧,顾某心有愧疚,亦是遗憾。”   “晏家虽一派平和,不参纷争,但晏将军的这位大公子晏归如今受圣上重用,”叹了一句,“想是为牵制王家方有此作为。阿尧啊,我亦是深谙困乏,骑虎难下。”   王洛山自己尾大不掉,亦是在铲除赵潜的这事儿上受了挫。楼烨欲立威,逐步把握了实权。王洛山纵然是再想有什么作为,亦是难上加难,今唯有一计,便是养精蓄锐,藏掖锋芒,顺着这皇帝小儿玩上那么几把。人曰大齐江山二山稳,文有洛山士,武有千山将。待楼烨遇了事儿,晏千山早已不过问朝政,便不可不央求王洛山这位重臣出力扶持。   “晏大人前去愁岭签合,因受埋伏又调了援兵,这么几个月过去,近日来报,南岭疲于抗战,想是不得不同意交平,他们应是不日回朝。”顾尧恳切道,“即便与南岭达成了协议,但因战线又被拖长了一年,这晏归在圣上眼里的重量便是难说,但学生笃定,他一时半会儿成不了威胁。”   王洛山有些迟疑,“定安王一力促和,胜了战便劳苦功高,晏家与其世代交好,圣上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一年的军需与饷银算不上什么,何况赵潜被查抄,收缴上来的纹银便可供大齐百姓免上三年的税赋。”说着说着发觉自家母亲并无悦色,想着在饭桌上不宜议论朝事,王洛山是个孝子,便也止住了话。   而祖母忽的感叹了一句,“此事终了,南岭的质子王爷终于能遣返归故国,”对王洛山说,“阿山,当年你还在礼部,得了令便汲汲抛下为娘,离了寒舟寺去招迎那位王爷,一晃也有二十余年了。”   王洛山笑了笑,眉梢染了暖,“这么多年过去了,母亲还记恨儿子呐。”   “不记恨,”祖母哼了一声,“叫你莫去封城你始终不听劝,你一走,我便心神不宁地向了悟大师求了签,一开是支下下签,怎么讲经说法都入不了耳了。”   听到“封城”二字,王挽扬埋头扒饭的动作顿了顿,念及了自己的娘亲,又继续胡吃海塞。   “母亲若想听佛法,儿子改日便随您去。”王洛山笑着抿了一点酒。   “你要是抽不开身,就让阿岑陪我去,”祖母满眼笑意地看向王岑,“我孙儿乖巧得很,念一句阿弥陀佛都极为中听,定是与佛结缘。”   “这敢情好,”王夫人笑着应了下来,对王岑说,“你要懂事些,多扶着你祖母。”又顺了方才的话柄,故意道,“眼下那南岭的王爷在大齐过了大半辈子,娶妻生子。却还要回那故国,他那世子的年岁也与我们挽扬差不离罢?人说是个不入流的贵子,成天花天酒地,没什么本事。”   王挽扬没有抬头。   而王岑却插了嘴,说:“我听苏兄说,那位世子在园子里唱戏,回了南岭也定是个红角儿。”言毕却恐自己多舌,撇了一眼王挽扬不太好的脸色。   王洛山见王岑如此说,猛地望向了自己女儿,一下子把颇多琐事串联在了一起。心中风起云涌,面色微沉,对王挽扬的苛评全数化作了“执迷不悟”四字。   顾尧本有的几分笑谈,皆憋了回去,也不打算嚼人舌根说这番笑话关于什么巧玉园的名伶被人包了场联唱三天三夜不休。   仅有祖母带有疑惑,不解地问:“说这事儿呢,为何大伙儿都要看挽扬?”   王洛山未回应母亲,起了身离了桌,盳了王挽扬一眼,仅撂了一句:   “荒唐。” 作者有话要说:  周一好! 老年人码不动字了…… 前面半章节salon即视感(逃 ☆、【第十九章】故人归      愁岭的战事终于有了了结,大齐与南岭和谈顺利达成。   齐国军回朝之时,京城里头刚入了梅。   燕子早早地在屋檐下筑了窝,偶有鸟雀鸣啭的声音。   成天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王挽扬的膝头在阴雨天还是会隐隐作痛,不便外出,自己不去寻刘暇,而他来的日子也少了。   间隔上一次见着他,约莫还是十天之前。想来南岭的事儿也准备就绪,他该是启程归国了?   圣上为庆功,大办了流水筵席,属意将嘉和公主指配给此次的胜军将领晏回。而王挽扬却因雨天腿疼,没能去那场宴。   好不容易放了晴,晏回遣人送了口信到府上,说往前南岭战事的那些将士要在京城一叙,一些受了嘉奖的军士要回属地,此后再难相见,便请了王挽扬也一道过去。   闲得在这黄梅天出了霉的王挽扬自然是乐意,虽与一些人不相熟,但还能与从前相识的军中旧友再见上一面也是好的,毕竟今后不知还能不能见面。   梳了干净利落的头,换了一身新装,王挽扬越过门槛,停了片刻,走到马厩,取了一匹自己战时的青驹,跨上马背出了府。   到太白楼将马交由门前的小厮拴好,王挽扬便上了定好的二楼白云间。   除去晏回和与那位岳千重的遗孤岳纨,王挽扬是最先到场的,比约定好的时间提早了一炷香。   “这么早来。”岳纨客气地说着,王挽扬如今腿脚走路仍有异样,早些来是为了避免众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愿过多与岳纨解释,便点头微笑。   “这位是岳纨,我原先与你提过的。”晏回拉开身边的椅背,示意让王挽扬坐下。   “晓得的,当年我刚来京城时,在国子监里头见过几面。”王挽扬看了岳纨一眼,端出笑容来。   “国子监?”岳纨忽的想起了什么,道,“我记得了,王将军极为用功,榜上也是前几列,那时我总是落了尾被人笑话。将军是因此而对我有所印象么?”   “是有这么一回事,”晏回笑,又与岳纨解释道,“我同挽扬在南岭的时候是一道的,她用兵尤为险却极准,听闻大哥说这次愁岭的几场战役,陆江便是用了挽扬的法子出奇制胜。”   听到那个名字,王挽扬心中还是止不住地轻颤了一下,按压下悸然的心绪,她说:“如今看来那样的兵法实在是太恶了,往往容易让人腹背受敌或是自损。战场上,将士的性命要紧。”目光微微看向岳纨,想从她口中再打探获取些更多关于某人的消息。   “也是,他腹中受了箭,”岳纨道,“不过及时处理了,也就无大碍。王将军认识陆江?”   “他救过我一命。”王挽倒了酒,不多言。   “陆江此人仗义,肝胆相照,”岳纨点点头道,“与我也算是啮臂之盟。”   闻此言王挽扬愣了片刻。所以,这岳纨是陆江的妻子?这私底里订下的婚约为何还能被岳纨如此大方地说了出来?   “不不不,阿纨说的是刎颈之交。”晏回连忙纠正,却已经笑得不能自已了,对王挽扬道,“早几年他们都在西夷军里待过一段时日。”   岳纨面色正难堪,白云间的帘子被撩开:“什么这么有趣?”   “刚说到你呢。”岳纨一脸窘迫。   来人正是眉眼如山的陆江,一来满庭清昼。   “为什么说到我了小岳你倒是这副神情?”陆江走了进来,光皆凝于他的身上,问岳纨道。   王挽扬为平复局促不安的心,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向苏木色常服的陆江,“说你是她的莫逆,不小心用错了词,你俩成了尝臂之盟了。”   陆江闻声,发觉原是王挽扬,眸光一亮打趣地道:“啊原来如此,这可折煞我了,若成了这样,晏大人定要寻我的不是。”   晏回笑着说:“大哥武艺远在你之下,哈,是远在阿纨之下,陆江你莫慌他,应要小心陆家嫂子来寻你的不是。”   陆江哈哈一笑:“小晏将军说得有理。”   王挽扬怕破坏这气氛扯着笑垂了目光,正听他们插科打诨,一边的椅子被拉开,陆江坐在了她的身旁。   这时又陆陆续续来了好些人。   “你怎么坐过来了?”王挽扬余光看向他。   “好久不见啊。”陆江笑着望着王挽扬,站起来给大家都斟了酒。   好久不见啊,久到一方都娶亲生子了。   待陆江坐回座位,听王挽扬道:“你儿子多大了?”   “哪有儿子?”陆江乐呵呵的,“这些年打了西夷又跑了南蛮,虽说成了婚,但接到军令就赶紧走了。还没生孩子呢。倒是你,怎么问起这个来?是陆潭那小子和你说的?”   “啊,上次在兵部碰见他,他说你夫人起给孩儿取了名字,叫……‘成勋’?”王挽扬夹了菜放在了碗里。   “对,将军记性可真好。”目光炯炯。   王挽扬听此抿了唇,笑了笑,低头吃了一筷子菜,又问道:“是家里人撺掇的婚事,还是自己乐意找的嫂夫人?”   “都算是吧,”陆江瞧向王挽扬道,“每次得空回家,我娘就指着我说老大不小了,这个仗再打下去陆家就没后了,说我不孝,二十余岁了却连个媳妇也没讨。前年得空回家,家里人就把婚事帮我操办了。”顿了顿筷子,又说:“秀鸢的爹爹与我爹自幼相识,我与她打小认识。”   被酒辣得面孔都微微泛红,鼻腔眼里辛辣,“如今再无战事了,回魏都多陪陪爹娘与妻儿也好。”王挽扬放下酒杯,“这些年你在外,嫂夫人一个人操持家务,也尤为辛苦。你要是回去就赶快生个大胖小子,今后抱来给我玩玩。”   陆江点点头:“好哇,那是肯定啊,要认你当干娘?”   “啊啊那是再好不过了。”王挽扬及时敛了酸楚的面容,由衷地笑道。   “不过,天下太平了,我也得回去继承古董铺子。”陆江无奈道,“凡事都得从头学起。”   王挽扬略有不解:“没了战事又并非裁减军力,你不是封了副将么,想来饷银也不会少,为何要做起古董生意?”   陆江轻叹了一口气,笑道:“挽扬你有所不知,家中我是长子,阿潭现下成了京官自然不会回魏都,其余有一个嫡亲的妹妹差不多到了嫁人的年纪,另外还有几个庶子,年龄也都还小。如我不承这家业,就无人来担重了。”   也是,妹妹是会嫁人的。若非家大业大,寻常百姓家里也不会讨一个上门女婿。更何况,又有哪个男子愿意低人一等,甘居女下,被街坊邻舍侧目相加呢。   如此,那位秀鸢也定是精明能干了,夫婿不在家中,长媳定要将事儿打理得井井有条。让长辈满意,让生意兴隆,若换做是她,王挽扬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做到几分。   “我小妹也约有十六了,嚷嚷着要嫁人。”陆江关切地问王挽扬,“那你的婚事可有定下来?”   感到口干舌燥,王挽扬抿了点酒水,道:“原先是有的,只不过如今没了准信儿,应该就不作数了。”   “是什么样的人家?”陆江往嘴里塞了一块肉。   王挽扬喉头发烫:“那人是我父亲的学生,可是朝廷派他去江河度支督工,没个几年大略也回不来。”   “啊这样啊,也别在一棵树上吊死,等不到的,”陆江拍拍王挽扬的手臂安慰道,“过了年岁就难了,不过若是挽扬你招亲,京城里大把的世家小伙儿还不把你府上的大门踏破为止。”   鼻头酸涩,王挽扬却无法装作释然地嘲弄,只能别过头去,怕眼底的温热止不住,胡乱搪塞了一句:“好。”   陆江还以为是王挽扬心里头万分属意那与她定了婚约的度支中郎,忍不住悲切,拍拍她的背道:“是我说错话了,若你们有情义,也不在乎这一年两年的。”   王挽扬整理好了情绪与面容,面向陆江,红着鼻子,扬着笑道:“没事儿。我不是为这个难过,只是……不小心吃了辣的。”   午膳用得尽兴,大伙儿一一惜别。而此去故土,不知何时再见,望是后会有期。   差不多人都走尽了,王挽扬打算起身回府。却见陆江一直在她身侧,于是她不好意思跨开这一步。   “走吧。”陆江笑着道。   “你先走,我后面跟着,过道上太窄了。”王挽扬借口找托词,为的是不让陆江觉察到自己的腿。   方才唇角带笑,在回过头见她缓慢的步伐与异样的身姿的那一瞬,陆江敛起笑容,失了面色。   这才明白自己在席上不经意说的话都如刀刺一般,一根根割断了她细弱的心弦。   王挽扬心如行走游丝,脸色尴尬犹疑,不知该不该继续往前。见陆江沉了眼色,王挽扬逞强一般地尽力行动如常人。   在对上他的眼的同时,陆江皱着眉关切道:“都这么久了……”为什么腿还没好呢。明明那时军医说能康健,明明打了胜仗之后她便一直在休养。   王挽扬挤出笑来宽慰,用手肘捶了一拳陆江的胸:“莫要担心,会好的。”   陆江便硬要搀住王挽扬,她有些贪婪地没有推开,也就顺势扶住他的手臂。   事过境迁,但还与那时一般的温暖啊。   低头看她,陆江无从知晓王挽扬的喜悲。只是小心翼翼地扶她上马,又道:“既然还在休整,就不要总是骑马了。”   “不碍事的。”王挽扬硬道。   陆江闻言却说:“分明有事却说无妨,你从前就这样,”端详着王挽扬的神色,见她不抗拒,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膝头,“还痛不痛?”   王挽扬松开了咬着的唇,摇头笑道:“一点都不痛。” 作者有话要说:  炮灰陆江出场(台词没两句就又要杀青了(唯一的作用就是给男女主助攻 俺文人烟稀少(这两天忙得都没空码字惹(存稿要见底|哭泣 ☆、【第二十章】曲终散      哪知太白楼下停着的马车里面是半个月未见的刘暇。   王挽扬瞧见了他下了车,攥了缰绳,她依旧是一副磊磊落落的模样,问:“这么巧,来太白楼做什么?”   “等人。”刘暇打量了一番陆江,目光划过他触过王挽扬膝头的手指,随意轻笑道。   王挽扬点头道:“回见。”   陆江对此丝毫没有过多留意,因被其他将士催促着回驿站,便踏上了马踏,一下跨过马背,坐得稳稳当当,于是两人就此告辞。   目送他远去,王挽扬正欲扬鞭骑,却被刘暇一下子按住了马鞍。   “你不是还要等人么?”王挽扬眸光划向他,问。   “已经等到了,”刘暇拂袖收回了手,唇角勾笑,“他说的对,不要骑马了,我们坐车罢。”   王挽扬望向刘暇漆黑的眼底,扫过他微微上扬的笑意,不知为何顿生少了些底气。像是被当场抓包一般,下马的动作都带上了迟疑。   入了马车,刘暇靠坐在窗沿,如往常一般对她嘘寒问暖。但不知是不是王挽扬自己的错觉,无二致的举动在她眼里却又如此客客气气。   “人都走了,京城里有什么好牵挂的?”刘暇此言不知是不是自言自语,亦不知是不是在问他人,或仅仅是感叹京城无可留。王挽扬却恍然念起,他应当还是在说方才的在太白楼见到陆江的那件事儿。   可故知还乡,婚约作罢,她也不必再等待亦或是牵挂了。   “京城好哇,万家烟如柳,酒肆灯高挂。”王挽扬长久地没考量去留之事,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瞻向窗外,念叨着,“商贾来,因黄金遍地。仕官往,为青云直上。”   “要一辈子留在这里么?”刘暇抱了臂问她,袖子依旧宽大垂至腰间,语气不露情绪。   人生苦短,而苦多乐少。京城多好,多少人络绎不绝赴此地。   叹一口气,笑道:“又有什么地方可去呢?”王挽扬否定了这疑问,堂而皇之地拒绝了刘暇的邀约。   刘暇瞥了一眼她的神色,回过头去望向别处,不再说话。   而肩头上却一重,发觉是王挽扬顺垂着眼,靠在了他肩膀上。   近乡情更怯,离乡情愈怯。王挽扬厌恶却又怯懦得不敢离开这个已经熟悉了的地方。   摸寻到了刘暇的手,王挽扬试着扣上了他的五指。到底是暮春了,四肢都暖上许多,不再似冬日那般冰凉。   王挽扬又挪了挪脖颈,试图找到他肩上最舒服的位置。既然时日无长,刘暇都委婉地试探她的意思了,她不愿走,不如能多缱绻就多缱绻一番罢。   刘暇捏紧了她的手,万分不解她为何还要亲近,张了张口,滞了半晌道:“王挽扬,你对我到底有没有情谊?”   情谊什么的,当真太累了。她饱含一腔热情,却什么都留不住。一个个相知者离她而去,至远至疏却是血缘至亲。   “自然是有啊。”只不过不多罢了,多了费心神,如今已经极耗她的心力了。   刘暇迟迟低了下颚,嗅了嗅她的发顶,将脑袋也靠在她头上,想着若他也走了,她还能找谁排遣寂寞呢。   方这样想时,王挽扬转过了头,一把扯住刘暇的衣襟。   四目相对,如夜浓稠,却瞧不通透任何一人的情绪。还未趁他明白过来时,便侧头仰脸贴上了他藕色的唇瓣,直教人猝不及防。   舌尖一蹴而就地轻划过腔壁,酥□□痒。贝齿两相触碰,如清哑的瓷声。擦过柔腻的温滑,王挽扬皱了眉头,觉着口舌之快好似与想象中的不大一致。   而刘暇此时却明白了王挽扬的不解与不悦,缓缓地离远了些,温热的鼻息扫过王挽扬的颊边,好似轻拨夕下的流穗,微微发痒。刘暇将唇瓣覆在她的唇上,湿润的摩挲如春日暖阳。   刘暇阖上了双目,而她却始终张着眼,细细观察他的模样。   待刘暇面色微微泛红,耳赤垂烫之时,王挽扬适时终止了进一步的动作,坐回原处,用袖子擦了擦嘴。   人撤开后的微凉空气覆面,刘暇被突如其来的中断扰得微微失了神。他唇色如血,睁了眼,眸含的春水霎时消散。刘暇勾了勾唇角,便又半躺靠在了车壁上,低头一看自己的前襟,抚了抚平,道:“都弄皱了。”   “会好的。”王挽扬喃喃,却并不抬头。   小满一到,南岭质子就要启程。   前来接迎者,仅寥寥几人。   楼烨让礼部在宫内简单地宴请了几国入质的王侯世子,与刘卉刘暇道了喜,仅此便了结了他多年的岭国质子身份。   “我大齐与南岭既定休战书,天下安定,生灵也免于涂炭。岭国皇子归程在即,小酒小肉聊以践行。”礼部的官吏为司仪,向刘卉敬酒,“祝此后一生喜乐。”   刘卉接下了这杯酒,面上却并不见欣悦。   旧国别多日,故人无少年。   他只怕陌生与疏远,并无归国的欢喜之情。   刘暇坐在席下,纱罗色的袖边不小心碰翻了杯中酒,泼湿了衣衫,酒渍如绽染深色的纱华。即便是受了人的祝酒,浅浅地入喉,滚烫地入腹,他也依然一脸的迷醉之色。   楼烨有心地多瞧了他一眼,心底是莫名的熟悉。   对这位世子的趣事儿,亦是略有耳闻。凭借一副唱腔与面孔,招惹了多少京城贵女。连光禄大夫府上的那位女将军亦是不例外。   挽南将军?   许久不曾见过她了,好似她还有一份五州图?   如今南岭归顺,这封号都成了戏谑,每唤一声,便仿佛狠狠地嘲笑了她。   楼烨心间筛出了蓦然的同情,可笑,可悲。   夜深醉酒,便在宫内稍许地歇息,一觉醒来天色蒙蒙亮。公公见他醒了,便躬身与他道:“王爷先回了府,说许先生在西武门外头等。”   昨夜的宿醉,刘暇脑底微烫,还反复思忖着南岭昏乱的朝事:白芍送来的梁王亲笔信笺、灵珑手中所持康王的虎符、县主遣了顾檀包了园子混淆视听……件件繁重,还需一一细捋。   刘暇颔首,梳洗干净后披衣出寝宫,将近入宫门,远远便望见王挽扬身着绀青色朝服,方下了轿子往大殿处走去。   王挽扬抬头见刘暇此时出宫,停了脚步,思量着如何与他寒暄。而刘暇却先一步开了口,出言淡淡道:“今日……我便启程,回南岭。”   “那……恭喜世子了。”王挽扬握拳缓缓行了一个礼。   刘暇暗暗一怔,虽猜想即便他不说,王挽扬早应知道了他的身份,却不想她如此坦荡无挂念,无情无义。   喉头滚动,刘暇声音哑了一些:“巳时就出发。”心下还顿生几许的探求之意。   王挽扬抬眼,黛色的眼儿青黑一片,如井无波:“不晓得有没有下朝。”   大抵她是不愿相送罢,刘暇也不气恼,却是想着如何开口解释未说明自己是岭国王孙的事儿:“本是想早些与你说的。”   “早晚都会知道,赵潜年前就与我说了。”王挽扬抿着笑,“你呀也没骗我什么,我也知没必要蒙我,世子诸事倥偬,这小事儿自然是忘了。因此你不必不好意思。这样挺好。”只不过却不明白,为何那日去质子府,管事的人儿与王爷对此事皆与他只字未提。   “不道明是愿相处起来简单一些。”刘暇没了酒气,浑身却好似浸入清晨的早露里头一般沁凉,当时分明就无所畏她的响应与态度,如今不知为何临时三刻却寻起了托词。   “是是,我也是这般想的。这样便无挂碍了。”王挽扬附和道,深深切切地晓得这个理儿,他俩是一样的人,如今说穿了,竟然也全身自在无半点狼狈,又轻松地道:“全当我白高兴一场。所幸往日也愉快,我还能留个念想。”   刘暇想起了前些日在马车里头那个出乎意料的吻,终是明白了她为何要如此做了。   恐怕她也是有一丝半点的不舍罢。因而要绸缪绵缠,捉住一些是一些,只是,却没能够往深了继续,刘暇心底流过一瞬的可惜。   这一点点分量的刘暇,或许还不能够让王挽扬豁出心肺、自暴自弃地颠鸾倒凤,同谐鱼水之欢。她也求不得乐子,算不得快活。   念到此,刘暇没由来地再说了一句:“要是给予俸禄,绝不会比齐国的少。”   王挽扬一下子通晓了这言下之意,劝她再好好想一想,不在大齐的京城,亦可衣食无忧,还不用瞧人面色过活,想如何便如何。哪知她仅仅是看了他一眼,问:“你回了南岭,还唱曲么?”   闻言刘暇霎时唇色失血,心知自然是不会再唱了。   既然以戏相识,没了这戏曲,也就没了再相处的意义。   却还是心口不一地,与寻常一般调笑:“你要听,我便唱。”   王挽扬一下子扬了笑,灼灼花开,灿如云霞,却道了一句转瞬寂寥的话:“时候不早了。”   许先生的辇车在宫门外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等来了姗姗来迟的刘暇。   整理好了心绪,二人上了车,长话短说至质子府大门。   众人准备好行囊,各自怀揣不同情绪。   偌爻几次请求刘暇带他回南岭,倒是惹起了刘暇的兴趣:“你自由了,大可回到你的圣上那里去。这些年可有听到南岭的不少了罢,不知能不能换你一个功成身就呢?”   “奴才绝无此意,且圣上对南岭知之寥寥。”   “那么,是要多谢你了。”刘暇轻笑。   若这位世子一走,偌爻也成了废棋,倘若能随他归南岭,还能见机行事,若大齐圣上有需,还能时时禀报。倘若无需如此,无亲人的偌爻知刘暇习性,好好服侍,也能在南岭安居。   几位姬妾抱着行李都上了后头的大辇,等着出发。小郭子有些难受,自家主子要回南岭,自己当然无法跟到别国去。跨过门槛,望一眼父亲已经早早地坐在了前头的马车上,刘暇下了石阶,往远处看了一眼。   “什么时辰了?”刘暇问灵瑾。   “隅中了。”   刘暇又站了一会,叫人把质子府大门关上。   看着日头往正中慢慢偏移,刘卉叫人来催刘暇上车。   干干一笑,刘暇想罢了,送不到也是既定的缘分。吆喝声贩卖声,街肆酒家各色的铺子,窗内的景致不断往后滚动,刘暇放下了帘子,坐回荫蔽处。   王挽扬忍着颠簸的不适,让轿夫再跑快些,但赶到时早已空无一人。   心下有些遗憾为何今早不骑马,她抬头看了半晌质子府的门匾,叹息一口,兴尽而返。   路过巧玉园,堂内唱正酣。只想那水剪双眸雾剪衣,当筵一曲媚的春辉。   潇湘夜瑟怨犹在,巫峡晓云愁不稀。皓齿乍分寒玉细,黛眉轻蹙远山微。   可惜渭城朝雨休重唱,满眼阳关客未归。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完结! 呼喊! 到底有没有野生的读者君!!! ☆、【第二一章】整河山      戏散了,就不必再扮伎人。   而换一身衣袍,便像是换了一个人。   行车入愁岭,群山延绵,青峦碧树。冬日的沙土地生了新绿,远远瞧去,一片草色。车轮轨压踏嫩草,留下道道车辙痕迹。   何日的春风吹又生呢?   被流放外邦二十余年的刘卉,在异乡娶妻纳妾生子,如今回了生他长他的地方,却一如陌生。当年的兄长成了帝王,却暴毙宫中,最后一面也不曾见上。回不回国又有何区别呢,徒增了烦扰。   南岭人皆说废太子心怀不轨逼宫行刺,先皇大骇,怒中驾崩。混乱中废太子被射杀,业障因果,实为罪有应得。   瓦图将军一人持三道虎符,是梁王靡下之军。阶下囚康王被斩,如今南岭唯有梁王摄政。刘卉摘除了质子的身份,则恢复了原本的封号“昭王”。   无兵力与人心的质子归国,亦是危在旦夕,四面楚歌。明哲保身不得,只能卧薪尝胆伺机而行。与刘卉相比,梁王应是众望所归,眼看先皇膝下无他子,可他却迟迟不代兄自立。   眼下这个局面,却早就是按部就班地行至这一步的棋局。   到南岭宫城内已是盛夏日,宫内流水苑中荷花开得艳丽。   几处蜻蜓立,亭亭风荷举。   被宫人引入内殿,沐浴梳洗沏茶。   嗅一口白茶清香,刘暇身着南岭弁服。大门窗外的莺雀在绿荫里轻跳到另一个枝头,发出悦耳的鸣响。   门扉被叩开,有公公屈身低头道:“摄政王有请。”   刘卉被安排在南岭京都里的宅邸,妄自享乐。而刘暇却被单独被送入宫中,等候梁王的吩咐。   昨夜阔别二十余年的兄弟终于会了面,却闹得不欢而散。原由是因昭王殿下一句让摄政王妻妾的肚子争气些,逆了蛟龙鳞,惹了这位兄长的怒气,以致于他起身拂袖出了府,再不留一句话。   蛰伏多年,刘暇未曾见过这位如今唯一的叔父,却早已达成了这份交易买卖的共识,由其摄政掌权呼风唤雨,由己做这南岭空有躯壳的帝王。先言在前,倘若梁王生有皇子,刘暇应将皇位拱手相让。当许先生与刘暇委婉告知此事,刘暇亦是笑着大度应下。他从不拒绝,无论是好意还是恶语相向。   梁王一身朱玄色朝服,端坐于大殿右侧。刘暇踏步入殿门,抬眼便见梁王肃穆之色。   挥了手让宫人关上了门退下,刘暇走到梁王面前,俯眼看他,见梁王浑身的气派不言自怒,便隔着低脚案几,坐了下来。   这么一坐,可不成体统。   梁王渺渺地打量了他一眼,而刘暇揣着笑脸说:“皇叔如何教教我,侄儿不懂礼数。”   “学礼之事,今日未时便有礼官来教。朝中事物繁琐,你不必一一通晓。待大统之后,每日戌时本王会递折子与你支会。你若有求,只要不过于不成体统,就尽管提。凡事皆要问过张公公。”梁王硬朗的面容上,如刻寒霜,一一交代后,他起身。   俯视睥睨刘暇,言语泠然:“把称谓改了。”   “孤知道了。”刘暇笑。   于是刘暇大着胆子向刘卉讨了五夫人灵珑入宫,出乎意料的是,刘卉遂大度将自己的姬妾让了出去,以至于他府里的其他美人自然是又嫉又气又恼。   而人有说谗言讲微词,说刘暇非为明君,不可执掌这南岭的天下。夺母为妾,实属大逆不道。可他却冒天下之大不韪纳了这个妃,昏庸恣睢。   刘暇听在耳里,却丝毫不气恼,半点怒意都无,只是随口问了灵珑昨夜昭王府里发生了什么事儿。灵珑据实以报曰刘卉向梁王表明了无做储君之意,让他不必提防,只许一个安乐,比什么都强。梁王生性多疑,迟迟未开口,尔后提到了刘暇,刘卉也不大上心地对梁王说:   “要拿便拿,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这南岭的皇室岂能就仅有这一子。”   子息何以单薄?皆叫这奸人谋害了啊。   大抵刘卉是信天道轮回,以为梁王作恶,兄弟挥刀,血脉相杀,不晓得能不能生下金贵的皇子,反讽罢了。   梁王无子,属意刘暇为新皇即位。此言一出,流传到大齐,一些知晓刘暇原先在巧玉园唱过戏的门阀士族们不由得大惊,以为南岭再无人。   巧玉园的吴班主是又惊又喜,虽然熟悉的一些宾客因这刘暇归了国,少有来访,但如今门槛依旧被踏破,这可是南岭皇帝唱过曲儿的戏园子啊。   那些宾客转了眼,却纷纷攘攘地出没于南岭的庙堂或朝市之上。   从茶馆里出来听了这南岭新皇趣闻的王挽扬暗暗自怔,脑子里堆砌了烦思扰绪,胡思乱想之际险些被门槛绊倒,幸好有人扶着。   “将军小心。”岳纨一把扶起了王挽扬。   王挽扬抬头看向她,而岳纨手劲极大,将将手臂被捏处倒有些疼了,“啊多谢。”   “没事儿吧?将军是要去哪?”岳纨观察着王挽扬眉间的轻蹙。   “没事,我外头有轿子停着,岳姑娘直管自己做事儿便好。”王挽扬语气依旧生硬,想着扯个笑让气氛缓和一些。   “不碍事的,”岳纨答道,又见她少有悦色的面容,形体也有些消瘦,“将军如有空歇,阿纨可否来叨扰?”   实则王挽扬是不愿与人多有接触,但如今她身旁少有伴儿,成天一个人呆着也是忧虑深重。看书抄句也挥不散她心头压抑,总是不自主地想到赵潜的殁亡,也不知尸首最后如何处置了,那颗头颅有和身体一起葬了么。以及刘暇现下如何,她亦是想不出身为帝王的他是何般模样。   点了点头应了岳纨说好。   王挽扬入了轿,轿夫耸肩一抬,对岳纨道:“还是去巧玉园罢。”便出了街。口头说过的话儿,在王挽扬那里想算数便算数,不愿的就作罢。王洛山不让她去寻乐子,她为何要给自己添堵呢?   大概是两位姑娘皆是行军打过仗的,因而谈起天来并无王挽扬想象中的不适。从战事谈到家事,再聊及自身。岳姑娘的画像与身世俨然在媒人的花名册上,王挽扬也略有耳闻。念及自身,是连那本媒妁的簿子都上不了的。   “是有人介绍来与我吃吃茶,”岳纨回道,“但面上几个官学同期的,我总是怯怯。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人也能有所长进,但我唯恐再受人欺凌。”   王挽扬见岳纨一脸的英气都皱在眉间了,笑道:“岳姑娘战无不胜,哪还有人敢来欺负你。”话毕却是依稀想起了从前在官学里头晏归对她的冷然指责。   而岳纨扯开话柄,问王挽扬:“那将军你呢?王大人不急么?我叔母天天撺掇着我去见人儿,虽说是好意,因而我不能推脱,只怪女子为何非得嫁人。”   “他自然急,但苦于脱手。你当知道,可若是报上了我的名儿,哪还有人来面我这份亲事啊。”王挽扬便觉自己腿瘸了也指不定是一件好事儿,还可以以此来推脱婚事,只不过岳纨好手好脚的,就用不上这个借口了。   因透露了一丝自己的伤口,岳纨也对她多了几分关切。王挽扬颇为满意岳纨眼底内疚的眼色。   台上已是换了几场,巧玉园里头的宾客纷至沓来,岳纨倒了两碗冰镇的酸梅汤入瓷碗,递了一碗给王挽扬,问:“这戏园子里的伶人都长得极为标致,歌儿也唱的好听得很。不晓得那位南岭的皇帝,原先唱得如何?”   王挽扬望着赤褐色的酸梅汤映出的自己的脸,拿起碗摇了摇底下的沉淀,不露情绪地道:“比这好听多了。”   不同他去南岭,应当算不得反悔吧。   先前的约定,不过是两个颇为寂寥的人互相消遣,如今他不再冷清,她也不必相随。何况口头立下的许诺,哪能算得上什么呢,要白纸黑字才更为妥当。   是他要回故邦,毁坏了那不算数的约定,她也不用顾念自己犯下的过失。   他走之前说的那句话儿,早就将他要做的事儿展得明明白白了。   谁还能一句令下定俸禄呢?自然是庙堂之上的人儿了。   可惜自己这个腿疾哪是离了大齐便能诊治好的呢?到哪儿都得受人眼色。他回了南岭不唱曲儿,就莫要切切跟着去了吧。   两个流离如浮萍无根之人,似树挪死啊。   岳纨有些遗憾地感叹:“可惜没听到啊。”   灵珑受诏入了宫,因刘暇还未登基,便无法封品级。偌大的后宫,皆由灵珑游了个遍。   夜幕时分,掖庭的人儿问刘暇可要侍寝。刘暇笑得应了下来,往灵珑的寝宫里走。   南岭的天似是要比大齐的矮一些,好似能徒手摘星辰。   灵珑水袖拖曳至地,迎面抬首握上刘暇的手。刘暇手心里一凉,发觉塞上来的是一把囚牛短刀。   “哪儿来的?”刘暇坐到矮榻上问。   灵珑眸子如星,顺着刘暇的手,躺进了他的怀里,笑着答道:“王爷说是齐国的那位将军给您的。”   刘暇把玩着手中短匕的动作停下,落到了囚牛纹上,一转眸光闪烁。   灵珑见刘暇不语,起了身为他倾了一杯茶,再回来时,刘暇已把囚牛短匕收好。   “不在这儿过夜了。”刘暇立了起来。   灵珑聪颖地不多过问,放下了茶杯:“可要叫人掌灯?”   刘暇行至殿门,俯首望石阶下月色如水,道:“不了。”   目送背影,灵珑瞥眼望见桌上刘暇早些时日就写下的一行墨字:   惟解漫天作雪飞。   自作聪明地将之折了又折,塞入信封,唤了灵瑾过来。   夜里的风也是烫得脖颈发热,却将隐隐滋生的汗珠收了进肌肤。右手探入袖囊,拇指细细摸过囚牛的纹路。步踏流连,路过之处,宫人皆颔首低腰,在刘暇眼底,却觉无趣得很呐。   先皇驾崩不过三十天,皇城缟素三个月,梁王给他定下的守孝期为三年。三年过后,方能登基,如若这摄政的梁王生了郡王,一切又将推倒重来。   他仅仅是唤作帝王。   失了方向的刘暇不晓得歇在哪处宫殿。扒着白玉的阑干,掌心微热,夜里却还散着白日所吸的暖。夜色通明,落照了大殿一片月光。饮了酒后冲撞入殿,跌坐后又站起,颀长的身形,被光影拉长,好似登台亮相。 作者有话要说:  躺…在…家…里…也…不想…码字…大概是…树…懒…上…身了… 对于剧情姐姐我现在也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岳纨V:当时也没抢到刘暇演唱会的票啊 ☆、【第二二章】皮影戏      梁王有五女,三人成婚嫁了大夫诸侯,如今却还差刘慕县主与刘素县主两位还未有婚约。   将唾手可得的皇位拱手与人,梁王自然是不愿。但无奈膝下无子,而皇女上位,还是绝无仅有的事。他不恐朝政,亦不忧心这一句“帝王”究竟唤得是不是他。因放眼南岭,无人与能之抗衡。   摄政为王,也可践祚而治。龙位若他要坐,他人不敢不让。   而许先生德高望重,在朝中亦是有大分量,这次却亲自请了入他国为质的刘卉归朝,叫青年贵子们不得不暗自揣测,这当年送入大齐的王爷,究竟是何许人也。可刘卉建府后,大门始终紧闭,拒了外人的探访。   而早朝上坐着的却是刘卉之子,刘暇。   众臣们自然不解,伺候其子有大作为。哪知纳言受谏之事他皆无所为,却对摄政的皇叔毕恭毕敬,言听计从。散朝之后群臣私下轻声议论,不敢高声语。而见许先生旁经过身侧,便立马噤了口不言此事。   刘暇亦是明白梁王落的棋曰为: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梁王大抵想着不必汲汲于皇位,南岭的天下都是他的,大抵喜好极了这等的游戏,像是捏攥着帝王的咽喉,叫他生便生,叫他死就死。   刘暇叫人在后殿搭了戏台子,欲兴土木。   梁王递了两叠批注过的奏折,问刘暇了一句:“陛下可知畅音园。”   刘暇放下笔,道:“畅音园虽在宫中,但委实太远。”   “想听曲你须唤人下去,可叫大把的宫伎来唱。”   刘暇咧嘴一笑,“成日看这些奏章,亦是累得慌,孤想自己动动嗓子,抒抒兴致。”   梁王紧盯刘暇面色,却瞧不出端倪,想着那许如庄当真不再与刘卉父子再有联系,前往大齐接其归南岭,则仅仅是为还清当年的一份恩情。   原先安插在刘卉府上的眼线,一一回禀,这刘暇果真贪欢好乐,并无雄心,倘若给了他应允,此人也便极易服从于他。   而现下这位帝王还未征询过张公公对修缮戏台的意见,也见他一直陪侍在左右,摄政的梁王却早已知晓了刘暇他的举动,可见这宫里处处是他的人,只只是他的眼。刘暇不由得背脊生寒。   梁王许了他的要求,教人领了兴建戏台的差事,只对刘暇添了一句:“莫要太荒唐。”   刘暇笑着说是。而他从归南岭至今,十件事里大抵有九件是妄诞不可取的,其余的那唯一一件,就是顺从。只要听了梁王的指令,便可安身保命。   提了笔,点了朱色,将批注画圈点勾,排挤江淮的新士族势力,将他们掐断在还是苗芽的时候,少以威胁梁王景都一派的根基。   梁王见他如此听话,颇为满意。   却不知刘暇遵循他意手下轻易抹杀了江淮才子,心中所想的却是出宫容易,进宫难。若兴了土木,大抵一路暗中相随来南岭的偌爻便能支使些许工匠,替他行事了。   洗了笔,水染墨色,氤氲开来,瓷盆中的墨汁幻化如烟。   梁王走后,刘暇却迎来了他的女儿刘慕。   “县主妹妹有何贵干?”刘暇闻脚步,却依旧洗笔,观砚池墨色起伏。   “来陪皇兄消遣,”刘慕上前一步,挥散了屋内的宫人,“不知皇兄乐不乐意?”   刘暇识其眼色,笑着望那些宫人皆退了出去,想着自己竟然还不若一个县主能让他们听其号令。   笑着道:“别怪孤划去了你江淮的士人,坐在这儿何时能身由己?”   “皇兄就尽管删去,替我留一个人便好,”刘慕看向刘暇戏谑的眼儿道,“赵吝之。”   刘暇闻了赵姓,略一沉吟,“县主妹妹是想让南岭再培一个赵大人?”念到了大齐的赵潜,摊开了那堆擢升令,寻到了此名,提了朱笔,将那个名字前的一排人,皆数划去,揶揄道,“就当孤笔力不够,漏了这个姓名。”   “多谢皇兄,”刘慕收下了这本折子,“想出金丝笼喘息是为难事,若想叫人入宫行欢,是为容易,父王如今疲了,皇兄你却是棋高一着。”   刘暇行事无章法,麻痹梁王大意,而依旧是众矢之的,而若时机妥当,刘慕她却可收渔翁之利。   刘慕野心难抑。刘暇空有席位,无权无势,唯有各处仰仗。   流沙般的王位,攥不住的花又能落谁家。   王挽扬受诏入宫面圣。   楼烨似对她极为赏识,话中有话,王挽扬闻圣谕肩头却落了担子。   忽然地被任用,虽然仅仅是为库部主事,连个三品都不算。不过品级虽说也无将军高,但却为实权,也深受她喜好。即便如今无战事,司戎却依旧是朝之要事,或以慑敌,或以强兵。   王挽扬自知这其中用意自然不简单。但却浑然想不通透究竟为何,回了府王洛山闻言紧缩眉头,问她有没有将这个差事推掉。   王挽扬不解,却是忍了心口的不适,“圣上的圣谕,我又怎能抗旨不从。”   楼烨此举投其所好一为笼络王挽扬,知晓王洛山父女不和;且王挽扬意气用事,二便为平其父气焰;三则由于她手中的五州图,若是长时放任此女不用,怕她心生背离,又恐她与南岭新皇关系密切。   至于她能不能钻研兵器,楼烨并非关心。只不过听了一句晏归的进言,说她颇为善用刀戈,当年放在官学时便绘了许多器具图,饱受太傅赞赏,想是再为适合兵库不过。   兜转三年过。   南岭遣来使官宣刘暇登基,请大齐差人观礼。   楼烨拟旨令太常寺少丞苏入端、兵部侍郎王挽扬、另有左仆射卓脩等一道前往南岭观这场礼乐盛事。   王挽扬将将在考绩中表现尚佳,于是擢升做了侍郎,便让她携新制成的兵礼随苏入端将之献给南岭新皇。而她在行车前两夜便始终睡不安稳。   执了烛火,寻了岳纨给的安神的草,点了一根在香座上,嗅着气味躺在床上助眠。   闭上眼便是纷乱的思绪,她大抵猜出楼烨用意为何,遣派她入岭国,这既是信任又非为信任。想是楼烨耳听了碎屑,以此行来判定王挽扬究竟可不可用,与南岭是否还有纠葛。   若有差池,恐为废人。   第二天起了早,求见了圣上。   “臣自战了,身体抱恙,腿脚不便,虽知能随仪队行南岭,是臣三生有幸,亏受圣上厚爱。但此去路途遥远,且亦要过众多山岭,臣唯恐体弱病害,拖慢了仪仗队伍的行程。”王挽扬依旧是单膝着地,右腿的膝头始终吃不了重力。   “大人这是见外了,南岭素来重医术,草木仙药居多,大多的疾病痛害皆可诊治,到了南岭请来高明的大夫,想是或能根治回春。”楼烨还未曾开口,一旁立着的南岭使官便说了此番话语,让人推脱不得。   楼烨垂眉,叫王挽扬起身,道:“卿可放心,即便行车不便,但大齐准备的步辇委实稳当。卿是去南岭观礼,这舟车绝不可劳顿遭难。”   眼下便是无可拒绝了。   过劳的思绪迫使她的神经突突地跳,再无力气有所争辩推脱,王挽扬低头应了诺,不再回绝,便退了出去。   到南岭已是入了秋。   秋夜疏星几点,□□清香入鼻,叫人神清气爽。   京都以顺庆门外作灯轮,高三十丈,衣以锦绮,饰以金玉,燃五万盏灯,簇之如花树。   王挽扬等人被鸿胪寺安排至都亭西驿歇息,推开小楼的窗便可见偌大的灯轮光亮如昼,遇风则徐徐旋转,晃得似果实般满满当当。   到底是筹备了三年的登基大典,光是灯轮这番景致,就极少有人见过如此的壮阔。   夜里还是清冷,王挽扬正欲关上门窗,屋门外便响起了叩门声。   门外的人影勾勒在窓纸上,熟悉的身形不由得让她忽地慌了起来。那日她讲得风平浪静,好似冷面冷心,如今却是骤然生怯。   轻敲三下,那人欲自己推门,王挽扬咽下一口口水,一把将房门打开。   刘暇未曾束发,墨黑如夜的发丝顺垂至前胸,衽口依旧是那么潦草得敞开,衣襟的结都没抽紧,倘若再深一眼仿佛便能望到他如玉的胸膛,眸子里的漆黑却映出万千的灯火。好像哪儿也没变,却哪儿都变了个透彻。   “你来做什么?”王挽扬眼儿望着他,却不知怎么言说。   三年未见,一张口却是这么一句话。刘暇挂在嘴角的笑意悄然失了温度,脚踩了进来,而如踏冰渣,秋夜里地上都好像结了霜。   刘暇堪堪一笑,几乎是以气声:“寻你。”   两个字。一如当年般懒散不经意。刘暇替微怔的王挽扬阖上了房门,后腰抵在门栓上,静静地站了会,细细地打量,仿佛要将她的改变全刻画在眼底。   “明日便是大典,怎的还四处逗留。”王挽扬轻轻地责怪。   刘暇不回答,而是顾自坐到了榻上:“闻说你起初不愿来南岭,是不愿来见我?”   “陛下多思了。”王挽扬依旧站在哪儿,回过身来说,“舟车不便方是最为紧要的理由,臣又有什么不好见陛下的呢?”   刘暇有些气恼这一句的‘陛下’,可王挽扬眼底无波,即便窗外流星灯火,却辨不清她的神情。刘暇低头,伸手入宽袍,摸了摸袖中温热的囚牛首,好似根本不在意地说:“多年不见,你可有半分想念?”   “思之如狂,”王挽扬走近,俯身拾起他靴底带来的银杏叶子,探起脑袋,再稍稍一抬头,便能碰到他光洁的下巴,“陛下似是满意这样的回答?”   刘暇一把揽起了屈膝的王挽扬,将她带到榻上。双手抵按在她的脖颈与肩膀空隙的榻处,迫使她看向他,柔滑的衣料滑过她的脸颊,王挽扬似是有过一阵微妙的迷乱,额头上一凉,刘暇落下一个轻吻,取下她手里捏着的那片叶子,又丢掉在了地上:“手脏。”   她心底微微一颤,推开刘暇的桎梏,起身在铜盆里洗了洗手。   “今天是什么日子?”刘暇在身后问她。   “九月初七,是你登基大典的前夜。”王挽扬拉下挂在那儿的干布擦拭干净手心的水渍,却如何也擦不尽手心隐隐冒上的汗。   “九月第一个上弦月,”刘暇纠正道,“乖张的《逍遥令》今日印第四册了。”   王挽扬视线延展至刘暇的眸子,他的唇畔边还横着半分笑意。她觉着不好意思说出那句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第三本你瞧过了么?”刘暇大概猜出了王挽扬心中所想。   “我好些日子不看了。”   “起初也是你说好看的。”   两句话同时出口,亦是窘迫得很。   久别重逢的这个夜里,刘暇却温柔得不像话,好言好语地抛开了所有的不愉快,让王挽扬骤然生了戚切的愧意。   与王挽扬来说的,陌生的愧意。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 本文扑街了(痛哭流涕 ☆、【第二三章】旧骑装      谂知愧疚之情不可有。王挽扬默然熟悉刘暇所为正如她自己寻常做惯了的,为博取同情的那一套章法。   楼外舞乐击缶声阵阵,各色烟火绽放。   王挽扬手背在身后,指甲下意识地划过梨木的架子,不知所措。   他不可留,她不能留。   喉头翻滚,却始终说不出赶人走的话来。轻叹一口气,随刘暇坐到榻上,双脚垂地,遭人躬身擅自替她脱了靴。   黑夜里暗沉的桂香潜匿却了入口鼻,让人有刹那的弭乱。   刘暇拇指按捏住着了丝绢长袜的那只足的跖骨处,王挽扬却觉这双手热得惊人,比之从前炽烫了许多。想要甩开,却被牢牢桎梏。   “有些夜了。”王挽扬面色寡淡地看向刘暇。   “那睡吧。”刘暇松开了手,却不说离开,好似顺理成章地要在此歇息。   王挽扬见此亦是不再费口舌,背对着刘暇躺下,和衣而卧,吹灭了床头小案上的蜡烛。   烟火散了,观热闹的人也各自散了。露水重的夜里传来了打更声,蟋蟀亦或是夏日还遗留下的蝉,依旧在外吱吱呿呿地叫着。   刘暇侧躺在榻上,望着王挽扬还未松散下来的发髻的素白后颈,用几乎是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一句:“冷不冷?”   温热的气息攒动在耳后,她害怕一转身仿佛便能对上他沉寂的眼眸,王挽扬却是扯着被子往更外侧动了动,胳膊上却不由分说地箍上来了刘暇的手臂。   “要是冷的话,这床被子分你。”王挽扬望向那只搭在她身上宽大、温暖却又截然陌生的节骨分明的手,“宫里多是厚实暖和的锦被,总归好过于此。”   “这里暖和。”刘暇从身后抱着王挽扬的手臂力度又加重了几分,问她所言却好似饮恨一般将她揉碎。   王挽扬心里荒芜得紧,想着他再非那个无谁知冷晓热的人了,眼底不曾觉察的微烫滑落入枕:“别忘了时辰。”   不过五更的天,她便一早醒了,醒来时身旁无人,却见案几上留下那本他昨夜说到的册子。王挽扬拿起了那本书,烫金的封面,上好的纸张,可她依旧无心去读一章。   揉了揉天应穴,洗漱换了褕翟,下了楼发觉左仆射卓大人已在等候,一起用了早食后,太常寺的苏大人才坦然地握着木扶栏从台阶上下来。   “两位大人早。”苏入端笑着盘腿坐到方几的席位上。   王挽扬擦干净了嘴,闻他道:“将军可通南岭风土?”   微微一怔,若是识眼色且平和之人,必定不会在王挽扬面前再提起多年前南岭的种种,而苏入端此人却是从来不做委蛇之事,素来看不惯她,言语间便丝毫不留情。想她三年前方任了库部的主事,冷言酸语受了不少,但大多皆不会过于令人难堪,她也忍了下来,这时便要多谢有这么一个体面的父亲了。   要是换做从前,她定要扯下脸色不予理睬,而现下王挽扬却稍稍一沉吟,好似万不在意地道:“当年一心为战,如今皆过了好些太平年,当时还略知一二的风土,记不大清了。”   “卓某亦是颇为好奇,待大礼毕了,若苏大人不嫌弃,也可与某一道游一趟南岭的京都。”卓脩见此适时缓和气氛。   苏入端因卓脩此言,于是才应了下来。   登基大典并不如想象中的盛重,或说是看了三日的灯轮,私心里对此次即位的礼乐也有了更多的期待,而非如今眼下般简简单单。   赤红、藏青的文武百官整齐排于大殿前,号角与缶声一响,仪仗队便如练带般缓缓移入。刘暇位居高台,梁王为之绶带加冕。   距离甚远,且说瞧不见台上人的面色,王挽扬亦是不敢抬头直观,唯有谦卑谨慎。此去过往种种,皆与她无关。   新皇继位,礼官诵文,纪年改元。   待刘暇登上摆于殿前的龙位正坐,众臣皆伏身于地,行大礼高喊:“吾皇万岁。”   王挽扬连忙随众人跪下,她悄悄地仰首,总觉高台上着冕服的那人,几不可见地嗤了一下。   尔后奏太簇,歌应钟,八佾舞乐。   王挽扬手指撑着地,稍稍一用力,试图起身。而跪的时间久了,难免有些晕眩。   耳边的钟鼓声恢弘,却不知为何让人闻声起栗,震耳欲聋。   还未站直身子,王挽扬却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跌坐了下去。   脑中的意识亦非十分清晰,而闭目之前所落入眼底是百官齐整的长靴与正宫红的长毯。攥紧了衣袖,按住了那只仍有旧伤的腿,最为忿恨此时自己无法站稳的不中用。   却又想借机将计就计,干脆装作一倒便昏迷,索性不再瞧上头那人一眼,也就不会平白地生些不必要的思量。   新皇登基,有人晕倒自然不可大声张扬。   卓脩托了一把手,唤来了礼官与掖庭的公公,将昏倒的王挽扬送入太医署休息,待大典散了,便再去看她。   弄出了动静,便有些人瞥了几眼这头的情况,哪知随后小声议论纷纷。   苏入端却是极为不屑,似是触了霉头一般:“这女子是非就是多。”   “苏大人,慎言。”卓脩未对之侧目。   如今的年轻士族,少有内敛稳重者。即便做事雷厉风行且独具一格,而这做人的功夫,却依旧有待考量。   王挽扬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隐约还能听见远处的编钟声。   宫门外大摆一夜流水席,往常都要庆祝三日,而此次却由奢入简。   梁王从张公公那儿得知此事,探究地看向刘暇,却只见他剥着青蟹,沾着醋,笑着道:“既然是孤的登基大礼,少花国库里的这两天流水席的银两,收入孤的囊袖中可是妥当?”   “整个南岭都是陛下你的,区区万千两银子,又怎会不可呢。”梁王略一停顿,“只不过,这些钱财陛下是打算归入如何花呢?”   刘暇因此面色有些难堪,似是自己的玩闹要被戳穿一般,腆着脸笑:“京都里有几处戏园,孤想捧几个新角儿出来,这样一开始嘛,需要抬价。若到了后头,等这角儿□□了,赚来的打赏,也可充盈国库嘛。”仿佛仔细考量如何担当起这南岭皇帝的职责。   梁王轻笑,也罢也罢,这谬妄的念头,就让他把这位侄儿当戏耍。   宫婢见这位大齐来的官吏醒了,端上手巾与温水,供她洗漱。   “几时了?”王挽扬抹了一把脸。   “回大人的话,酉时三刻了。”梳着两个发髻的宫婢斗胆又瞧了一眼王挽扬。   感受到他人的目光,王挽扬回瞪了过去,把宫婢吓得连忙低头。   正巧太医署留了一位约莫三四十岁的女医,方步入门来,令此宫婢退下。   王挽扬看向身着朝服的来人,问道:“我好的差不多了,可以回去了么?”   韩毓手下提着一壶药盅,浅笑:“大人心不可急。”又瞧了一眼宫阙重重后的灯火,道,“筵席还未散,不等一等一齐来的同僚么?”   王挽扬默了声,瞧一眼她。   韩毓坐下了身,似是感受到了王挽扬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缓和了声音道:“你我同为女官,我亦是对大人你颇感好奇。”   舒了一口气:“南岭女子也能做官。”平淡的言语间稍稍讶异。   “大齐的女子又如何能?”韩毓笑着揭开了药盅的盖子,浅淡的药香与甘苦随即与清秋的夜糅杂在了一起,“开国的帝王便是女帝。”   王挽扬看了一眼墨棕的药汁:“在大齐,我是为特例。”   韩毓看着王挽扬一口饮尽了苦涩的汤药,“闻言说五年前那场齐岭之间的战事,瓦图将军所对的大齐将军是为女将军?”王挽扬的手抖了抖,似是如鲠在喉。   “大人莫要慌,良药苦口,如今大齐与南岭是友邦。”王挽扬擦去嘴边的药渣,韩毓边笑边从小袋里掏出一颗话梅干,递给她。   王挽扬推脱:“多谢,不必了。”   韩毓放回了梅干:“方才那宫婢不懂事,是觉着大人的面相尤为面熟罢了。”   王挽扬放下了药盅,生了疑惑,等韩毓继续回答。   侃侃笑道:“我朝多年前亦是有一位女将,论威武与英姿,恐是不比大齐的女将军逊色。”回首望了一眼门外,不见宫婢,道,“那孩子原先在征战中失了双亲,女将她将之拎了丢到我这医署帐子来的,叫我照看这两岁大的小娃,哦,我当时还是营中的军医。”   “那么后来这位女将呢?”王挽扬问道。   韩毓狡黠地瞅了王挽扬一眼,抿了唇角道:“被贬黜了。”   暗暗一惊:“之后呢?”   而韩毓却不径直回答,叨叨絮絮地扯到了其他:“女子啊,被世俗所限,总免不了嫁人生子。但嫁人啊,可颇讲究门道,要是一不小心遇见了负心汉薄情郎啊,这一辈子都要遭罪。唯一能脱离这苦难的方法啊,便是下辈子投胎做个男子。”   王挽扬大致能猜测得出来,那位南岭的女将军大概是成婚了,许是遇人不淑,便无人知晓她的故事了。   “为什么会被罢黜呢?”   “大人你应知道,身在朝堂,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韩毓笑着将药盅盖好盖子,“哦对了,若是这几日还在南岭,每隔两日来一趟太医署,我让人替你瞧瞧脸色与诊诊脉搏。为官为仕日夜操劳,大人本有着极好的底子,也被这些年给消磨尽了。”   王挽扬闻声掀了那床薄被,披上外衣,只觉此人深不可测,道,“承蒙关切,”穿了鞋袜,“还不知如何称呼?”   她颔首:“韩毓,钟灵毓秀的毓。”望着王挽扬素淡的眼,又道,“大人身姿挺拔,若着骑装,定是英姿奋发。”   见王挽扬微怔,韩毓捂嘴:“呵呵,随意说说,大人不要轻易当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这周上榜了(坚强 ☆、【第二四章】当筵曲      筵席一散,便只留残羹冷炙。   卓脩与苏入端用完了宴,则去太医署寻王挽扬,却被告知她已离开了。   苏入端不满,嘴里念着为她又白跑了一趟。卓脩问不到去向,就与苏入端一起回了鸿胪寺歇息。   走近王挽扬的寝房,小叩几声,却无人应答。等了片刻,四处没他人,卓脩便思酌是否应推开门瞧,正此时,一只花猫伸了爪,从王挽扬的窗棂上跳下,小窥一眼,未觉有人回来的模样。   而分明今晨早早地醒了,卓脩确确实实听见王挽扬这厢踩屐开门的声响,起身却不见任何他物。直到天亮了,王挽扬方下了楼与他一道用早点。便觉疑惑。   宫人与礼部的官员还在清理席座上的碗碟。   王挽扬踩在长毯上,绕过一排排的席位,抬头瞻了一眼大殿。   “这么晚了,大人您还不回去?”一旁有人道。   回首发觉是那日来大齐的使官计衍尘,堪堪笑了笑,王挽扬道:“要回了。”   计衍尘将手从袖子中抽了出来,“难得来这南岭的宫殿,往后恐是少有这个机会,不如下官破了例,同大人逛逛?”   明月相照,虽狐疑地看向他,王挽扬一时并不想归鸿胪寺,念在这登基御赐的筵席都未尝一口,大不过瘾,便应了下来。   “秋高气爽,大齐有没有这么亮的月光呢?”计衍尘问。   “我并没有抬头看月的雅兴。”王挽扬没趣儿地道。   计衍尘也不气恼,后又道:“那今儿个就观观南岭的罢。”   随即,就近一一向王挽扬说明了各个大殿的名儿与用场。红墙金瓦,琉璃珐琅。玉石铺地,玄铁为桩。   俯瞰,月殿影开闻夜漏,水晶帘卷近秋河。一道道宫门用了飞白,一排排柏松似皴了墨,静谧且肃穆,落了如练的月光。   领她上了台阶。而王挽扬仰首一瞧,却瞧坐在玉石阶上的,是褪了外袍抱着酒壶,在自己的登基大典上本应久留,却早早地离了场的刘暇。   一派沉醉。   倦怠的眼底好像点了水渍,又晕了开去。一双寂静如泼墨山林的眼儿,在望向她时,却好似起了星火,晶晶透透,而又如倾洒了酒般浓烈。王挽扬恐怕,怕那点滴的火光燎了原。   心下略一怔,尔后又一切都了然,王挽扬走到那人跟前,抚平裙裾,坐到他的边上。   计衍尘退到阶后,转眼不见,整个殿前殿后亦是无有外人,唯有清风。   “大宴上没喝够么?”王挽扬望向他怀中的凉酒。   “怕失了仪态。”刘暇眯起眼,勾描了眼前的人儿,似笑非笑。   见他如此,王挽扬轻轻笑了一声:“陛下哪能有害怕的时候。”   像是不愿提起“害怕”一事,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刘暇的眸光皎若月,看向她道:“走了那么久,不累么?腿好了?”   王挽扬下意识地上下齿微撞,收了下巴,浑然抹去了兴致,却是硬笑着道:“既然你也觉得久,为何还要我走过来。”刻意加重了那个“久”字。   像是极为欢愉的模样,刘暇想了想若自己留在大殿上,而遣散人都回去,恐是更不妙,道:“怕你觉得别人瞧见会说闲话。”   轻声一笑,王挽扬按住刘暇的手,夺了他手里头的酒,反问:“谁还来敢说您这位陛下的闲话?”   刘暇撇了撇嘴,“要说的闲话太多了,自然是有的,我听不到罢了。”但并不意味着没有啊。这全朝上下,大抵是对他有着极深切的意见与看法,若不是这辈的南岭皇族无他子,哪能由他上这位啊。   觉察到他薄如蝉翼的躯体空壳下的那颗不怎么猛烈跳动的心,王挽扬看了一眼自己的腿,脚心因长时间地走路而微微发麻,软了话语:“总归是老样子。”   “这些时日多来来宫里的太医署。”刘暇垂在王挽扬身侧的指尖一动,似是欲碰,却又收回了手,揶揄一般地道着:“一辈子就一回的登基,如此风光也想让你好好收在眼底,怎么会昏倒在殿下,是故意不给我面子么?”   “随你如何说我,故意也罢。”哈哈笑了出来,鼻下微酸,“既然你有心,为什么不让太医来鸿胪寺呢?还要我再来那么多趟。”王挽扬做惯了在人将要愈合的伤口上撒霜。   ……   沉寂无言。   她晓得自己口不择言又说了强人所难的气话。自然是不可明目张胆地遣派太医去为这南岭的观礼的官员诊治旧伤,这宫墙内外,哪一处是由得了自己说了算呢。就顺了他的意思,再多来宫中见他几面吧。   攥紧了裙裾,而听刘暇长太息一声:“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思及外邦之人确实不能久留,下一句王挽扬便是听见他问:“什么时候走?”   “大约再等七日,大齐与南岭此次建了邦交,我亦是奉命准备了钢铸的长剑,为司戎献礼。”   “你做侍郎愉快么?”冷不防刘暇如此问道。   “愉快得很啊。”王挽扬脱口而出,即便是想到了不甚欣悦的事儿,但她却不再为博取同情说不好了。因为,这几年她有了些许转变,想是不必要一味示弱而筑造刚强了。   点了点头,刘暇有些可惜了王挽扬端歪了的酒壶中倾洒出来的美酒,喉咙滚烫,气息呼出来都是热的,口中似是喃喃:“想不想我?”   “你问过啦。”王挽扬抿了唇颔首,眼底空空荡荡,不见秋月的光华,不去倚仗身旁华服的那位帝王。   “于是不可以再问了?”刘暇握住她的手,掰开了握住壶柄的手指,王挽扬只觉得所触及之处,与这寒夜里的徐徐吹来的风相比,都热得发烫。   想是饮酒之后方会如此,于从前截然不同了,这股燥热却令人想靠近汲取却又不得不回避,担心被烧灼。刘暇将酒壶放在一侧的台阶上,仰首望天,笑着说,“从来都没有过这个道理。”   “喝酒伤身。”王挽扬看着他说话时的气息在夜中轻扬成的一团小小的薄雾,却蓦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刘暇讪讪地笑了下,不甘心地解释道,“只是,饮了酒便对影成三了,”看向王挽扬的眸子里是炽热的恍惚,眼儿迷离,拳心微烫,张开了双臂,似是大喇喇地迎接:“你要不要从我这儿匀点热?”指腹搭上她的右颊,“这样面色就不会那么冷落了。”   重新开口的王挽扬,哑哑涩涩,望向他的泛红的双颊与双眼,声音冷然道:“寒食散不可再吃。”   高阶风大,刘暇也仅仅着了一件极单的衣裳,王挽扬手心腹背皆是凉的,让浑身炽烈的人不由得愈发渴望。   这令人感到诡异的热度与眼中泛出水渍的迷离,若非不是尝了这害人的药物,又怎会如此呢?   “不吃,不能再吃了。”刘暇笑了笑,笑意却让人倍感荒芜。   “那日你问我来了南岭之后再唱不唱曲儿,”刘暇站了起来,一把拉起了王挽扬问道,“你现下要不要听呢?”   秋夜的风凉,广袖鼓起了风,王挽扬稍觉瑟瑟,往台上再走了一步,后背却被灼热的胸膛倚靠上。微微一僵,王挽扬望向搭在她身前的手臂,似握着烧红了的铁一般握住刘暇:   “这里风大,到殿里去唱。”   急急从左侧在面上落下一个滚烫的湿滑的吻,却又被王挽扬逃开。   颇为自嘲地一笑,踉踉跄跄地带她去了新搭起来的戏台,刘暇攀了阑干,站上了场。   说不出的眼儿媚,四肢百骸都散发着极为紊靡的气息,大抵都是那药物所致。谁喂他吃了这样坏的食,抑或是他自愿如此。难道当了帝王,便要服此药,要加开朗,须力转强?还是说他要故作耽声好色的模样,羽化归仙,演给众人观赏?   王挽扬坐在台下的椅凳上,听这如瓷一般的喑哑与清亮。   只觉这个人,寥落苦涩得发狂。   前几日被定邦交之事弄得焦头烂额,四处地被带领到各个官署,说些官话,便是没有遵循那日的说法,定时地去太医署。   韩毓见王挽扬终于来了,便让侯止舟出来,说他能看好骨伤。   一身靛青的太医院常服,侯止舟跪坐在问切案几的后头,“计衍尘大人吩咐过在下,要为大人您诊治。”   王挽扬听到这个名字,略略地放下了心,想来原是刘暇的一片好意。   至于这骨伤,本是她最不愿提起,却又顶顶在意的事儿,但既然要诊治,那必然得抛了不悦与过分防卫之情。   被请到了望问榻上,王挽扬躺坐在上头,侯止舟一来便说:“大人,请卷起胫衣。”韩毓唯恐王挽扬心生抵触,遂跟了进来,向她颔了颔首。   并无什么好扭捏的,王挽扬便将胫衣拉高,露出了膝盖。   右腿的膑骨上俨然一道深肉红的疤痕,羽箭斜射入骨,膝盖因此裂了缝,韩毓微微地皱起了眼眉,可以想象当时她是如何承受那般的痛。   侯止舟却拿出了纤巧的木槌,径直往王挽扬膝盖上敲。划过凉飕飕的空气,木槌敲在她膑骨上的肌肤,王挽扬倒吸了一口气,却还被他问:“疼么?”   “倒不是很疼。”王挽扬仔细地道,“平日里不去碰触便不会疼,到了阴雨天,或是快如冬了,则偶尔有些刺痛。”   “这样还不算疼?”侯止舟一笑,“先前遇到年富力强的文士,亦是被我用木槌敲了,一锤子打下去便嗷嗷直叫。”   王挽扬觉得这位太医多半是存心看人蹙了眉头,有见人叫苦不迭的癖好。   在她膝头蒙上了一块洁净的白布,侯止舟让韩毓按压住布的四个角,而自己用手指轻捏她膝头。   “这里痛么?”侯止舟摸到了皮肤下的一处突起。   王挽扬却依旧回答:“不痛。”   侯止舟直起了身子,面色却是一副肃然,道:“大人你的经络从这里开始,便木了。”   王挽扬不明白,韩毓却是为此怜惜起了这个姑娘,捏了一把汗。   “当年您受这伤时,为您诊治的那位大夫定是用了大量的乌头与天南星,又在足三里和阳陵泉上扎了针止痛,方是替您取出了箭头的利刃。”   “所以……?”王挽扬看向侯止舟,其实对自己的腿脚能不能好,早就无望了,因此并不期待从他嘴里能说出什么样败人希冀的话儿来。   “没有所以,”侯止舟唇角一浅,“在下能治。” 作者有话要说:  点击MAX! ☆、【第二五章】笼里雀   在边陲的日子,说短不短,说长不长。   放长箭,射南敌。辛苦遭逢,东躲西藏。   王挽扬一心在意的不过是功成身就之后的衣锦还乡,想着京城城门大开,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地迎接乘胜而归的齐军,以及策马在前的她。   终归是不懂事儿,无人教礼无人庇护,便自傲自狂。以为国子监里能摘得头筹,与男儿一战高下,便可在沙场上亦复如是。   却频频受挫,挫伤了锐气。继而变得自卑自戗却又自私自利。隐忍,不再多说废话。话到口边,也要转几个弯来,颇有用意地再道出来。   因而,这样的女子,撇开这身份,又怎会讨人喜欢。   空口说着委实不怪他人,皆是自己一意孤行的错。是自己识错了人,看错了心肠。而却按捺着漠然的恨意与冷冽,厌恶这世间大多的众生肉相。   被人问起痛不痛,装作坚强地一律否定。却要在伤她的人面前,酝酿出泪水说一句疼。设想他们会意识到自己对她所做的错事,所牵连的伤。   然而全无用处,他们根本不会觉察到她的苦衷,也断然生不了那样自责内疚的情绪罢了。   卓脩与苏入端一早便定了下来,说要在这京都四处逛。王挽扬拎了顺道买回来的吃食,回了鸿胪寺,上了楼发觉这二人正在等她。   “王大人去不去听戏?”卓脩立在庑廊上,望向她手中的食盒问。   “又有什么好吃的?”苏入端撇了一眼,插了嘴道,“闻说南岭的戏园子可是比大齐要新奇,这几日下来,即便只见了些官吏,也果真名不见虚传,说着话儿都似听曲似得。”   王挽扬见他们如此有兴致,便捧着食盒应了下来。   步入南岭京都里头最大的戏园,王挽扬亦是暗暗感叹这般的气派。   “巧玉园简直不能比。”苏入端打量着梁柱与雕栏,上了二楼的方台,找了雅间坐了下来。   卓脩笑道:“二位大人常去巧玉园听曲?”   苏入端未应声,而卓脩又看向了拿起红豆芋圆团的王挽扬。   见他目光如此,她便不立马把那团子塞入嘴里,思忖了片刻说,“原先还常去,后来了兵部,自然就不得闲了。”自讽一句,“怕叫人误会我这般年岁还不成亲,是瞧上了园里的名角儿,哪有的事。”又问,“卓大人不常去?一般又在哪庆贺和寻乐子呢?”   卓脩伸手摸了摸下颚的胡子,笑道:“卓某这把年纪就不寻乐了,回家还得抱孙子呢。苏大人这般年轻,也欢喜这样的玩乐?”   “谈不上欢喜,只不过京城里也无处可去罢了。但就如王侍郎所说,太常寺的琐事亦是冗杂,抽不开身,也不必非得听曲。如今既然来了南岭,也算是忙里偷闲,不听一场便太可惜了。”苏入端边俯身边应答,探向雅间窗外头,看幕正拉开,伶人立在台上,咿呀地唱。   乐声入耳,是孩提时候听过的声响,印象中的女声却换成了男子的唱腔。   缓过神来,王挽扬见盘中的团子被自己吃了大半:“卓大人、苏大人,你们可要尝尝?”   卓脩管自己沏茶,笑着看向她:“多谢好意,只不过卓某咬不动这粘牙的甜食。”   而苏入端伸手拿了一个,往嘴里送,王挽扬瞧他面上神色,似是觉得味道不错,还想再吃,一摸盘子,却是空的,便有些轻微的恼意,又不大好意思。   “啊啊,全被我吃了。”王挽扬小小地怪罪自个儿,却没得到苏入端的理会。   悄然中搬上了新的布景,乐声绕梁,看客的眼底皆有些迷醉。台下前排的老爷们随着曲儿摇首晃脑的,恰似沉浸于其中。   起承转合,到了第二场,伶人换了身扮相,王挽扬小饮着刚沏好的茶,待前奏一过,那伶人脱口的咬字,便让她恍了神。   此声蓦然熟悉。   放下茶盏,亦是同苏入端一般探出了头,往那台上探了一眼,却不是臆想中的那个人的模样。   也对,如今身为帝王,又怎会再在此开嗓。   又何况,他又并非心甘情愿地唱。   只是,这声线愈到后头愈发谙习,真真切切,虚虚实实,如泣如诉,如丝如缕。同样的曲调,同样的回转,宛若云雀,仿佛依旧还是他。让王挽扬不得不怀疑,而又不自禁地想明白,究竟那屏风后头是不是还有人在唱这花腔?   而既然三人一起来观戏,她也不能随性地留下,再向这里的班主讨上那么一讨这位伶人的名字。   即便是讨着了又如何呢?她始终是要回大齐的啊。   直到,看到从前常伴他身侧的偌爻在台下走动。   王挽扬手中的茶都差点泼了出来,无人瞧见她的失态便连忙擦干,然后饮下。   放下茶盏,睁了眼再挨个地去寻那人,却怎样也寻不到了。   试图说服自己,见了没几次面,本就记不清人的脸儿,指不定就看错了呢。   入夜。   为庆大齐与南岭正式立了邦交,夜里流光殿中大肆宴请南岭的宾客。   全程苏入端负责侃侃而谈,口若悬河,从大齐的礼法律条讲到习俗服装,从赋税良田再到水运富商;卓脩则负责摆出大齐士族的举止,点头谦卑微笑,与旁人小酌几口,再解释一二;而王挽扬是在这大殿上唯一的女吏,无人与她攀谈,便自告奋勇地扛起了听曲赏乐埋头吃食的重担子。   仅有刘暇偶尔的歪头打量。   散了筵席,王挽扬向苏入端与卓脩先告了辞,说要去太医署拿煎好的药。   苏入端以为是那日昏厥调理的方子,想着王挽扬真是不经风吹,那么些日子了还未好。而卓脩闻言却端详了一番王挽扬半寸不改的面色,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加了揣测,平复了心绪对她道:“拿了药便早些歇息罢,明儿个一早还得收拾行囊,午后便回大齐了。”   “我省得的。”王挽扬轻颔了颔首。   步入太医署,侯止舟方熬好了药,韩毓便遣散了其他当值的小吏与宫人。   “自然见效不会那么快,一日服三次,饭后用。”韩毓见王挽扬端起碗,仰了头又是一饮而尽,“缓着些,别呛到气管里去。”硬是塞了甜腻的杏仁酥给她。   “只是,我明日就回齐了。”王挽扬咬着唇看向他俩。   而侯止舟早一步令人做好了丸,封在了瓷瓶里,递给她:“温水送服,吃完了就按方子上的抓拿,每个月换一次方。”又取出了一叠写好的药方。   王挽扬见此大抵有些动容,握住了瓷瓶,喉口起伏,嘴里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感激的话:“多谢。”   侯止舟看了一眼天色,站起身来,拍拍白裳,解下了外褂,“韩太医亦是帮你加了几味补气的药。”挂到了墙面的钩上。   “要谢也不必谢我俩,为医者当是如此。”韩毓轻笑,眼儿却望向了王挽扬身后,“若要谢,便谢……”   王挽扬循着她的目光转身而见:   刘暇。   侯止舟向这位陛下告了退,韩毓识趣地腾出了屋房,抱了几卷医书,取了几支笔,回外庭翻阅做注。   剩下了两个人,一方的王挽扬却颇有些面面相觑的尴尬。   不知从何说起。   窗外夜莺唧啾似商声,清脆恰同管弦秋。   王挽扬看向窗外的树影,掂量了心头的话:“都说南岭的曲儿出名,与那两位同僚一道去了戏园子,我心里头便总在想你们南岭的人是不是都是鸟儿变的?”回头便对上刘暇几欲透亮的眸子,笑着说,“唱歌儿都那么好听。”   听了这话的试探,刘暇不由得浅笑,眼底却没有半分动摇的样子。   因此晃神之际,王挽扬脚一腾空,便被俯了身的刘暇不由分说地拦腰抱起。   当下是满满当当的欢喜,双手自觉听话地环上他的脖子,总觉着抱住她的这双手紧实了许多,从前可是连一捆书都不敢让他拿捏。   思绪不知飘向何处的去的王挽扬被刘暇放在了高高的案几上,她抬眼便可瞧见他青涩的下颚,不知为何起冒出了一两点胡渣。   三年没有这般细细地观察,如何的亲昵总归陌生而又熟识。   长大了啊。   她不由得感叹,好似她比他要年长一般,分明两人年岁相当。   “不再吃那发热了的寒食散了?”王挽扬餍足地笑,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那有了几分糙意的好看下巴,“怎么不剃须?”   淡淡的药香在暗夜的屋室中弥漫,浅浅的稀薄空气飘散了浑浊的目光。   一字一言都格外炙烫。   “哪还须用药助兴,只是……”刘暇观其眼色,欲言又止,低头亲吻上她光洁的指甲。   指尖酥麻,心下亦是□□。   一辈子能有几个留了白的三年呢?   本以为自己寡淡,不见面便不会再去想念,但因三年里复受了嘲讽与冷然,倒是有些顾盼起曾经的那几分暖。大概自己也是病的糊涂了罢。   “为帝王,锦衣玉食,过着多少人钦羡的日子,”王挽扬收回了心绪,却替他接了下去,“不比那从前,哪有人不关切不晓冷暖,陛下莫要再说这样的话来引我。”   刘暇闻言呶了呶嘴,笑了笑,眼睫擦过王挽扬的手掌。   她见他如此,继续道:“在外人眼里,他人不知你的处境,以为荒诞不经。你当我就知道你到底是如何的人了吗?素来就捉摸不透啊……”   “你便说,你是如何想的?”刘暇停了动作,看向她。   “被束了手脚的鸟儿,想挣脱捆住它的绳索,在鸣啼之前,却不能让人接觉察。当务之急,便是求一个顺理成章。”   何为顺理成章?   生于大齐,他又识了多少帝王之术?到底适不适合做这国君?南岭在刘暇的股掌下又会如何?   刘暇像是戏谑而笑,“做帝王,非为贤明,而是要一个名义,”黢黑的眼底却是意料之外的认真,“谁都可当。”   一瞬间的惊愕,脑子一下炸了空白,王挽扬拉住了刘暇的腕袖,几不可信地问他:“你要不要飞到这笼外去呢?大概原是都不曾想过罢?”   他与王挽扬一样,贪图这冰冷的权势,那般收敛不让人明察,却又带着几许执着的痴狂,哪愿松手呢。   原来只道他是随意当当,倦了便掷了,可谁猜得到他竟是按压了如此深不可测的念头。   截然的陌生,面前此人还是三年前的他么。   心性与体温都与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只见刘暇的话语轻轻淡淡,却似冰锥一般掉落在她的心上,冷得发麻:“倘若打开了这个笼子,也不必非要往外衔草筑窝,何苦劳神费力。”他侧头一笑,“况且,你又为何将它视作鸟笼呢?”   笼子亦可作为栖息之处,与巢窝又有什么区别。   既得了这个名义,若换做是王挽扬,便不再妄求什么,可他是刘暇,又怎会甘愿任人摆布呢。   “坐得结不结实,你要想想这皇位原本又是谁的。”王挽扬蹙着眉,不愿他如履薄冰,可他亦是不屑安稳得明哲保身。   “是谁的呢?”刘暇故作反问,见王挽扬咬唇,便柔声安抚,却又半字都不可违背一般,“没有谁生来就会当帝王。”    ☆、【第二六章】空殿堂      刘暇向前略略一靠,两人额头相抵。   触着鼻尖,却在黑夜里摸寻到她寂静无声的眼睛,刘暇将气氛拿捏德极好,刻意不去提那帝王相术,而笑得深沉缱绻,长久的沉默后,执起了她的手碰向自己的下颚,道:“嫌它糙,你替我刮一刮?”   王挽扬心头一软,吞了苦涩,扬起笑来,“我大概也有几分手艺。”跳下高台案几,找了块太医署里的纱布,抽出了两条长棉线,揉搓绕了指尖,对刘暇说,“你坐好。”   咬住棉线,再抽紧,往刘暇的面上滚拉,他闭上眼一派悠然,听王挽扬笑着,含糊道:“原先在军中,大多将士都是胡子拉碴的,我就先用剪子一刀绞了长须,接着再替人这般洁面,你放心夹不住皮肉,不会疼。”   刘暇却兀的睁开眼,有些气恼地哼了声:“你为将军,却做这样的事?”   知晓是他的独占欲意识在作怪,王挽扬抬眼对上他的眸光,“那我还能如何?”月光之下分明是笑靥却被照得有些白惨。   “被射中髌骨后就卧床了三个月,天天躺在帐中的榻上听号角。”将棉线丢在一边,王挽扬坐到刘暇旁边,摸了摸他秀洁的下巴,“愁岭的风真是大啊,夜里吹得那帘帐太响亮,一点都睡不着。那个时候就在整日整夜地想,这条腿究竟好不好得了了,怕得很啊。后来就不再去想了。”   因为不要有希望,就不会再尝到绝望的滋味。   王挽扬扯出了甜腻腻的笑来,看向刘暇:“替人刮胡面,都是极为开心的,即便有不甘。”   心下抽紧,而被握住的手也越发得紧了起来,笑容渐渐地生硬,大抵能看出他一转而逝的几分心疼与自责。   虽为同类,但这个人一点都不懂她,却还要信誓旦旦地说些她丝毫不关心的话,好似他对她有多少真一般。王挽扬心想就不必对他额外抱有什么样的期望。   他喉口动了动,显然是想说什么。   而一陌生的近侍在外敲了敲门。   刘暇站了起来,压了威严:“何事?”望一眼依旧低头坐在案下的王挽扬,让近侍进来说。   “启禀陛下,梁王妃今夜产下一子。”   庑殿上更深露重,夜阶风凉。   多事之秋。   挥手遣那人退下,刘暇孤零零地立在殿堂,叫人觉察出了几分凄凉。   王挽扬心下生寒,单凭她浅薄的思量,亦是能知晓这意味着什么。   只是不明白,他即便居高位在上,却不曾有喜色,为何还要继续往上攀,执拗地不愿下来。   “你方才……有话?”王挽扬出声破了夜里这抑郁的沉默,企图扫清那被郡王出生而打乱的思绪。   回过身来的刘暇,眸底暗如鸦,说完方才要说的那句话,时机却是那么的不恰当:   “我要你留下。”寡淡的笑意都漠如霜。   而王挽扬却一脸固执,慌乱,下意识地拒绝,从一开始就不肯出手相帮,直白地戳穿了刘暇裹在内里的其中一份用意。   “陛下若要有子,一个无有外戚影响的皇子,其实……并不必非得要我。”王挽扬望着那被她丢弃了的白棉线,轻声,“这后宫里头,无权无势的妃嫔,总能寻上几个。”   “何来的妃嫔?”刘暇见她如此,干笑了一声,褪了心思,走到了王挽扬的边上,挨着裙裾坐下,压住了袖子,自己却依旧一副插科打诨的模样,“小郡王都诞下了,你的肚子里明日哪还来得及再有一个。”   “别说诨话。”王挽扬垂目道。   刘暇面色如水,眸色极静,连一句叹息都没有:“要走,你就走吧。”   像是为了再一次不留憾地告别,从此分飞劳燕、北辙南辕,再不相见。她却是轻颤,亦是在夜里摸索,继而拴住了那双不复温凉的手,可耻地渴求与吸吮那从前的一点光亮。   心里还是头一回那么滚烫,从底部烧上来的热度怕是把冰凉的肌肤都灼伤。   一个细致悠长的吻,压下了喉间干涩。   长夜漫漫如星河。   交缠脖颈与紧扣的双手,每一个动作、起伏、升沉都是极其的隐忍而又放浪。   沉溺于其中,肌肤上凝的月华恰似结了白霞,一室的冷然却成了旖旎的温柔水光。   散发躺着的两人,呼息暂缓,胡说着话,好似笑得满眼的舒畅。   “来不及,就来不及吧。”   谁的心里都似那明镜透亮,她不会留下。   本以为又在戏台上瞧见了他,便以为他还是喜欢唱曲的那头囚牛。即便是纯粹为讨她的欢心,她亦是乐不可支了。然而不可以去想,她哪有那么大的分量,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要做名正言顺的帝王。   一念至此,王挽扬适时地恢复了理智,消散了情/欲,既然他想坐稳这个位置,哈哈地弯了眉眼,那便:   “祝你千秋万代,百世流芳。”   刘暇因此笑出声来,气息喷薄也逐渐柔和不似滚烫,再不往深探求。   “笑什么?戏文里都是这样唱的。”王挽扬侧了身,枕在刘暇的手臂上,看着他眼睫上散落的隽秀。   秋雾深重,隐约闻见菊花香。   后颈有些凉了,王挽扬提了提宽袍的领口。多拜刘暇所赐,应是今晨才获晓梁王得一小世子的消息,她在昨夜里便先一步知晓了。   梁王府登门道贺之人自然是络绎不绝。   早朝时,刘暇便拟好了旨,让张公公宣了圣谕,肇赐这新诞辰的小世子为和郡王。   梁王颇为满意,恰似得偿所愿般红光满面,望向刘暇的高位时的目光也便愈发锐利了起来。   王挽扬等外邦的臣子既然还未动身,也理应去瞧上那么一面。只见新生的婴儿皮肤都皱在一起,粉粉嫩嫩的,带着一股奶香味。柔软的头发已经干了,不哭不闹,安安静静地睡在锦缎里,小拳头握起。   心便生了怜暖。   急急地赶回了鸿胪寺,行李与箱囊都已经备好。遂,出发回大齐即便又耽搁了一些时辰,但还是在这天夜里赶到了下一个京都外的驿站歇下。   前天夜里,望向府里东厢处的灯火通明,刘慕是最先得了这个消息,毕竟她依旧住在梁王府里头,当下便差人去支会了刘暇。   大抵她心更难安定,这个小郡王的出生意味着断绝了她登位的去路。所幸之处,是她还有刘暇可以相帮衬。   以为刘暇无大志,唯有情势所迫因而不得不做这南岭的帝王,因而对这位皇兄颇为放心。   下朝之后,刘慕直入了殿门。   “四夫人几个月前便去寺里清修,应是那时便怀上了,父王对我亦是处处提防,将这消息封锁了。”双手撑在书房的桌上,望着刘暇道,“现下还有些时日可以缓,一来皇兄你方登了基,二来小郡王年纪还小,父王他动不得这大统。”   “诚如是,三年来孤后宫贫瘠且无所出,若是日久,朝臣免不了被撺掇与威逼孤得皇长子。而到时候你父王便可借用此处机会,依托了小郡王。”刘暇嘴里说的全然是后妃子嗣。   刘慕心下讽笑他无长远之见,道:“皇兄这是在怪本县主不让您广纳妃嫔?你大可不听劝。若是当今诞下一丁半子,父王对你可就不会如现在一般顺当与宽免了。何况,如今又有谁逼迫皇兄你开枝散叶?”   稍稍一犹豫,“那妹妹你说该何如?孤自然都配合。”刘暇将那半瞬的轻蔑看在眼里,敛起了目光。   “你须待这小郡王亲厚如弟,事事恭让,”刘慕轻笑,“若是可以,就办一场比皇兄即位都要盛大的庆礼罢。”   正如刘暇心中所想。   这位新即立的帝王的十月生辰仅仅吃了一碗素面,被出生不过十日的小郡王压下了本有的光华。   小郡王满十天,整个京都挂满了彩色的缎带,游龙滚灯,金蛇狂舞。   刘暇甚至满脸喜爱地抱了这位郡王,坐在龙椅之上,逗笑着咯咯出声的他。   “皇弟粉蒸玉琢,这么小眉宇间的气度便是非凡,今日为庆其生,”刘暇望向梁王府筵席上神色各异的的众人,抿了唇笑道,“孤就赐秦城作为郡王的封地罢。”   秦城是整个南岭最为富饶的城池。   一言既出,众臣妄自揣摩,暗暗惊骇,又不敢去看堂下坐着的梁王是如何的眼色。   仅有刘卉大笑说自己做了叔父,拍起了手。领得众位朝臣才纷纷恭喜献贺。   却被梁王的五女刘素不满地道:“皇叔您早就当上了叔父。”   刘卉抿了小酒道:“本王不是没见过小素出生么,那时还在齐国,连一份贺礼都无法送上。”   梁王闻声皱了眉,望了刘素一眼,她便不敢再与刘卉多言。   就是刘卉还在喃喃,径自感叹:“小素就是听话,哪似我那小子由己见得很。”举杯看向高位上的刘暇。   为皇族添了皇胄的四夫人被封了诰命夫人,穿金戴银,面上有光。梁王正妃浅笑为其斟茶、夹菜,不辨喜怒。   本是一场家宴,却因在座各位的身份而不见其乐融融,却瞧出了几分虎豹之心。   多饮了些酒,走路都不怎么稳当,被掖庭的臣子扶住,刘暇手中被塞了一张小纸。   握拳假意扶上廊柱,瞥了一眼上头的墨字,又揉掉了纸张。吩咐灵瑾下去,让他速速追上大齐使官的车马。   那被汗渍晕染的墨字明明白白地写着:“梁夺五洲。”   说的便是那五州图这些年下来,许先生广招贤人将此理清研琢,终是对之知晓一二。这并不仅仅是战时用图,更是暗藏鎏金皇脉,得开国玺,便可得南岭天下。   若解了此图,则是天命所归的帝王。   回身望向远处树下阴影素衣抱袖的许先生,刘暇点头不言谢。   众侍臣见刘暇抱柱吐了个酒醉糊涂,便连忙上前将之送入大殿息下。   一夜难眠。 作者有话要说:  开题报告总算码完 然而毕业论文要正式开写(虐 ☆、【第二七章】暗箭伤      从山谷里渗进来的秋风总是尤为寒凉,阵阵凛冽如刀割一般。   苏入端心下颇为不满,若不是午时卓脩说要去驿站新换马匹再加快脚程,此刻他们应在漳州城里用晚膳了。而要不是为了遵守圣谕,顾及王挽扬那条不怎么方便的腿,放慢了回程的步子,本是一个月便能到京城。如今却是不得不在愁岭继续滞留。   车轮滚过山石道,行车的队伍缓了下来,前方有人来报。   卓脩撩起了门帘问何事,答曰:“大人们,有些暗了,前面是林子,今夜恐是只能暂留在岭下了。”   闻言苏入端虽不乐意,但也不好直接拂了这位左仆射大人的面子,于是竟是百年难得一见地问起了王挽扬:“王侍郎原先在南岭带兵打仗时,可是对此一带熟络?这儿的山谷太阴湿了,不知阳面的会不会好些?”   王挽扬闻此说,“阳面土是干的,夜里的山阴确实有些寒了。”瞧了一眼苏入端,又看了看卓脩的面色,“我虽认得些路,但不知这几年有没有变化。”   卓脩见此,觉得自己亦是有责任,若是休憩在这阴面的山谷,实在太冷了,便道:“如果王大人晓得怎么绕去阳面的山头,今晚好好休息,明早也好赶路。”   王挽扬亦是同意,想着自己的膝头好不容易有良药在治,切不可再受潮添了差错。只是领队的并不识去路,王挽扬不得已只得下了马车。   套上了便于行动的骑装,多加了一条外褂,王挽扬跨上马背,一提缰绳,忍着稍许方才用力的不适,夹紧马腹,冲到了队伍前头。   如此,苏入端见王挽扬骑马离开,便钉上了马车的门帘,只留一条窗帘布的小缝,用来流通空气。   卓脩见苏入端这般举动,叹了一句:“王大人究竟还是个女子,腿脚又不便,理应我们多照顾些。”   苏入端瞥了一眼王挽扬驱马的背影,回头对卓脩道:“她驾马与砍杀的本事可比我们大,谁能关照得了谁呢?”   原先已经让他慎言,现下还试图教训他尊重女子,莫要狂妄?如今苏入端想自己自然是把男女一视同仁了,可能者多劳是天经地义的,王挽扬怎么就不能为他们指路了?怎的又受这老头儿骂。   “诶!”卓脩苦面,一摸胡子,显然是有些被气着了,“苏大人你这样可是讨不到媳妇儿。”   “这又和我娶亲有什么关系?”如今讨媳妇儿都还要看这人贴不贴己了?对他好的姑娘多了去了,卓大人这是吃不到葡萄就要说葡萄酸罢?王挽扬没说不乐意为他们效劳,两全其美嘛,这老头虽说是为人着想,可想得未免也太多了罢。   风吹林动,王挽扬的几缕发丝被风扬了起来。   仰首向上,树林上空是昏暗的夕阳,一行大雁南飞。   心想得抓紧脚步了,而手被迎面的晚风刮得有些疼,王挽扬拉紧了马缰,竖耳听林间的声响,时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却又归于平稳。   透过密密的树干,往远了眺,依稀看到了一点的篝火光,再进去树与树的间隔就更小了,马车应是无法通过。   于是王挽扬带着队靠西走去,不一会儿就穿过了林子行驶到了小道上。   向前望去,一条路径直通了底,瞧不见何处有人家,橘紫色的霞光落在了半天上,身周的一切都晕染成了淡桔色。   苏入端往车外看了一眼,见到已走到了道上,便放下心来,想着今晚终于可以勉强歇息。   王挽扬只顾得挥鞭驱马,整个车队的速度加快了起来。颠簸得卓脩闭目养神,暂忍耐不适。   而惶然风中突闻凌厉声,王挽扬侧头,一低身子,那一箭险些射中了身后人的腿,惊得后人忙拉住马。   “什么人!”王挽扬向林间大声呵去。   卓脩一下子撩开车帘,问:“怎么了?”   令人简单交代之后,王挽扬拾起了羽箭,正她打量之际,听闻林中燕雀惊动之声,一群鸟各自飞散了出去。   而又一只同样的羽箭,穿过了雀鸟的脖颈,溅了一地血,掉落在马蹄之下。   王挽扬心中的不稳妥感骤然而生,警惕地回顾四方,见车内惶惶的卓脩与苏入端,对他们道:“或是匪徒,或仅是新猎手。”   “怎会如此?”卓脩喃喃。   “这个地段为大齐与南岭交界之处,不受律法管束,为非作歹的自然就多了,我们须赶紧上路。”王挽扬拉回了马缰,继续向前。   苏入端此刻却心头惶恐,想着原本若是在山阴处停留一晚也就罢了,省得又遇上这般的事儿。也怪王挽扬好路不带,却偏偏来了这匪徒或出没的所在之地。   交代了侍卫与车马一直沿着此路走,遇见山丘便向西。王挽扬减慢了身下马的速度,跟到车队的最后约莫离了几十尺。   可惜身上无佩剑。   也罢,分不清对方是敌是友,还是莫要轻举妄动。   四周好似静谧再无动静,王挽扬再次挥鞭驾马。拎缰绳的手上一紧,马腿上穿刺过一支箭,血喷到她的裤腿上,整匹马急往左边倾去,王挽扬重心亦是不稳,右腿套上的马镫还未踢开,整个人随着马直直地倒了下去。   左耳轰鸣,半个身子被扯摔在地上,被马身压住,火辣辣得疼,眼看车队一直向前奔,越行越远,无人回头。   耳后是不绝的刀箭声,王挽扬意识逐渐犯糊,太阳穴突突地跳动,左半边身胯骨以下有些疼痛。   还是自嘲地想着:左腿也莫要折了啊。   寒冬。   风声鹤唳,愁岭以东寸草不生,干裂如沙的土是猩红色的。   此处两军常年交战,以五年、以十年、或以百年,新草方生了便又被马蹄踏平。   这地底下又埋了多少骨呢?   王挽扬束发裹了髻,将发丝梳进铁盔,戴上黑甲。两腿一夹马肚,青驹便小跑上军前。   以枯了的古树为界,相隔百丈,南岭远远望去,大齐一片黑甲。   “杀——!”挥手猛向下舞旗,号角随呐喊长嚎。   蹄下的尘土飞扬,蒙了双眼,喊破了喉咙,亦是不歇,长久奋战,见一杀一,遇百刺百。   背后汗隐流,四肢百骸煮沸一般地从体内发烫,似是要冲破这冰冷的皮囊。   顾不得脸上擦破的皮肉,扬尘入了眼也只能一往无前,向前冲破敌阵。带军一方从中突围,另一方则包围敌军。   跳下马背,冲入混乱,一把长剑接连穿过二三人,硬是要再向里中伤红心。   鼓了劲,猛地一刺,耳背磨破,盔掉在了沙土。   头发从发髻中散下了几束,在冷然的寒风中,沾染了几分腥血的味道。   面上不知是谁的血渍,缓缓流下,却又因风凝在了脸颊。   俯身一路左右狂奔,从下往上攻,连排划断马足,以至于气喘吁吁,发尾滴汗顺着脖颈流入骑装,手腕脱力使不上劲。   跌下马的将士随后被踩在脚下,一箭一刺杀。   王挽扬拖着身子,随手牵了马,一使劲,跃上背,踏过尸首,助力其余军士围剿,万夫莫开,又是砍红了眼。   而右侧瓦图领军破阵而入,一扫百卒,打破了她先前精心设下的提防。   手伸入后背箭囊,取出长箭,扣在弦上,瞄准那个女将。   一箭划破烟雾稠密的空气,王挽扬一个回头见那羽箭直直朝面而来,转身、后退、挥剑欲挡,却猛地刺入胫骨。   箭头埋骨。   一瞬,仿佛听到了腿骨断裂的声音,王挽扬低头,箭尾洒了血,小腿浑然发烫,疼痛欲裂,滚烫的血渗透了裤脚与素袜,沿贴着肌肤流不止,疼晕过去,重重摔下了马。   冷风拂面,皑雪如针,从灰白的空中飘落,散发遮了眼。   深夜瓦图乘马披月色回府。   开门入屋,被告知有宾客等在厅房。   转身折返门厅,跨进门槛,却见许先生轻吹茶盏内沿,小口饮茶。   面色暗暗沉了下来。   许如庄抬头,将茶盏放在一边的矮桌上,望见瓦图将军的脸色,便知晓了这结果,自一叹息。   瓦图念及当日许如庄对他留下的那句丝毫无有情绪波澜的话:“永绝后患。”眼光收了回来,再次看向了他。   “杀不成,遂了梁王的愿也罢。”许先生漆黑的眸子似沉寂的夜,不泄天机。   无有抱歉,即便瓦图自己也想趁此机会一雪前耻,夺了王挽扬的性命,便可没了几年前被初上战场的女将打败的耻辱。更何况,闻言这女将亦不靠一己之力,而是借用了五州图方得以取胜。   “应由老子再一次射出这支箭。”瓦图悔愤道,想着属下办事不周,定要处罚。   许先生闻言不露声色地笑了笑,顿了顿,又问:“后又如何处置她?”   “禀了梁王,已经通晓鸿胪寺与礼部是被猎户误伤。”瓦图卸下披风,搭在手臂上。   许如庄点了点头:“陛下那儿呢?”   “明一早就应知了罢。”   夜半,一内侍入了大殿,执掌了灯,悄声唤了卧在龙榻上未睡着的刘暇。   随后,太医署内当值的侯止舟随梁王侍从一道去探访暂且休在梁王府上的大齐兵部侍郎王挽扬,并喂以汤药、施以针法。   刘暇披了衣,揉了揉前额,留了方点的灯,让内侍点了安神香再下去。   “齐国那边怎么说?”   “梁王吩咐下去,让使臣们的车队先行回齐国。”崔台跪在殿前道。   “伤得如何啊?”刘暇眼底倦怠,一派心神不宁的模样,问。   “回陛下,未伤及王大人性命。”崔台头低了些。   “你下手何时轻过了?”干笑一声,眸光望向烛火,明灭闪烁。   崔台屏息不敢再言,见此刘暇抿了唇,后又忍不住困意打了个呵欠,提了神明白他不得不下重手,不然何以对瓦图交代。   不死则好。   不死则好啊。   活着必经的苦难与定享的荣光,两人方可一同尝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好开心呀!!!涨了收藏!!! ☆、【第二八章】狂女子      冷汗涟涟,从骨头里传来隐隐的刺痛感。   将她送往梁王府的过程中,王挽扬自始至终都是醒着的,却闭着眼紧蹙着眉头。   不明白。   不明白为何在等到她跌倒在地,不得动弹之后,前来救援的队伍如此迅速,尔后才听有人打斗。   她听不大清他们轻声交谈了些什么,只晓得自己被抬上了马车,又被送去了这位摄政王的府上。   直至,一个较为熟悉的声音对她说了话后,王挽扬方是稍稍睁开了眼:“别装睡了。”   侯止舟。   想弄个清楚为何她会被梁王所救,又为何会被人刺杀,可脑中难有清明,下意识地思忖着,试问眼前这个或许可以一信的人,迷糊张了口问:“我……究竟怎么回事?”   “在下只负责行医,”侯止舟展开排好针的布包,取出一只针,对王挽扬说,“王大人你落了马,胯骨折了。大抵要先躺半个月,暂时无法下床。”   王挽扬本是倦意上涌,却被侯止舟一针扎醒了过来。   “因其他穴位在股骨部,在下无法下针,明日将换韩太医过来,”侯止舟拿出了一盒黑玉断续膏放在一边,收好了药箱,又提笔写了一张处方笺,“方才这一针仅为止痛,王大人可暂且小憩一下。”   见王挽扬依旧看向他,侯止舟撇嘴轻声道:“你明早用完汤药,便涂抹这个膏,韩太医会为你正骨头的位。”望向她停留在他面上的眼神,又添了一句,“是陛下让我来的。”   “谁问这个了,”王挽扬垂目,打发人赶紧离开,“我要睡了。”拉了褥子,躺了回去。   侯止舟走后,屋内的门被关上。   此夜却是如白,堂前的光透过窗纸,照印到王挽扬的床底的靴下。   王挽扬阖上了双眼,眼前漆黑一片,脑中思绪却是万千,各种画面、碎片交织,断断续续,不知是陈旧的梦靥还是沉重的回忆,记不真切。   在落地的那一瞬,她未有疼痛,只是跌陷入了厚厚的积雪里头。   一手撑地,湿凉切肤,久而久之便不觉透彻的冰寒,反而手心如火灼,隐隐地生辣。   冬夜里的雪纷纷扬扬,如鹅毛如大席。   抬头,便有雪花轻停于面,随后融化成渍。   有人扶住她的手,被她再一次地推开。   那个人眼底沁凉,如冬日般无有生机,望着她,唇线生白,索性直挺挺地躺在了雪地上。   她好不容易靠自己,重新站了起来,抬面看向一片纯白的远方。   山头堆雪,却逐渐湮没在视线里,身周皆是全白。   她要走,她知道自己要走。   眼睫结了霜,睁眼抬眼都是费力,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蹒跚踟蹰,往前走,脚步愈发快了起来。   而右脚被一股力量握住,硬生生地扯她下来。   本就没有力气,她因此双手还挣扎着伸向前,膝头却跪在雪上,扑倒不断下陷的模样。   脸贴着白雪,面上发烫。   一瞬间脑内一根弦断了,大抵是万念俱灰。   已经没有多余的力量再将他蹬开了。   他要留,为何还要她留下。   刘慕推了门入安置王挽扬的这间厢房。   站在床榻边上,抱着臂看向她。   汗渍从额头渗出,埋在被褥里的面色亦是不佳,整张脸都有些微微泛白。   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了开门的声音,觉察到有目光流连在面上,王挽扬惺忪醒睁了眼,模糊中发觉来人竟然是这位县主。   “呀你醒了,”刘慕俯了身子问,“坐得起来么?”   显然不能。   王挽扬瞄了一眼刘慕淡淡道:“我倒想。”   刘慕显然是被这句回话乐到了,笑着说:“王大人你如今还担着使臣的身份,怎敢与本县主如此说话。”   “微臣不敢。”王挽扬闻言这位县主亦是一位做事颇为大胆,且丝毫不顾及他人目光的女子,便不晓得她来探望她的用意。   “不敢么?”刘慕轻笑问道,“你是败了瓦图的那位齐国女将?”   王挽扬抿了唇,素眼望向她。   “刘慕着实佩服,但要多言一句,纵是太平年间,也要多加小心呢。”   两句话,锋芒暗指瓦图,王挽扬装糊涂:“怪我一时兴起,下了马车,这才被跌了跤。是……要多谢县主出手相救。”   装作不晓得这里是什么地方,亦不明白为何自己会落马,根本听不懂刘慕的意有所指。   “哈,并非是我,是父王的属下搭救,连夜送王大人回了京都,传了医官前来就治。”刘慕瞟了一眼她木然的神色,“王大人真是幸运,能及时被发现。”   “那也要多谢梁王了。”王挽扬说完面带抱歉,又对刘慕道自己无法下榻行礼,提到了方才说的幸运,王挽扬憨笑道:“大概家中祖母在我走之前,亦是向佛祖求了一路平安的愿罢。”   “佛祖真有这么灵?”刘慕好似眸光一亮,但心底却是不满王挽扬明知却故意的藏掖,“父王朝事繁忙,便不来探望,王大人也要注意身体,好好养伤。”   刘慕令人倒了茶水,递给王挽扬让她喝下,又说:“这伤恐是要躺上十天半月,王大人你要是乏味了,就让吩咐婢女替你解乐。”   “谢县主关心。”王挽扬颔首。   “你与我年龄相当,我若得了闲,定会多来探访,莫要嫌本县主叨扰。”   “自然不会。”   然而在床上躺了四五天,刘慕并没有经常来访,梁王一次都无。言语乍然是好听,但也仅仅是做足了冠冕堂皇。韩毓倒是天天都来替王挽扬换药,几个婢女也是被她使唤得极为熟络,大小解这般的事儿,还得劳烦她们搀扶王挽扬下床。   黑玉断续膏是极为好用,正骨之后用了三日,王挽扬便可试着靠坐在床上,遣人拿了笔墨,想着理应写上这么一份书信,寄回大齐告知父亲与祖母无须担心。几次提笔措辞不成,王挽扬便扯了宣纸,改为画小人儿了。   侯止舟时而也随着韩毓一道来梁王府上,在韩毓问切之后调换调理方子之时,顺便治右腿胫骨。王挽扬本是想新伤旧伤一起治了,等相安无事地度过这几个月,再回大齐,而日子总归事与愿违。   大半个月后,小郡王满月了。   “他们不让我抱阿弟,说本县主手势不对,还催着我赶了紧儿地成婚,先学学如何抱孩子。五妹的婚事倒是将近了。”刘慕看向院子外头挂上了长串灯笼,一派喜庆之色。   “县主为何也不成亲?”王挽扬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   “这南岭的男子皆不在我眼里。”刘慕狂妄地放了话,惹了王挽扬暗自一惊。   倒是自傲得很呐。   “王大人是在取笑我?”   “不敢不敢,天底下少有人能攀得上县主。”   “王大人这是奉承?”   “哪有哪有。”王挽扬阖上了婢女替她拿来的《逍遥令》,放在枕头边上,盯着与刘暇有几分相像的刘慕的侧脸,道:“微臣也有弟弟,一个比我小了七八岁,一个快四岁了。”   “本县主这个阿弟小得可唤我一声娘了。”刘慕毫不避讳礼法地说笑。   “家中人丁兴旺,总是热闹些好。”王挽扬觉察到了刘慕颇为厌烦的情绪,因循礼制地回道。   刘慕闻她如此说,不置可否,却是想自己生在了皇孙贵胄家。   “诚然啊,几位姐姐都嫁了人,自皇兄回了南岭,有个能说话与玩乐的人儿,我也愉快一些,到底是家人。”刘慕笑了笑,眼底却缓缓审视着王挽扬,“这段时日我与大人说话如此欣悦,真真是想若王大人也同本县主是一家子人便好。”   如何能成亲眷?眼下,刘慕却只有刘暇这一位皇兄了。   王挽扬摸着书册的指尖动了动,抬眼浅笑:“县主如此厚爱,微臣不敢当。”换言又补了一句,“家中早早为我定了亲事,迟早要回大齐的,看来不能常伴县主解乏了。”   刘慕却是一脸遗憾的模样,叫人看了便以为是她的如意算盘恐是要落空了。   “听皇兄说,从前在齐国,你同他相识?”刘慕瞥了一眼王挽扬枕边的书,“此次王大人落了马,他亦是颇为担心。”   王挽扬似是自嘲:“当年战事未定,微臣不得不领军战岭,陛下又不得不留守大齐京城,他心系南岭,如我一般的这一个敌将,又怎会不知?大抵对我这个将领恨之入骨了吧。”   “哈哈王大人讲得都是实话。”   “因战事伤了百千南岭将士,家破人亡,微臣自是惶恐,本也再无脸对面南岭人。”   “王大人可是要负荆请罪?”刘慕不见悲戚,而是打趣,“都是旧事,就不必再提了。瓦图的战术我晓得,无法用降,因而死伤难免。再者说,两国纷争多少年了,不是一朝一夕就可迎刃而解。如今难得有太平相,是我们的福气。夺几座城池哪有人心重要呢,若为百姓谋福,使生灵再无涂炭,一国更需明君。”   失人心则失天下,大抵是对先皇颇为不满,刘慕掩着讽意,王挽扬却在思酌,这位县主究竟站在什么样的立场。   刘慕笑自己多言,但又暗暗试图拉近与王挽扬的距离:“齐国的圣上大抵也是为了平缓两邦之谊才令王大人这样特殊身份的人,来南岭送兵戎的罢。不谙此理的人才会以为是挑衅,于是冤冤相报。”   从王挽扬的院子走了出来,刘慕望向梧桐落了一地的叶,若有所思地泛起了笑意,而却被身后人打断:   “你倒是走动得频繁。”梁王面色不悦。   “父王您忧烦朝政,女儿不过是替您前去,不想怠慢来的客人。”刘慕笑得更欢了,瞧向王挽扬住的那间院子。   “那你便去前厅招待。”梁王蹙眉微挑,今日府上来了许多江淮的文士,前来庆贺小郡王满月。   刘慕一惊一乍:“啊呀呀,我可没让他们来啊,真是不听话。” 作者有话要说:  早起失败 录了一下午的数据入SPSS(白眼 么么哒更完这段继续码字ing ☆、【第二九章】满月酒      刘慕的舅家是江南人。   有道是淮河以南的山明水也秀,一方土滋养一方人,随意一拢,便尽是文人墨客。   眼看,这些旗下的骚客毫不怯懦地纷至沓来,似是挑衅一般,原本以为仅仅是小打小闹,现下却不尽如是,梁王对自己的这位四姑娘是愈发气恼。   光瞧她与他们称兄道弟不说,如今堂而皇之地言语亲昵。其中一些人早被她收为门客,刘慕供了他们的衣食。便早有人暗自揣测,是不是这位县主又纳了新的面首。   刘慕不在意外人目光的探究,起身替在场的所有宾客皆是倾倒了酒,又单独坐回了右侧的下席位,一个人孤身抿酒。   直到新皇来了,众人皆是伏身恭迎。   “不必多礼,今日筵席无君臣,孤不过是来瞧一瞧自家弟弟。”   应声,裹在绢丝里的小郡王被丫鬟儿抱出,恰如众星捧月。梁王现身,老来得子,面上亦是喜不自禁。   刘暇虽坐北,在这梁王所摆的席位上,能直接听他令之人,却是寥寥。而刘暇未听堂上笑语,低头,摸一把正在替他斟酒的婢女的手,轻易一个眼色都让人心醉神迷。   眺一眼入了堂坐下的刘卉,以及似传宝一般传到他手上的小郡王。   刘卉眼底对这小娃儿染了几分怜爱,欢喜地轻轻用指腹触了触小郡王嫩嫩的脸儿。   刘暇见此,眨了一下眼,拿起了酒。恍惚的婢女一个不小心,险些将酒倒洒在刘暇身上。   没有人注意到上头的这番景象,而婢女连忙认罪欲磕头,刘暇也未让她起来,仅仅是说了一句:“莫要在孤前面挡着。”   婢女退了下去,而此时刘慕望过来的目光与挂在嘴角的笑意,让刘暇不得不再度饮下这一杯酒。   这一杯单单为他而倾的,溶了寒食散的酒。   口腔微辣,脑后发烫,望向席下众人的眼也开始迷糊不清,唇角肆意地散着笑意。若不是凭着自己的意志,大抵就要在这厅堂出了糗。   月儿亮亮堂堂,透过树枝桠还能从叶子的缝隙中落下几点月光。   筵席还未兴,刘暇便稍感不适,却遣人托词说方才被撒了酒,想换身衣裳。随行的掖庭小公公从步辇上翻寻出了一套合适妥当的衣物,再回到那小憩的屋子时,却不见他们这位圣上的身影。   刘慕悄悄退了席,在廊下找到了坐在池子边上坐着的刘暇。   刘暇侧目瞥见她,不语。   刘慕笑着说:“皇兄不想喝大可不喝,本县主也没有逼迫谁。”   “寒食散吧,兑在酒里不大好喝,方入口的味道也不佳。”刘暇的面容隐在月光找不到的地方,鼻梁上依稀衬着一丝光亮,“若不是醉了后才能体会到的一时的飘忽欲仙,孤不大想用。”   “我当皇兄会喜欢。”   刘暇轻笑了一声,“你自个也用么?”   “自然,是身先士卒了,觉得极致酣畅,方想与皇兄一同享这乐子。”刘慕笑。   露出一抹笑来:“亏有县主妹妹你,孤这皇位坐得也便不那么不是滋味了。”   望了一眼月光下刘暇发红发烫的脸,刘慕弯了眼儿道:“趁着这个空子,皇兄可要随我见一个人?”   还未说出“什么人”这三个字,刘暇似是瞬间一个激灵,眉目渐渐舒展,换了个清明。收回了刚才想踏入池中水浸湿鞋袜以汲取凉意的那只脚,“听你说的便是。”   “若不是出了小郡王这一遭,皇兄定被文武百官催着充盈后宫了。”刘慕领了刘暇在庑廊下走,通往西面的院子,“如此,皇兄可是满意?”   “能满意什么?妹妹不也是颇为头疼。”刘暇往远处望了一眼隐灭在夜色中的锦衣文士,又道:“江淮人儿总那么眉清目秀的。”   刘慕笑出声:“可大齐人也不见得听闻中的那般,又是如何绰约。”   刘暇不予理会话中的调笑,又听她道:“长相固然重要,好用的才是更妙。”   “光食这散,身边也没个嫔妃,总也达不到那样的爽快。”刘慕绘声绘色地讲着些不知羞耻的事儿,眉眼间并无一点难堪,脚步在此处停歇。   抬了抬眉,瞟了一眼那关上的屋门:“愿皇兄能体会妹妹的一番苦心。”   刘暇嘴角动了动。   觉得棘手。   却不觉装模作样地明知故问一句“这儿是哪里”有什么必要。   两下人皆心知肚明,便大大方方地应了下来:“那么,多谢。”   王挽扬素来耳力极佳,在屋内却是听了个清明,久久猜测的事实渐渐浮现,暗暗的忿意如汇入海的百川一般攒集,冲撞心底的赤壁,起起伏伏。   推开了门,刘暇背着手将之阖上,一眼便对上了王挽扬抬向他的双眼。   “陛下来这里做什么?莫要过了病气。”王挽扬躺回了床上,装作什么皆不知。   “来看你啊,”刘暇浅笑,“侯止舟担保他能医好,还你康健。”眼光落在她未盖严实而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腿上,替她往下拉了拉褥子,“当大夫真是极好,我妒忌得很。”刘暇眼底尽是被寒食散入腹后挑逗起来的情绪。   来人又如那时一般散发着紊乱的气味,王挽扬觉察到刘暇因诊治而被侯止舟捏了腿,看了她的伤处而油然生的一丝狡黠的嫉意,不留面子地反驳:“倘若见了血腥,你还会这么说?”   刘暇听闻此言宛若正中下怀,吐气如滚烫的游丝,好笑地道:“那就见一见你的伤吧。”   王挽扬目光一下子凌冽了起来,伸手拿过床边柜上冷掉的水,“喝点凉的。”   “不要如此介防啊。”刘暇轻笑,就这王挽扬的递过杯子的手,一口饮尽水,一手捏住王挽扬的脚踝。   腰腿无力,无法踢开脚腕上覆着炙热的手掌,“不明白南岭人儿为何这么闲,把人的性命当儿戏,先将我击下马,这下又来治疗。”王挽扬浑然逆生了倒刺,抿着唇角,眼中却无笑意,“我还应说声谢谢?”   刘暇左眼微跳,收起了戏谑的面色,强压着药物的作用,手上的动作轻柔了下来,拉了拉她的胫衣,问了句:“要紧么?”   “要紧。”王挽扬望向脸色泛红的刘暇。   抬了头,刘暇轻叹,张口体内的热气作了白雾:“让你吃了苦,我的错,怪罪我好了。”   “不敢来怨陛下。”王挽扬咬字。怪你也不能让身子好起来。   “嘴上就不要说不敢了。”刘暇眸中荡着波光,坐近了些道,“你早就在心底把我凌迟千百遍了罢。”   “倒还没有那么多次。”王挽扬攥紧了拳头。   “是心疼我么,才不施以重刑?”刘暇闭着眼,压住了游走的胡思与敏锐的触感,说的话几乎不经脑,皆漂浮于表面,轻轻淡淡,如今竟然还能继续说出玩笑话。   “非为心疼,而是还来不及行刑那么多次。”   刘暇自讨没趣地撇了撇唇角,心中明明白白王挽扬所忿恨所责备的,恰恰是自己无法摊开来好好解释的。她素来被人利用惯了,亲生父亲也不为过,现下又哪会多他一个呢。虽说如此,但如今她却因此再一次地身心都受了创。   王挽扬见刘暇强忍着的面色,终于看出了端倪,而又因方才听到刘慕所言而沾上了点滴的不悦,“如果是误食了散,你用冷水擦擦身子。”就不必拿她来泄热力了吧。   刘暇闻言当了她的面褪下了衣衫,如玉的肩胛、胸背露在夜里微凉的空气中。王挽扬在漆黑的屋里睁着眼,望着刘暇有些踉跄地拿了布巾,将之用盆子里的水浸湿了,覆在自己的面上、身上。   “早知如此,就不来南岭了。”看了一会,她扭过头去道。楼烨遣她来南岭,若王挽扬再坚定一些,大可完全拒绝。装个病卧床不起,比前去面圣说理更容易行事。   可为什么要来呢。   私心里是想再见一面,就顺了圣上的意。却假装是被胁迫而来,冒着极大的风险还是入了岭。   刘暇拧着布巾的手,轻轻一颤,不服地说:“可是你来了。”面色无澜地讲了这句事实。   “但后悔了。”王挽扬低头。   一下子哑口无言,喉咙梗塞住,刘暇将布巾挂好,堪堪一笑,大概有些歉意与愧疚罢。穿上了单衣,转了身,但他却不正面说,这二人是心知肚明。   “必须将我医好。”王挽扬望着他酒渍微干的领,以及被掩盖着的那微微一动的喉结。   若不,她应是再也不会宽恕刘暇了。   即便,刘暇不求她的宽恕。   无论她能不能痊愈,王挽扬始终不会留下,而刘暇终归要她留下。   “既然如此,伤筋动骨了,那就多修养些日子吧。”刘暇走近坐回床沿,唇间话语宠溺,却让王挽扬骤然生怯,忍不住逃离之意道:   “若养好了,我就告辞。”   而见此他却眼眸一黯,点了点头,又说:“不要轻信刘慕。”   王挽扬望了一眼映着光亮的窗:“那我信你?”   刘暇紧握上王挽扬的手,隔着一层锦,将之叠放在自己的胸口摩挲,轻轻颔首道:“你只能信我啊。”当下的情形,王挽扬唯有抓住仅有一根救命草一般地信他,而且早早就在心底最为信任刘暇了。   而她低声轻笑,试图忘掉这单薄的信任,仿佛如丢掉龌蹉一般似是微微不屑:“你说的又有几分真假?”   不理会她半句的讽意,刘暇消散的热意再度向上旋,望入她的眼里道:“对你句句是真。”   不可再上当了,这样的糖衣浅尝辄止就好,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迷局,无法自拔。刘暇垂落的一缕发凑得王挽扬被按压在他心口上的指尖微微发痒,想要抬手,却又不再抵抗。   王挽扬眯了眼,动了动嘴角:“你就是知道,我欢喜听这样好听的话儿。”   有人喝了太多苦口的药了,想尝一块,再尝一块糖。于是便甜死在蜜语里,温度一暖,便被腻绊住了手脚,不能挣扎。   可王挽扬用糖砌成的墙,冷冷冰冰,却愈发遥远地隔开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好一堵坚硬的屏障。   刘慕在外敲了敲门。   “出去罢。”王挽扬小声道,用冰冷的指尖推了推他的胸膛。 作者有话要说:  黄暴兄妹二人组 ☆、【第三十章】岁相似      庭院落叶满地。   踩在枯叶上,将它们堆扫起,笤帚划过地,发出响脆的声音。   侯止舟医术了得,韩毓也极为在行调理,王挽扬因此能自己下床走上几步路了,虽然依旧有些吃力。   前几天收到了大齐来的书信,王洛山在信中说是祖母受了寒,身子骨日渐不佳。王挽扬这才想起滞留南岭多日,自己连一封家书都还未写。   看王洛山用词拳拳,王挽扬好似能描绘出一幅家中修睦,一派和气,父慈子孝的场面。但实则不过是以此来催促她尽快回大齐。   恐是楼烨因王挽扬此次受得伤而心生芥蒂。   大抵在揣测究竟她是否跌下了马,是故意为之还是他人授意。   啊这让王挽扬又怎么不动声色地回答呢。   唤来了婢女在一旁研墨,提笔蘸墨,扶着腰,随意写了几句,字数也凑不到许多,最后言明了如今还无法端坐起来,写书信亦是颇为麻烦,又不好让他人代笔,于是就先报个平安,等能坐车了,伤愈了就立马归大齐。   午后燕雀偶有鸣叫,从屋檐上跳到碎瓦上。吹干了墨字,方让人将此寄出,院子里便来了稀客,又或者应称之为主人。   住了人家的宅子那么久,却是第一次遇见宅子的主人梁王。   紫衣绶带,玄色深衣,两鬓微白,不怒自威。   “恕微臣无法行礼。”王挽扬拿捏不好分寸,毕恭毕敬地点头,人却靠在椅背上,身后又塞了两个方枕。   “无妨,在南岭疆境以内受了伤,叫远道而来的大人吃了这番苦,实让本王脸上蒙羞。当日击你下马的一伙猎匪,已被捉拿入狱,大人可放心。”当真是猎匪么,始作俑者这么悠然自得面不改色地说出蛊惑人心的谎言,王挽扬自然是不敢当面质疑这句说辞。   “摔下马之后,微臣便疼昏了过去,醒来便发现在殿下宅邸,如若不是梁王出手相助,这条腿或许也是保不住了。”说起来讽刺,两条腿竟都是在南岭受了创,王挽扬下意识地摸上自己右腿的膝盖,“如今叨扰多日,实在过意不去。”   而又看向这位摄政王的面容,依稀寻摸出了半点恰似刘卉亦或是刘慕的影子,想来到底是骨血里纠缠的,不是说断就能断的。只不过,自刘暇登基以来,许久再无听说过那位王爷的消息了。   梁王道:“养病安静极为要紧,小女才是打扰了王大人的清修。”   “梁王殿下不必如此说,县主颇为和善贴己,而南岭的医术亦是了得,要不了几日,想是便能痊愈,至今都多谢款待了。”   “大人又何须见外?”梁王尝了一口婢女刚泡的茶,将茶盏放在一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皆是家。如今五洲一统,更没有什么南岭亦或是齐国之分了。”   正当王挽扬还在揣测这句话的用意时,梁王却是又抛出另一句让人诧异万分的说辞来:“王大人眉眼极深,身量亦是高,若换上南岭的衣衫,走到街上,也不会被看做是外邦人。”   王挽扬笑了笑道:“但倘若一开口,大概就要露陷了罢。幼时娘亲曾与我说,南岭人说话都似唱歌一般。我讲话都生硬得很。”   “令堂的这个说法亦是颇为有趣。”梁王顾自喃喃,又抬面问道,“多言一句,王大人可认得方画戟?”   王挽扬则一下子懵住。   这个名字又岂是耳熟,自幼时便一直耳濡目染的三个字,正是她母亲的名讳。   无论是遗留给她的刀剑也好、兵书也罢,甚至连木刻上都写着“方画戟”三字。当年不知事时,还笑自家娘亲道:“当他人不识货么?这些砍人的刀与剑又怎会是方天画戟。”“刻了字的我哪会卖,你有空帮我将那箱子旧剑搬进来。”“不想搬。”“那就拖进来。”   “梁王殿下为何如此问?”王挽扬及时掩藏住自己恍惚的神色,却早被梁王瞧在了眼底。   轻笑两声,“我与方将军相识多年,觉得你与她,面容颇为相像罢了。”   王挽扬瞬时懂得了梁王话中意,此番点拨,不就是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梁王谂知她的身世么。   “她……是谁?”王挽扬只得装痴作态,摆出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   “不认识无妨,本王只是兴起了问问。二十余年了,你又怎么会认得。”梁王唇角一弯,吹了吹茶。   秋夜里头有些凉,细竹吟风似微雨。   早晨才方扫干净了的青石地面上,又堆了一地的黄叶。   待韩毓提药箱来了梁王府,入了这座院子,便被王挽扬拉住,见她面色恳切,却小声地问:   “韩太医你先前同我说的南岭‘女将军’叫什么名儿。”   韩毓上下瞧了她一眼,“不要总是站起来走动,还未到时候,”将王挽扬送回床榻之上,跪坐了下来,将药箱打开,望着器具与药奁道,“谁与你说了什么?说你长得像她?”   “诶?”王挽扬没料到她能一猜就中。   “简直一模一样。”韩毓划了火折子,点了白烛,擦洗了银针之后,用拇指与食指轻捏住针尾,放在火苗外焰上转动,又将之用蘸了酒的棉抹干,“自然会被说。”   “今日梁王来过了。”王挽扬犹疑着,却还是与韩毓道了此事。   正撩开了王挽扬的单衣,听了此言韩毓下手不小心稍微一重。王挽扬吃痛看了她一眼。   替王挽扬拉上衣衫,她坐了回去,叹了一口气说,“你娘亲当年被贬黜的令正是梁王下的。”   “因为……什么?”王挽扬问了同初次见面一般的问题,别无二致。   “你说因为什么?”韩毓舀了一勺膏药,涂抹在纱布上,反问。   王挽扬因韩毓有些诘责的眼色而噤声缄默。   夜里落了雨,点点滴滴,地面上湿潮腻腻,让人迈不开脚步。唤了声叫来婢女,让她们把窗户关上,王挽扬望着摇曳的烛火光,听韩毓道:“你与陛下的这份关系不妙。”   “我晓得。”   “等腿好了就回大齐吧。”   “韩太医你不要现在就下逐客令了啊。”王挽扬轻笑。   “会自己上药么?”韩毓却是闻。   “诶?会的吧,这么多天看下来了。”   “今晚无论是不是我与陛下去说,他都应知晓了梁王与你的谈话。这几日侯医丞也来不了,如今他被雪藏,是在编写医经。以梁王生性多疑的性子,恐是过些日子,我也无法再入这梁王府。你且放心,会换其他的医师过来。若持续用之前的汤药,伤是一定能治好的。”   “如果回了齐国,你要会自己用药,除非能假以他人之手。看不懂的地方要与我说,”韩毓帮王挽扬缠上了最后一圈的纱布,打结扎紧,“你是画戟的女儿,撇去从前的战事的种种,南岭也算是你半个故土了。可惜若要在南岭,就皆是是非,还不如归去。”   “我自然是要回去的,并没愚钝到偏要留下来……他也未有强求。”离了谁又不是不能活。生死相许,哪能有如此荒唐?   若要王挽扬待在这南岭,这才当真算是一个极大的笑话。凭借这样一个的“挽南将军”身份,又杀了南岭千万的军士,此处的庙堂又怎么会容她。更何况,刘暇身居此位更是特殊,左右都受了牵连,岂不是浑身更不自在?   她是极其不愿曝光与众人睽睽之眼的,与刘暇再有任何交情,与她所思所想皆是背道而驰。因而真真切切从来都没有过居于南岭的念头,且自始至终于男女私情是有些不屑的。   以为朝堂、百姓、官署、商贾方为大事。   而刘暇若愿意,整个皇城的姑娘都是他袖中之物,何必要王挽扬不可呢。   韩毓暗叹刘暇虽早些年冒天下之大不韪纳了那位妃,但从此之后也却仅此一位,那位灵珑此后也因他的“厌旧”,被放逐冷宫。虽百官心有所怨,却也不敢上谏让刘暇充盈后宫,全应因为梁王从未提起,自然不敢有人轻易进谏。   但倘若王挽扬手中确有方家的五州图,刘暇娶她入宫,则异议大抵能减少一些。但与王挽扬相处以来,她显然连她娘亲方画戟是南岭的女将都不知晓,又怎会知道那份图呢。   王挽扬垂了眼,又道:“韩太医晓得宫中有在吞食寒食散的么?”   似是有些惊异,却恍然大悟,韩毓道:“宫里从来不让用这样激猛的药物,唯一经手的仅有刘慕县主。”不知要不要在她面前碎语,韩毓迟疑地讲了句,“拿出去的散是县主要己用。”   王挽扬看了韩毓一眼,感叹刘慕“倒也是好兴致。”豢养门客,以身做饵,既然不在意这礼俗,刘慕自然是玩乐得畅快。   想她从前被赵潜劝一句可收几个面首入府,也被她知羞地否决。王洛山铁定是不会首肯的。而刘慕却大胆如斯,想来梁王应是不来管束她罢。又或者,是梁王无法管束。王挽扬稍许有些羡慕,却非就事论事。   “但应早有人调制好了的丹药承给陛下了,及时去热毒,总会无恙。”韩毓不再说什么,却觉刘暇与王挽扬这二人亦是颇为有趣。   一者固执己见地在京都里头筑戏园子,钻了空子为了人出去唱一出,心口不一;另一人面上总挂不了悦色,语言之间也多有唐突,却依旧细心体贴得很,口是心非。 作者有话要说:  王挽扬V:刘慕可真会玩啊 害怕 刘暇V(一勾手指):我们也可以玩玩 王挽扬V:白眼 ============================================ 今天突然被导师告知5月20号左右答辩了…… 根本没写过:) ☆、【第三一章】断画戟      南岭方家有个幺女,唤作方画戟。   “小姑娘叫什么名儿啊?”官学的夫子坐在高堂之上,沾了墨等待她的回话。   “方天画戟,去掉那个天字。”背着剑的姑娘不过七八岁,横着声道。   去掉那个天子。满满的讥讽之意。   若是在早些年间,这样的说辞被有心人听去了,可是要论罪处置的。可她是方将军的幼女,满门忠烈,一贯而来的帝王素来对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宽的很。   却非为真正的心宽。   不是所有战死的将士都能名垂青史,照见丹心的。   譬如方画戟的两个哥哥都战死沙场,兵部的名册里也仅仅多写了一句话:方家二子战殁。   因而这一辈的担子竟是落到了这个小姑娘身上。   方画戟从来不哭,得知哥哥们没了的时候没落泪,练刀剑砍伤自己的时候没落泪,父母被害双亡了也没落泪,赶出京都永黜将军之名的时候也没落泪,被人生下腹中的孩儿后落弃自然也不会落泪。   帝王家总是不愿大权旁落的,即便方家再如何效忠,都防不住帝王的猜忌之心,背信弃义的他们约莫是从不会明白残暴二字如何书写。   奄奄一息的父亲临终时,牵着她的手对方画戟道:“他们若要那份五州图,你就直管给他们。”切不愿他人再动自己女儿分毫。   但方画戟却没有遵循这句遗愿,心气高的很,纵是冒着被罢黜流放的险,依旧未将五州图交给过河拆桥的位上之人。   哪怕在位人之子与她有过那么几招式的交情。   “你终于来了?”梁王刘広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抬眼看向武馆外头,望向来势汹汹方画戟。   方画戟二话不说,掏出背后的木剑,向刘広刺去,大有踢馆的来头。   几番扭打下来,方画戟年幼且体力不支,被梁王按倒且骑在了木板上,咬着下唇恶狠狠地瞧向他。   “既然入了官学,就不要这么胡搅蛮缠了,武馆有武馆的规矩。”刘広孜孜道。   方画戟瞪眼望向他,冷不防曲着腿一蹬,从梁王的桎梏中逃了出来,喘着粗气,叉着腰对所有人说:“你们这里,难不成是他最强了?”   众学生纷纷退下步去,面面相觑也不知如何回答。直到武学博士出面训斥了方画戟一顿,这场小风波才得以平息,却拦不住方画戟对梁王刘広的忿恨报复之意。   凭什么受了训的是她呢?她大抵就是来切磋一番武艺罢了。   此后数月,方画戟每每来战都弄得满头是汗,浑身酸痛,终于小胜了一次梁王。乐呵呵地扬着笑,尽是得意之色:“承让了,殿下。”   刘広看向她的眼光,这才认真了起来,再不将之视为莽撞的丫头片子。   年少时的输赢,或许能成为继续较量与比试的动力。   而长成人之后,却不得不面对诸多的考量。   记忆起爹娘遇害的原由,自然无可轻轻松松地一笑而过,从容待人。方画戟还没那么大的本事再继续容忍下去,可又抛不开自己身上的重担。私心里想着有一天,等自己功成名就便可翻出旧事,一雪前冤。   这当然是痴人说梦。   只要这南岭还是刘家的,就不会有那么一日。   南岭败,大齐旗帜挥舞。赶到封城遇见她的王洛山拾起折断了的戟,掸干净了上面的尘土:   “自上了战场便战无不胜的女将军,竟然输在了大齐的手里。”   方画戟扯了笑睥睨,扬言:“等着我讨回来。”此时还意气风发,却不知远在朝堂的诸位早早地拟了贬谪的书令。   为何此战败了?为何此战败了?手有五州图,又怎会落败?此中定有诡秘。   “齐国大军五十万,而南岭出兵不过二十,如此悬殊,又怎能稳胜?”   “広儿你还要袒护?”   “儿臣不敢,亦不曾袒护。”   “若如是,罢免方家一事,就由你来操持,不可留有偏颇。”   驰骋在马背上的梦被猝然打断,方画戟被迫醒来,暗地冠上了一个通敌的罪名,被下令永不得再回京。   与梁王的最后一场的比试胜负已分。   方画戟又输了,从头输到尾。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岭愁。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封都。   “刘広你怙恶不悛,我没有犯下半点错,又要我来担这责罚?”   “不论通敌与否,以下犯上便是罪加一等。”梁王板着脸道。   “又或者说?殿下以为女子不可为将?是担心我腹背受敌?若是担忧,你大可不必,十五岁以后,我多能赢你。”方画戟面上依旧留有半点的希冀,却被刘広毫不留情面地撕扯碎了。   “如此孔武有力,本王又为何要担心。”梁王把诏书丢在方画戟跟前,“一厢情愿,恬不知耻。”   方画戟默默接下罢黜的诏书,一声未响。   回了方家宅子,翻出那份五州图,亦觉得留着是份祸害。   折返封城。   彼时王洛山刚接了入质的刘卉,交由他人将之遣送入京城。   一路疲苦,这位南岭王爷的王妃上吐下泻,到了京城才被诊查出是有了身孕。   暂歇封城的王洛山对昔日的女将军心生垂怜,见她独自生活,自己经营起了兵器铺子,而刮目相看,便有了几分笼络之意。   “南岭如此待你,尤为不公。”王洛山用指尖轻擦挂在墙上的一柄剑,顿时渗出了血。   人择明君而臣,鸟择良木而栖。   方画戟丢给他一卷纱布,笑着道:“犯不着用羁縻之策来说服我,什么事儿能做,什么事儿不可做,我心底有数。”   “在下是为将军感到不值,单凭这一身的武艺,绝可凌驾于两军之上。”   “天底下比我强者定有百千,但我是为方家的子嗣,这才能坐上这个将军。”方画戟望着王洛山不知如何包扎的手,笑着替他缠好了纱,“王大人真当我是垂涎官位之人么?南岭与齐国战事一日不做了断,我去你大齐就是叛国。”   “可如今不早就如此被世人所认为了么?”王洛山低眉瞧向她。   “啊……也对。”   “不如就按他们所言的,成真了罢。”王洛山素来诡辩,“不然不是白白被泼了脏?”   从誊写降书到两军谈判,几月的相处时光纵然不长,也会让人产生恍如隔世的错觉。   临走之前王洛山信誓旦旦地对方画戟说:“既然是因我而起,让将军变得一无所有,那务必让我给你所有。”   想着异邦人应不曾听闻过五州图,大抵不会再有虚情假意的道理。方画戟吞咽了嗓子,望向王洛山那张玉山似砌的面,半晌说不出话儿来。   稍稍动了感触,一时的服软,就是万劫不复。   若当时再等上那么一等,便不会有今日的结果。方画戟答应的太快了,但她却丝毫没有后悔过。   带她一同回了京城,光瞧她的眉眼就被王洛山的母亲厌弃。   身经百战的女将,还未有如此窝囊过,也不曾如此因循礼制地恪守什么。   老夫人要自己的儿子再收一位世家嫡女,以巩固王家的地位。而这位南岭方家的幺女在大齐,却是百无一用。   王洛山的母亲很是嫌弃。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带了个祸害回家。”   “母亲,话不可这么说。”   怀胎十月却诞下了个女娃儿,更是让她不满。方画戟从未显露不悦,却每个月都极为刻意地用麝香香囊。三年之后,她也无其他所出,因而老夫人严辞撺掇着王洛山另娶。   本就无所牵挂的方画戟一怒之下把还不记事中王挽扬一并带回了封城。   王老爷子觉得这是大抵算得上是士族的耻辱,又担心豆大点小的孙女儿受了颠簸与劳苦,气得歇在了床之上,一时缠绵于病榻。   等到老爷子过世守孝三年之后,王洛山方是另娶。   在此之前,再无有人来封城寻过方画戟。一个人将女娃儿拉扯长大。   “这批货,你帮娘擦干净,别偷懒沾水。”   王挽扬翘着嘴巴不愿意。   “乖,听话。”方画戟回头看了一眼自家女儿,耐着性子道,“收拾完了娘带你去骑大马。”   “你要说话算话。” 她自幼便颇为擅长骑射,还能以触感识别刀剑的好坏的小女娃儿慢吞吞地打开了堆放着兵器的木头箱子。   “我什么时候唬过你了?”轻笑,敲了敲女儿的小脑袋。   “那爹爹会来看我么?”王挽扬咬着下唇。   “你什么爹爹?”方画戟翁声说了一句。   “别人家都有,单我没有?”   “有有有,为娘不晓得他会不会来看你,如若他寻到我们了,大抵就能见到面了吧。”方画戟轻喃,“有什么好见的……要见就见吧,我们也从来没躲过什么……”   心心念念,若想要什么成真,到头来都能如愿。小女娃儿终于是见到了自家的爹爹。   然而就在她十岁时,大齐与南岭激发的那一场征战牵连到了封城,烽火连绵,妻子离别。   刀光剑影,鲜血洒面,嘶吼与马蹄振聋发聩。   从四肢百骸席卷而来的恐惧,即便是大口吸气撑着胆子,亦是无法摆脱与幸免。   紧紧拉住的双手,被人用力解开。火光、腥血、尘土、阴影,所有人的脸面都是模糊。   小女娃儿被人救起,横抱在马鞍前,虚弱地睁开眼,听那人道:“小挽扬,我是你爹。”   所有的怒喊震碎了记忆,一瞬间的狂喜与悲痛交加,散落成一片一片。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马蹄声碎,西风猛烈。   “去哪里啊,爹爹?”迷迷糊糊地问。   “我们回家。”   一句安心入眠。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其实有点番外性质 讲的是女主娘亲的故事p(# ̄▽ ̄#)o ☆、【第三二章】阶下囚      刘慕听闻了梁王去见王挽扬此事的风声,蹙了眉头。   一旁的文士悄声问:“县主要去见那位王大人?”   放下手中奏章,刘慕轻拍那人的肩膀:“那就去见吧,替我备轿。”   从刘慕的别院到梁王的宅邸不过三里路,绕过东市,走上两条大路,就到了。入了王挽扬暂住的院子,刘慕遣走了外人,观了一会王挽扬枕边的那叠杂书,又寻摸到了尤为显眼的一册,想起来了是在宫里见刘暇也有这么一本。   抽出了那本《逍遥令》,翻了几页问:“近来这书是风靡得很?”   “就是无聊的时候解解乏用的。”王挽扬想从刘慕手中拿回那一册,放回原处。   刘慕因此轻笑:“王大人还觉得乏味么?若想做什么,就尽管与婢女们说。”   “成天躺在榻上,自然无趣。”   刘慕轻咳一声,“不然,要不要再见一见皇兄呢?”   王挽扬瞪大了眼,装作不明所以。   想着那日刘慕灌刘暇喝下寒食散,带他入了院子,这昭然之心可诛。   而刘慕也不说虚话:“王大人不必藏掖,这些我大抵都知道,无论是你同皇兄的情分还是你为方家的后嗣之事。”   “县主想要如何?”王挽扬放下手中书。   “我就是来同王大人聊聊天,哪曾想要做什么。”刘慕抿了笑,以为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遂安下了心,言语间对王挽扬又亲昵了一些。也不再做多试探地刻意拉拢刘暇与王挽扬了。   想刘暇的态度却让人有所考究,一方面像是极为在乎这位南岭的王大人,另一方却是将之推到众人面前让人皆知其为之软肋。看来也不过就是觊觎她手中的那一纸五州图罢了。   到头来王挽扬此人也不过就剩这么点用处罢了。   “等王大人休养得好些,我陪你出去走走?在南岭待了那么时日,总在病榻上怪是可惜。”刘慕意有所指。   “那就盼我快些好吧。”王挽扬浅笑。   而当天夜里,刘慕就特地为她送来一个年富力强的侍从。   “小人俞枳,奉县主之命前来侍候大人。”   可是……怎么个侍候法?   王挽扬挑眉,思忖片刻,对之吩咐下去:“把灯都点了,扶我到书案上。”   燃了烛后,方才见他眉目端庄,身姿颀长,周身的气度与刘暇是大相径庭,扶助她的手势亲密,怎么看都是刘慕的一份特别的“好意”。   这样也好。   不曾开过荤的王挽扬觉得颇为有趣,几日相处下来他也无僭越的动作,便默许俞枳陪她身侧。毕竟,那些婢女们力气不够大,扶她起来也须两个人,总也跌跌撞撞,这梁王府里的人也全不知的来路,不如打上刘慕这个火漆印的俞枳用得放心与稳当。   而刘暇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对刘慕所作所为则是略微生了几分气恼,却又如他所愿的作态,把玩着袖中的那把囚牛的匕首,多问了一句:“王挽扬又有什么样的反应?”   “回陛下,像是挺欢喜,也无抗拒。”   刘暇轻咬牙,抿了嘴,恨不得此刻便入了梁王府,探一探她的究竟,瞧她是不是一副乐不思蜀的薄幸模样。   也罢也罢,这个女人从来没有想过留在京都,回了大齐也享不了这般齐人之福,得尝所乐,幸甚至哉,自然不会在意刘暇他又会怎么想。   深秋大雁南飞,风吹雨清冷,南岭的朝堂亦如是。   云波诡谲宛若大雨将至。   江淮的势力逐渐膨胀,新士族们又少有被梁王权势所控的,为此刘広伤了几分神,眼皮直跳,回到宅邸,全靠抱一抱襁褓里的幼子,瞅一瞅他的笑颜而治愈。   而方暂歇的梁王却听人急急忙忙地前来禀报,听闻消息之后,兀的睁大了眼睛,也不明刘暇为何搞了这么一出。   瓦图入狱。   毫无征兆地被带到了刑部大牢,大理寺的人对之进行彻夜的封查与拷问。   “凭什么带老子来这?”、“我在阵前杀敌的时候,你们还没出生呢!”、“等老子出去给你们好看!”、“谁他妈敢动我?”……瓦图出言不逊。   “瓦图将军可与猎匪有所来往?前些日子的射杀齐国使臣的匪团交代他们是受了您的令。” 少卿顾檀不紧不慢地抛出此问。   “放屁!”瓦图险些站了起来掀倒凳子。   “将军若想讨一个清白,可要配合我等判案。”   瓦图双手被链子拷住,闻此言退回了位置:“本将从没有听说过什么猎匪,也没有派人刺杀异邦使臣的必要。”   “那位使臣,”顾檀顿了顿,看了一眼卷宗,抬面道,“可不是什么普通的使官啊,瓦图将军。”   “普通不普通与老子有什么关系?”   顾檀轻笑:“将军首次吃了败仗,竟然败在了一个黄毛丫头的手里?”   瓦图生平最忌讳人提起此事,见顾檀如此放肆,差点扯断了链子。   “这支箭,将军识得么?”顾檀不以为意,继续问,“十月廿六晚上,将军您又在做什么?”   而瓦图实为进退维谷,不可供托出梁王授意,也不可说他与许先生私下密会,只能矢口否认,怎么也觉得立不住跟脚。   月色沉沉,梁王披衣,派人下去明一早便给大理寺施压放人,寻一刘慕靡下的替死鬼也非为难事。   只不过,却猜不透刘暇在整场戏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翌日。   一切好似风平浪静,早朝上也没有人多言为何不见瓦图将军此事,梁王心下笃定此等消息闭锁,是为密下处决,看向刘暇的眸子里又添了几分深意。   退了朝之后,刘暇当殿打着哈欠,要赶紧回龙榻再睡个回笼觉。而不出意外地被梁王叫住。   “陛下。”   “皇叔有何吩咐?”刘暇托着下巴,睡眼迷蒙。   “陛下可知瓦图将军现在在何处?”梁王往刘暇身侧走了一步,可却见他一副全然不知的模样。   “今日他不曾上朝。”梁王又点了点,却不直说。   而刘暇却是苦着脸,后又笑道:“或许是病了?皇叔去瓦将军府上瞧一瞧便是,孤怎会晓得此事。”   “陛下忘了自己盖过调遣用的玉章与书令了么?”梁王反问。   “好像有个印是戳在刑部了?”刘暇掰手指盘算,又道,“那可是皇叔搬来的一堆书碟里的啊。”   梁王越发觉得此人在装糊涂。若真是如此,谁也保不准这三年来,亦或是多年以来的谋划能否与己抵抗,这场战役最终又会是谁胜谁负呢。   “既然是经了本王的手,那就请陛下为皇叔再批一条假释令罢。”梁王咄咄相逼。   刘暇嘴角的笑意不减淡,好似一切同自己无关:“皇叔其实不必让孤下此令啊。”多此一举,以梁王本尊的身份去保释一人,任谁都要卖他这个面子。如此,遂顺了刘広的意,加盖了玉章。   等梁王走后,刘暇随即立刻唤了崔台入殿,问及事宜是否准备妥当,皆一一恭答。   关上大殿门的计衍尘望了一眼跪在阶下的崔台,悄声问刘暇:“若此事过了,陛下打算如何处置瓦图?”   沉默许久。斜躺在龙椅上的那位,慢吞吞地说了一句:“他绝不可留。”   崔台闻言,身躯微微一震,不敢抬头。   而顾檀收到刘暇的纸片之后,从容不迫地书下了对瓦图定罪的指令。当梁王二度让刑部放人之时,那张关于瓦图的罪责早已公示在了城墙的皇榜之上。   眼下整个皇城的百姓皆获悉瓦图将军勾结猎匪,预谋不轨,射伤齐国使臣,以一己之私坏两国邦交。   议论纷纷。   梁王纵然有了这一纸假释令,又能如何呢?   倘若将瓦图解救出来,世人又会如何看他。好不容易获得的贤明会因此而抹煞,相对于在百姓眼中自己的“英明”而言,牺牲一名独断专行的大将也不是不可。   然而,若仅仅是丢弃瓦图这颗棋子也罢,瓦图手中持有的三道虎符却皆按理回归刘暇这位帝王的手中了。   事情至此,梁王方才恍然大悟,这个他素来看清的傀儡,如今却并不似从前那般听他话儿了,还试图将绳索隔断,予以他沉痛一击。   刘暇完全弃了瓦图这一招,将自己的心思暴露无遗,于梁王而言,觉得像是稚嫩得如过家家酒。   “不如陪他玩一道。”刘広落了黑棋,望向这位并没有父凭子贵的胞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输了,”眼看白子被困,刘卉却只是笑,“二哥真是贴己啊,今日还特地过来。不过我并不想听那逆子的事端,您就好好玩吧。本王素来相信,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他不信刘暇能坐好这个高位,而亦是不信梁王刘広可以一得大统。   梁王看着刘卉,默了半晌,“你倒说说,你如何看?”   “我不闻朝堂,光看排舞了,又怎会晓得?皇兄您太抬举我了。”刘卉一一将白子放回棋盒,问及小郡王,“你那小晖儿如何?”   见梁王不啃声,便说:“可不要在孩子面前还绷着脸啊。”   刘卉纵是从来不在刘暇面前施怒色,却也总不想着要拉近父子间的距离,而他对刚生下来的小郡王则是偏爱有加,欢喜得紧。满月时送了一串金锁,上面刻的福语唯有一句“长命百岁”。   这大抵是身在帝王家的最真挚的愿景了。   “你也可多来来我府里头。”板着双目的梁王看向叠好了棋盘的刘卉,最终道。 作者有话要说:  吃醋boy刘暇模式又开启 ☆、【第三三章】唱双簧      新换的太医丞话儿说得少,半日相处下来,除却必要的应答,再无多言。王挽扬与韩毓相处得久了,寡言少语的气氛倒显得有些尴尬,总想说些什么,又找不到开口的话。   好半天终于想了一出,就向太医丞讨了治湿寒的几味药与方子,思及可等回去了带给病中的祖母。如此,王洛山对她的成见也会少一些。   而这日的太医丞令人搬进屋子一台底下有轮的推椅,王挽扬胸臆中的愠意与失望在听他说“王大人可以坐上去试试”而一点就炸了开来。   努力依凭自己的力气,双手撑在床沿,立了起来。好似在说并不需要这样的东西,又是谁自作主张,谁如此看轻了她?如今这副模样,怎的也算不上残废了罢?   幸好俞枳瞧出了王挽扬眼底中的不悦,挥去了这位将被迁怒的太医丞。   俞枳将椅子收起,放在王挽扬目光无法涉及的地方,背着身子道:“如今走起路来是有些麻烦,但大人大可放心太医署的医术,其实有了这椅子也方便许多,枳可推大人出去走走。”   如果这是在大齐,王挽扬会立刻拒绝,本就行路不便,如今若是坐了这推椅,谁见了都会以为自己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然而现下是在南岭,即便如此遭了路人的眼,他们也不会知晓她是谁,也不会有多难堪。   俞枳所言确有道理,王挽扬想了想,收敛了怒容与阴郁,望了一眼难得的晴空,说:“也好。”   午后俞枳替王挽扬安排了车马,推着她出了府门,上马车之前也未有踟蹰,看着王挽扬,道了一句:“得罪了。”   而王挽扬还未意识过来,正沉湎于脚下阴影时,便被俞枳连人带车一道抬起,轻轻松松地放入偌大的车厢里。   车帘刚放下,梁王府正门便停了一辆轿子,王挽扬听见动静,捏住了右侧的窗帘的一角,悄悄向外瞧去。   只见轿上下来一极为面熟之人,远远听小厮通报,是昭王。   昭王?王挽扬脑中回旋这二字,待自己所乘这辆马车已行驶出一段距离,才想起这位昭王便是刘暇的父王,王爷刘卉。   想着方才应问一声好才是,不然会不会不大妥当呢?   俞枳隔着车帘,轻声问她:“可要寻一处地方停车,下来走走?”   王挽扬却并没有应声,俞枳也就作罢。   撩开了窗帘,将之用钩子挂起,就先探出头来望一望南岭京都街肆的模样。   刘卉下了轿,见府门竟然还有一辆马车,低头问了问身侧之人。   答曰:“是南岭受了埋伏的那位使臣。”   刘卉望向那辆偌大的马车,撇了撇嘴。   入了厅堂,刘卉坐了下来,等待梁王出来迎客,椅子都还未坐热,便有人匆匆向梁王来报,瓦图暴毙于狱中。   刘卉闻外头声响,一时脑子千转,见梁王踏过门槛,猛地抬头,堪堪一笑:“小晖儿今日是看不成了。”   梁王皱了深深的眉头,望向刘卉叹了一句,心中情绪复杂,硬生生地将“你儿子做的好事”换成了“改日再来罢”。   刘卉胸中沉闷,低喃:“拴不住啊。”   鸟爪上的那根长绳,一早就被处心积虑地扯断了罢。   梁王遣人给大理寺卿送去口信,无论如何要他来会一面。审讯这个案子的官员究竟是何许人也,也是时候理一理错综的杂碎了。   直接与此事相关的小吏跪在梁王跟前不起来,被责问道有谁来看过瓦图,那人却是支支吾吾,害怕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倒是说啊。”大理寺卿急得踢了一脚埋头跪着的小吏。   “是……是……刘慕县主来过。”   大理寺卿闻此哑了声,惊惶地不敢再看梁王。   刘広紧握的手指被玉扳指膈得生疼,指关节磕在一旁的紫木案几上,却不自知。念及方才刘卉临走前的那一句低语,警惕戒备了许久的雏鸟儿,倒是一起扑了翅腾飞了。   刘慕六亲如此冷淡,梁王怎的也打不出亲情的牌子来化解这干戈,何况眼下又有了小郡王刘晖,纵然刘慕是他的女儿,却也是更为棘手。   梁王始终对之留有余地,而刘慕却是从不顾及私情。   第二日的早朝还未开始,便弄得是人心惶惶。   几多的当朝官吏皆议论着瓦图的死讯,已不是“蹊跷”二字便能道明。   最为明哲保身的道理不过是噤口,但较大多数人而言,单这一点都难以做到。   刘暇位于高阶,却对众朝臣的言语充耳不闻,通报了此事,收回了瓦图的兵权后,当众将查清其殁于刑部的案子交给梁王处置,又是让人匪夷所思。   许先生听此,看了梁王的面色一眼。   脑筋转得快的人,又开始揣摩瓦图之死与梁王的厉害干系,下了朝便暗暗地打听,有甚者则是直接寻了大理寺卿,言明此事他可替梁王效劳。   即便是暮秋,而南岭的秋天日头足,风也不似在大齐一般萧瑟。王挽扬出了几次门感觉甚是不错,俞枳向刘慕讲了之后,便得令日日带她去逛一圈。   刘慕饱受梁王苛责,但梁王却无法从根处动她,只能压制她底下人的行事,派人私底下加重对她的监视。   哪知来报的都是些淫靡的琐事,梁王愈发皱紧了眉头,一时间却不得剔除她门下的文士,颇为头疼。   虽然已是十二月,这日却尤为天朗气清,风和日丽。王挽扬竟然开口向俞枳要求下马车,实为不易。   离了闹市,俞枳便推了王挽扬往曲径通幽处走走,有一搭没一搭地戏谈几句。傍晚时分,风有些大了,就推她回马车的原处。   王挽扬一愣神,回首却发觉身后不见俞枳踪影,而马车里伸出一只手来拉开了帘子,手的主人露出一双狡黠的眸。   王挽扬心下一怔。   那人却顾自下了马车,徒手揽住了王挽扬的后背与屈膝,一把从轮椅上抱起她,蹬上车,轻轻将她放下,又把推椅拎了起来,放在车帘外头,曲身入了温暖的厢内。   一室的晦暗昏黄,光晕黯淡,眼底却依稀若有光。将王挽扬的头靠在自己身上,悄声质问道:“你与俞枳相处的不错?”   王挽扬兀的推开了刘暇,胯骨处因动作大了而略有牵动,微微发疼,刘暇看在眼里说:“看来我不该问这个。”   王挽扬望入刘暇嬉笑的眼里,严肃而认真地道:“这轮椅是什么意思?”   刘暇面上的揶揄皆数散去,拉了她的手,说:“未曾想要你难堪。”   “早些适应了这椅子,今后也会习惯不是?”王挽扬细眉起皱,反问。   刘暇面上稍变,攥着王挽扬的手又紧了些道:“从来没有的事,这么多日下来,你可觉身子还有不适?腿脚比之从前可有力些?”   “你当真是在问我?”王挽扬薄怒涌起,清淡地反笑出来。   明明白白地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根本不如从前,立都无法直立起来,腿脚又怎会有力。   刘暇捕捉到王挽扬的不悦,亦是发觉自己的言辞被她所误解,心头微疼说:“送你轮椅不过是想让你多出去走走。”   王挽扬轻叹一声,咬着牙说:“如果往后此生都无法正常行走,我会一直怪罪怨恨你。”   “如此念念不忘啊……”刘暇知王挽扬对自己的腿脚之伤极为敏感,也不止一次地向她保证一切皆会痊愈。而王挽扬始终不肯相信他,唯今只有等待她好起来的那一日,“会好的。”   王挽扬却像是被“会好的”这三个字蛰疼了痛楚,心情不愿平静。   不会好的。几年前就屡次听这样的安慰,可安慰终究只是安慰,宽慰不了她的。   “你不会懂,他人眼里我首先不过一介女流,如今又彻彻底底是个残废。谁会将我放在眼里?”她是多辛苦才攀爬至厮,回了南岭还得遭人眼色。好不容易搭起来了堡垒又一击崩塌,她已经有些厌倦,甚至是灰心丧气了。   “王挽扬你怨恨不了我的,”刘暇话语铮铮,不容许她继续地自暴自弃,“当初瓦图一箭穿你胫,现在他死了。”   “死……了?”王挽扬胸口一闷,不敢置信地看向刘暇,是何等的嚣张与乖戾,心头匀上点点酸楚。   她对瓦图的死活其实早就置之度外,他死也不能换回她的康健。只是这话从刘暇嘴里所出,摆明了是刘暇取了他的性命,王挽扬心头脑海的那个人儿早就变了个彻底,全然不一样了。   又或者是,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窗帘微动,马车外头脚步声明显,应是替王挽扬驱车而来的马夫。刘暇蹙了眉,神色复杂且诡秘,向着王挽扬道出了一句:   “算是报仇雪恨,你高不高兴呢?”   王挽扬努力凭着心神,对眼前之人的这句话生起了满满的厌恶,克制着自己言语间的不悦,不敢相信且疾首地问:“瓦图不是你南岭的大将么?他殁了,谁来司戎呢?”   一厢的阴翳,诧异与酸疼的气氛不可捉摸。纵是二人再如何亲密无间,心底到底是隔开了鸿沟。   万丈的鸿沟不可跨。   与君同渡舟,达岸各自归。   不过是一程的山水,一程的路途,还是得别离,他俩原来并不是一类的人儿。   谁来司戎,谁来执虎符,谁来指挥万千的兵马?刘暇目光锁住她的眼眸:   “你留下来,做这大将好不好?”   王挽扬喉头滚动,不明白此人为何胡闹荒唐至斯。她能想象出那群起而攻之的场面,她被万箭穿心的痛楚。   她一把甩开他的手。   暖炉青烟袅袅升,遮挡住本就暗淡的视线,不去看他的脸更好,如此便不会被蛊惑。   静默许久,直至刘暇再度牵起她的手,眼底的万千思绪皆由双目传递。王挽扬才一瞬间清醒过来,意识到这车厢四周并不止他二人。   寒意沁凉。   摊开刘暇的手,用如何也捂不暖的指尖在他手心迅速写了一个“梁”字,以示询问。   刘暇浅笑颔首,些许动容。   听王挽扬狠了声道:“你走,不送。” 作者有话要说:  劳动节快乐www ====================== 晚上去喝喜酒 ☆、【第三四章】三冬寒   一场夜雨将南岭的秋日彻底地剥离,清晨醒来冬日的寒意深重。   王挽扬的膝盖处瑟瑟发痛,雨水来的那几日里,总归不便下床行走,但放在天晴日子,王挽扬已经能屈膝活动了。一数日子,在南岭休憩了也有两个月有余了。   梁王听眼线所说那日刘暇与王挽扬的密会,心下笑着刘暇此人不过是个毛头小儿,成天不过是痴人说梦,纵然是太平年间,这南岭也不需一个残废来当将军。   或许是龙生龙,凤生凤。一方面嘲弄刘卉的儿子自然不如刘広的女儿,另一方面却是对刘慕感到费心力。   案子虽交由梁王手上,单凭狱卒的一句说辞便要定罪刘慕,亦是万难,大理寺的官吏们此刻是忙的焦头烂额,不愿得罪梁王,亦不肯轻易审讯这位县主。   而一面刘慕手中的人儿却是翻出了瓦图与梁王之间曾有过的案底,装作小心翼翼地呈递上去,让廉政清明之人看了再三叹息县主此锅背得冤枉,但在下之人,估摸不出梁王的态度。刘慕全无直接动机要杀害瓦图,即便有,也不可对外宣说。   唯有被推出去的大理寺卿不得懊恼叫苦,拐着弯子寻了梁王几次,试探地问着如何处理此事。梁王干脆一横心,露了一点态度,大半的大理寺忙活着揽收刘慕县主入了大牢察看,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不敢再动分毫。   对外百姓宣称: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瓦图食了刘慕县主好意探望提来的几盘菜,哪知有与狱中伙食姜醋、菖蒲相克的羊肉云云。   哪会应这一点点的小食而让人送了性命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便有人开始替刘慕县主抱不平了。   虎毒且不食子,这梁王为何撒了如此拙劣的谎言来蒙骗百姓呢?   梁王闻外头风评以至于如此,而怒从中来,大理寺之人对梁王办事不力,立即得了贬谪与查处。往前做事素来得心应手,如今却要栽在阴沟里么?太让人贻笑大方了罢。   灯火影重重不灭,思了整整一夜,梁王不得已使了下计:守拙。   拖着病重的身子上了朝,刘暇见他如斯不得不放他连休多日。而在人前梁王却依旧做出一副兢兢业业的模样,所有的奏折还是尽数交由梁王定夺。   披着厚衣袍,到刑部去探了一眼狱中的刘慕。   长长的逼仄小廊上虽然昏暗少有光,但远远地便能听到尽头的弦乐声。若不出意外,应是刘慕那间发出的声响。   见自家父亲前来,她挥手让人停了曲乐,放下手中的红玉九连环,笑着说:“这儿地湿,父王您小心路滑。”   让人打开了狱门,梁王走了进去,见她衣食无忧,这狱中也不似想象中的难捱。   “你倒是过得自在。”拎起了酒壶,看了一眼,“还喝上了清酒。”   刘慕摇摇头:“味道不如云雀楼里的好。”   梁王哼声,继而问道:“为何那日要去探望瓦图?”   哈哈笑出声,刘慕反问:“父王为何今日要来探望我?”   弄得梁王一下敛了面色,放下手中的清酒。   “本县主杀他做什么?倒打一耙、颠倒黑白的究竟是谁啊?您倒是想想我与瓦图将军又有什么过节?女儿犯不着。我纵是随性了些,却也无过分的念头。”刘慕站了起来,抿嘴而笑,看向梁王。   “鬼话连篇。”梁王却是不屑。   刘慕浅笑:“父王莫要不信我,如今我才是您的女儿。我们方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要是早两年就有了晖儿,现下也犯不着要刘暇那厮坐在皇位之上。哦好久不曾见到晖儿了,他还认得出阿姊么?”   梁王不明这刘慕的秉性究竟是像了谁,如此蛮不讲理,骨子里没有半点尊卑之分,骄纵惯了,锋芒外露却反倒无人敢触她逆鳞。   “父王莫不是要将我关一辈子罢?”刘慕又问,明目张胆地拿早就故去的人当幌子,“母妃的忌日就要到了,女儿现下也无法出去,还劳烦父王在陵中点两只蜡烛,烧点香火。”   梁王即便倍感不悦,但念在已故的刘慕母妃情面上,想着长久地让她留守于大狱中,亦不是个事儿。何况刘慕所说的话,并没有错。   血浓于水,他们方是一家人。   王挽扬出门的时候还未落雪,俞枳将她载到太医署门口的时候,她才发觉雪有些大了。   在这一个月的日子里,王挽扬恢复得尤为不错,大抵能同方来南岭时一般行走,只是太医令们不建议她有过多的活动。   骨头伤了是极其需要静养,王挽扬却怕长时间不走便生疏了,固执得很,出行也不愿再多用推椅。   因梁王告休,侯止舟也从编纂医经中略略抽了身,今日王挽扬前来,便再与她会诊。   小木槌依旧毫不留情地在膝盖与腰胯之上敲击,见王挽扬稍稍吃痛的神色,便放心了下来。   “如今胫骨周围的经络,感知痛觉要敏锐多了。”侯止舟又让她伸出了手,把了会儿脉,重新开了一张方子,让人去抓药。   “多谢侯医丞,按此,我什么时候能彻底恢复呢?”王挽扬并没有什么底气,却是暗暗期许。   “等这个年过完了,开春再回齐国是最好的。”   王挽扬却觉这样等下去,日子是不是太久了。   侯止舟并没觉察到王挽扬的心思,又对她说:“王大人不要责怪前段时间负责你的那位医丞,他是好意,绝无坏心。推椅不过是康健的器具,并不是万不得已才能用。”   王挽扬闻此若有所思,迟迟低声开口:“到底是谁的好意?”   “王大人您不是心知肚明么?”侯止舟笑。   那日韩毓同王挽扬说,她无法再来探望,是受制于人。但今日听侯止舟的说辞,好似整个太医署皆听命于刘暇。   就连刘慕送来供她消遣的俞枳,亦是刘暇的人。   倘若真是如此,这个偌大的皇宫里头,能听令于他的,又暗藏了多少人呢?其实一开始,刘暇便什么都知道,力有千斤,却装作无法碾死一只蝼蚁的模样。   心里到底还是对他的怨尤颇多。   正当王挽扬发愣之际,侯止舟起身,轻言道:“他来了。”   这份好意的主人,他来了。   刘暇如今不必顾忌梁王与刘慕的牵制,在宫里行动也方便上了许多。   见他发上有雪花,靴边沾湿,一脸怨怼的王挽扬也觉得诧异,压了声音道:“哪儿沾上的雪?你是自己走过来的?”   刘暇瞧了一眼捧着烫金炉子的王挽扬,却是不在意她对他的愤懑,推了窗,一望长阶满是白雪,好声好语地对她说:“外头都积起来了。”   “啊殿内倒是暖和得很。”王挽扬不太想站起来,就稍稍伸了伸脖子,说,“还以为南岭今年不会下雪呢。”   刘暇愣了片刻,侧头轻笑:“你从前是看见过南岭雪的啊。”   “日子过得太快,就快记不得那时的雪景了。”哪有什么景色呢,不过就是鲜血与泥土弄脏了的污雪,望向窗外的飘雪,王挽扬说,“宫里的雪下得恢弘。”   “我还是第一次呢,南岭的雪并没有比大齐要暖一些啊。”刘暇笑,关上了窗户问,“你去过南岭的戏园子了?”   “登基大典之后的几天去过一次,前几日又去了一次。打小娘亲就和我说,光从唱腔上便能分出谁是南岭人,谁是大齐人,去了戏园子之后发觉果真不假。”王挽扬望向他,想起还在大齐时与她告辞说的话:   “你要听,我便唱。”   挥霍无度,故作颓靡,搭建这样许许多多的戏园子,当真是为了她么?王挽扬绝不相信。   她深知彼此都自私得很深入骨髓,待人贴心或是遵守允诺不过就是一句为己牟利的借口。   咬了下唇,温声道:“你在里头唱?他们就如此放心大胆么?”梁王与刘慕会对之不起疑心,不生龃龉么?   “混淆视听了三年,而瓦图这事儿一出,那戏园子便饱受戒备了。”刘暇在王挽扬对面坐了下来,“不过现如今他们再如何,也查不出分毫。”   既然查不出刘暇想要隐瞒的分毫,矛头自然会转向这位流连许久与他有着“不同寻常”关系的异邦使臣的王挽扬了:“陛下又拿我当盾了,我哪有那么刚强,一支箭就能扼我咽喉,夺人性命了。”   “怎么是盾甲呢,应是软肋吧,”刘暇将她的发丝绕到耳后,说,“我自然会护你。”   “眼下这情景便是护了我么?”王挽扬转开了头,瞥了一眼自己的腿,觉得好不讽刺。   她对他是能帮则帮,此刻总是四周无外人,刘暇还同那日在马车上一般,说着无关痛痒却句句戳人的话。王挽扬自不能再怨恨期待什么,总有错觉以为刘暇不如在大齐那时一般用心待她。   每一句的承诺由刘暇说出来都这么轻轻易易,飘忽不定。既然不放在心上,就不必再说什么漂亮话。王挽扬纵使再乐于听蜜语甜言,也知道去掉这表面一层糖之后的苦涩。   是成为帝王之后都会变的么?   如此敏感地捕捉到自己的矫情,王挽扬只是更对自己感到羞耻。   不过就是一个男子,为何自己要对他宽容成这副模样。   暖语恶行比恶语更伤人,因而天都看不下去了,这才下了这么大的雪以示反抗。   就比如既然将她作为借口与托词,让她成为瞩目的箭靶,那为什么不干脆再光明正大一些,还需几番偷偷摸摸,借他人之手使两人相会呢?   他应该知道王挽扬最看不得私相授受了,他不是读过《拜月亭》了么?   他们双方的付出,从来就不是对等的。或许她身上带疾,与他,本就不是对等的。   刘暇未有同寻常人一般轻贱过她,王挽扬是不是早该知足感激涕零了?   “不要说虚的,什么护不护呢?”王挽扬搭了一把刘暇的肩膀,站了起来,“在南岭,你还有什么要用我的地方就尽管与我先说。等回去了,应该是再无机会见面了。这些年、这几日你照顾我周全,挽扬欠你一份人情,就用此还了罢。”   万分不想听到王挽扬这样说,句句皆是刺,刘暇唇线发白,心头荒芜得紧:“我欠你的,你欠我的,哪是那么容易就算清了的呢?”   “陛下何必细究,斤斤计较什么。”王挽扬望向刘暇如鲠在喉的面色,话语如刀,“叫人笑话。”   “只要你不笑话就好了。”    ☆、【第三五章】水底兽      年前终于将刘慕放了出来。   也没见她清减,反倒是长了三分肉。   门客接她回了别院,小憩了片刻,又与之道她打算常住梁王府。   想着去了一趟王挽扬的院子,发觉自家叔父刘卉在前厅。   呵,又来看小郡王么?   “小慕你回来啦?”刘卉点头问。   “皇叔你不必在外庭等着,这会儿小晖儿或许还在睡,我去与爹爹说一声,您要不要随我一起去探望一下王大人?”   “哪个王大人?”   “您铁定认得。”   王挽扬在见到刘慕与刘卉一同前来的时候,是有几分讶异的。但她自与刘暇认得以来,因他见过的惊骇已经不少了,因此对此事便立即消散了去,恢复原来的面色。   原来是这位女将军,刘卉感叹刘暇的别有用心,亦是对刘慕带他前来而感到略略惊疑。   刘卉从不主动掺和政事,也不想与他们有什么纠葛,刻意避免了,却总是误入迷阵。眼下该如何抽离呢?   “王爷、县主安好。”王挽扬出声,适时拉回了刘卉的漂移的思绪。   刘慕拉开椅子坐下,王挽扬自己撑着床沿起来,令婢女给他们倒茶。   “俞枳人呢?”刘慕笑着问。   “总不能让他无时无刻地陪在身侧吧。”王挽扬浅笑。   听到了陌生的侍从名字,刘卉皱了皱眉头,以为这位女将军也如他侄女一般荒淫,接了茶水的他忽地想起了从前王挽扬交给他的那把匕首。囚牛短匕,分明是南岭的工艺与花样。疑问顿生,却被刘慕的话语解答。   “皇叔可还有印象?方家女将?”   呷了一口茶,刘卉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怪不得从好久之前就颇觉她分外面熟。若眼前这位女将军果真有方家的五州图,身在南岭要有多炙手可热都有可能。   他也无从摸得清那小子的心思,对女将军到底有几分真情实意,又是几分虚情假意呢?   但单从局外人的身份所观,此女身陷囹圄,怪可怜的。   “王大人的身体好些了?”刘卉改了称呼,与王挽扬寒暄。   “好多了,应是自己能出门了。”王挽扬笑道。   刘慕听此,便说:“那敢情好,本县主可带你赶在年前游一圈京都。”   “俞枳带我从前也只是在街上逛逛。”   刘慕闻王挽扬如此说,面有喜色,言语间颇多试探她与俞枳的关系好坏,似是游刃有余的模样。   此时小厮在外叩门,出声问:“昭王殿下在否?小郡王醒来了。梁王令县主一起过去,如果王大人想见一见小郡王的话,可以来前厅看看。”   望了一眼刘慕的眼色,王挽扬自觉还是跟着去瞧一瞧小郡王为好。   一条窄窄的庑廊,刘卉走在前面,刘慕与王挽扬二人并排小声私语,俞枳在左侧扶着王挽扬。刘卉听闻脚步声回首,多看了这位侍从一眼,心底估摸着俞枳与他儿子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王大人走了这些路累不累?”刘慕问王挽扬,却从不自己动手过来搀扶。   “不累。”王挽扬微笑,就连俞枳的手臂都不愿依靠了。   “这些日子我都没能来看你,幸好有个俞枳能朝夕陪着,他懂些武略,钦慕将军许久。”   俞枳听后浅笑,轻轻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与大人讨教一番呢。”   “都是陈年旧事了,我愧不敢当,说不上什么。”王挽扬看向俞枳,“你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若我能答。”   “哪有的事,瓦图都是你的手下败将。”刘慕真当是什么都不忌讳,前一刻还因此人而入了狱,后一刻却津津有味地讨论起关于此人的其他事儿。   王挽扬见刘卉背影一顿,步子缓了缓,“大概是侥幸罢了。”   “不曾用什么绝密的兵法?或是行军的宝图?”刘慕笑着继续盘问。   王挽扬感到胳膊上那只俞枳扶住她的手稍稍用了点力。   抬眼看向刘慕道:“那时非我一人为主将,营里有好些老将军,我说什么,他们就一笑了之,又哪能全部听呢。”   “王大人就不要谦虚了。”   刘卉脚步停驻,这才发现谈笑间已经到了前厅。   梁王起身,四夫人恭迎,乳母抱着刚睡醒一股奶腥味的小郡王。   王挽扬瞅了一眼怀中的小娃儿,比从前见到的那一面要壮上许多了,脸也不皱了,笑起来的时候还有两个酒窝。   “哎呦,小晖儿想不想阿姊我啊?我可是想死你了。”刘慕直接从乳母怀里接过小郡王,而此言却让四夫人面色难堪了一下。   刘卉与梁王各自坐下,婢女们端出了茶与瓜果,梁王难得笑颜道:“今日有几分过年的样子了。”   “都下过了雪,日子过得快啊。”刘卉道。   王挽扬向在座各位一一打过招呼之后,坐到了刘慕身侧,望着咯咯发笑的小郡王,说了一句:“怪可爱的。”   “酒窝像四夫人。”刘慕用手去戳那嫩嫩的小脸儿,逗他发笑。   “是啊是啊,生子像娘,生女像爹。”乳母在一旁附和。   “啊怪不得小晖儿那么好看。”刘慕装作恍然望向众人。   四夫人看向刘卉,有些难为情:“陛下仪表堂堂,昭王妃一定似画中仙了。”   这位昭王殿下的面色却一下子黯了下来,四夫人不知哪里说错了什么,转头期待于梁王的化解。   梁王却并不解人意,挥手对她道:“若不舒服,你就先下去罢。”   四夫人走之前还颇有情绪地望了刘慕几眼。   浑然不在意目光的刘慕抱着小郡王过去给王挽扬看,又道:“其实王大人你看,小晖儿与皇兄还是有几分相像的。”   “大概是梁王殿下与昭王殿下是亲兄弟的缘故罢。”王挽扬道。   傍晚时分,王挽扬依循医嘱到太医署复诊。   雪后初晴,霞光都是金灿灿的。   韩毓领了她到后屋的小间的药浴桶,点了熏香,说:“先泡一个时辰罢,等完毕了,用这块布擦身,一个时辰后我再来。”   王挽扬点了点头,又听韩毓道:“若觉着太闷,我叫人过来陪你聊会天。”   “也好。”   燃着暖炉,屋子里也不觉得冷,王挽扬褪了衣衫,踏入盛着满满当当草药汁的木桶里。伸手摸到自己膝盖上不平整的肌肤,倒也没之前那么疼痛了。   若这段日子的诊治能让她康健如常人,大概她自己也回不到儿时的张扬了。有些东西已经深入骨髓,苦味还在口舌之间徘徊。   但无论如何,心底却是一种释然。   水汽氤氲,整个人都俯在水里,王挽扬视线模糊,有些年头的厢房门被推开,发出老旧的吱呀响声,有人开门而入。   隔着屏风,那人点了灯,坐了下来,颀长的身子挡去大片光,铺开一桌子的药材。   “刘暇?”王挽扬皱眉问,“韩太医说找人来解乏,竟然是找了陛下?”怎么想此举不恰似引狼入室么?韩毓不会这样做的罢?毕竟她都不赞成王挽扬留在南岭啊。   “她面子大得很。”刘暇笑道,而分明他是硬抢了话痨小医女的饭碗,仗势欺人地潜入这间屋子里。   王挽扬不予拆穿,往药汁中沉了沉,又听刘暇道:“今日你见过刘卉那老头儿了?”   仰着首,望向雕梁,王挽扬说:“他对小郡王像是颇为上心。”   而刘暇哼笑。   觉察出他的不悦,王挽扬就没再继续道下去。   “你又与俞枳讲了些什么?”刘暇寻了另一处话柄,简直是要将他的小鸡肚肠一展到底,“怎么也不与我说说?”   “有什么好讲的,用兵的六韬三略,你有兴趣?”王挽扬望向遮挡住刘暇的画屏。   “你说的我怎么会没有兴趣。”   “刀刃干戈是我的擅长且以此为乐的,并不会因为他人而改变,你这随口说说的怎么叫做兴趣。”王挽扬倒是认真了起来。   “那按你所说的,我还有什么兴趣?”刘暇剪了灯花,显然是不赞同。   “饮酒作乐?”王挽扬嘲笑。   “这么骄奢颓靡?”   “把持朝政?”随口一说,有些不愿再猜。   “这算哪门子的喜好与乐趣?”   “看话本?”王挽扬试探地问了一句,刘暇却没有回答,她便又问,“唱戏?写曲儿?”   “因人而起的,在你眼里不都不是兴趣么?”刘暇轻轻淡淡地笑了笑。   “你现在在做什么?”王挽扬看向画屏上刘暇颔着首,略有动作的剪影。   “帮侯止舟那厮打打下手,他让我分分药材。”   先不讲为何一国之君如此好脾气地帮忙,听从下官的调遣,王挽扬首先惊异的是:“你辨得清药材?”   “五谷不分并非是百草不分啊。”刘暇绵绵而言。   心头一颤,又怕是自己想太多了,太过狂妄了。这个人真的会因为她而识百草么?王挽扬正想打个马虎眼糊弄过去,刘暇站起身子,却绕过了梨花屏风,走到她身后,止步。   来人的手指间还有草药粉末的干燥味道,王挽扬已经分不清扑鼻而来的,究竟是药浴的气息还是他手上的甘草。   气息盘旋入耳,“不要臆断呐。”刘暇一手搭上木桶的边沿,一手握住她的肩,低了头与王挽扬道,唇瓣几乎贴上了她的耳朵。   因水温热,王挽扬的四肢并不冷,自来了南岭,刘暇气血皆烫如灼。   也不知是因为要人命的寒食散,还是太医署的各位调理好了他的身子。   应该是后者吧。   刘暇埋头在王挽扬因心跳突突而起伏的肩上,鼻息深重,惹得她有几分痒了,几缕发丝垂到了药汤中,王挽扬替他拾了起来。而刘暇干燥的手一把搭上她捡起散发的掌心。   十指相扣。   刘暇将手拉到唇下,瞟一眼她,继专心轻吻王挽扬的指尖,她却有些抗拒与退怯,在水中无处倚靠,再退一步后背就与木桶相触。   分明他俩一言不合,还未有原谅。刘暇为什么可以这般自在装作风轻云淡,好似二人间全无隔阂呢?   望着他眼睫轻扫手背,手腕处一阵悸动,愣神之间,双齿忽地被撬开,额上是细密的薄汗。   暂时的失神,在热水里头的时间久了,脑子便会发烫了吧。   呼吸沉重,而微微张开的口中,猛然吸了一口清甜。微凉的鼻尖相抵,唤回一丝神智,这一个吻却是命运多桀。   因无处依靠,脚尖踮地,却要往身后倒过去,下意识地攥着刘暇的手臂,为站稳重心。   一用劲,却将人一下拉入了水里。   水花飞溅,中草药气息被胡乱搅拌,破了万籁静谧的冬夜平静。王挽扬开始后悔起自己不注意的蛮力了。   刘暇衣衫尽湿,却没有意想之中的挣扎,被水没过,没了声息,不知是否为错觉,王挽扬觉察那人的手指划过她丑陋的膝盖,往脚踝下沉去。   王挽扬心中惊惶,他的发丝无意识地碰到了腿,伸手摸到刘暇的衣袖,双手拂过他的双臂,将他提了起来。   药桶颠簸了一下,险些倾倒,洒出药汁大半。   连续咳了几口水,刘暇散发湿透,面色发白,面上挂着棕色的药汁,几许寥落,却笑着对她说:“真苦啊。”   闻言,王挽扬的眸光闪烁了一下,这二人皆狼狈得很,稍稍一挪动,肢体便有碰擦,光裸的四肢总归会要比寻常更敏感些。   二人在极为狭小的药浴桶中,喘过了气。刘暇撑住了桶沿,踉跄地挣扎站起来了几次,而衣物都湿透了,“不小心将水弄浑了,别再泡了,你也起来罢?”药桶中的水被他身周的衣物汲取,翻出了药桶,水却拖地带走,地上落下了深色的脚印,浴桶里的水又少了许多,浅的能看见春光。   王挽扬往下又沉了些,瞅向刘暇,接过他丢过来的干净棉布,面有愧色,不晓得如何承认错误的她,恍惚地道:“叫人过来,换一身干净的罢。” 作者有话要说:  补全 ☆、【第三六章】留客天      二人湿衫狼狈,四周水倾狼藉。   刘暇回了屏风后头,王挽扬也擦干了身子,换上了一早准备的衣物。   一地的水渍痕迹拖沓,不知刘暇怕水的王挽扬心想如何把此处清理干净。   披上了外衣,打算出门叫人拿一身能换洗的衣衫给刘暇。方推了门,此人又是让她把披风也裹上:“外头冷。”   言语之间一瞬间的生疏,气氛尴尬,王挽扬觉着似乎是回到了最初他们认得的日子,也不回首,低声对刘暇道:“湿衣服别一直穿着。”   王挽扬自己系上了丝绒披风,呵出来的气都是白的。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她抱着一堆叠好的衣服,回了屋。   关上了老旧的木门,掀开了暖炉的盖,划了火折子,重新将内胆里的芯点燃,离开时烧的热水也开了。就倒在了另一个桶里,加了些凉水,唤刘暇过来洗一洗身子。   刘暇却是迟迟不敢进入这水漫过胸膛高的木桶,说来可笑啊,还如稚童一般。   “水要凉了。”王挽扬提醒了一句后,便回到了屏风处,看到案几上堆了分明别类一桌子的药材,每一个纸包上,都贴着刘暇用小楷写的药名。   取了一包看,字迹倒是与她也有几分相像。   窗外夜雨不期而至,冬夜的泥土腥味被雨水翻起。   不一会儿,刘暇便换洗干净,足音跫然,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深衣,用巾布擦着洗后有些汗湿散发,一脸揶揄,一如从前的模样。   因挨在暖炉边上,王挽扬专心分辨着刘暇分好类别的药包,面孔亦是被暖得红烫。   余光瞥到刘暇蓦然坐在她身旁,捧了小暖炉在怀中,双目深幽不见底,沉默良久,方是听那人开了口:“别笑我啊。”   “笑你什么,”王挽扬摆好药,丢给他熏好的衣服,让刘暇穿上,低了头道,“我力气太大。”   刘暇却因此笑出声来,“坏了你的药浴,要被韩毓骂了。”眯着眼,亲昵地靠近她,滚烫的气息碰撞。   烛光将人照得虚虚实实,人心更难测,王挽扬不晓得他为什么沉入水中并不挣扎,心里头有了虚妄的揣测。   “小的时候,被姬妾们推到了池子里,那时也是冬天。” 刘暇鼻尖嗅着满室的中草药味道,自己袖子上熏的香也散发着清淡的药味,“乳母为了救我,自然就也跳到池子里,将我托了起来,过了太久,她举不动了,自己就沉了下去。”   “然后啊……那位王爷不闻不问,知道了此事也无反应,冷漠得很。”   王挽扬一念到如今刘卉对小郡王的喜爱,就越发觉着不可思议。而又听刘暇道,“小时候不会泅水,现在也不会。想着屏息的话,人还能自己浮起来,”看向她,笑着问,“是不是有这个说法?”   “有倒是有,”王挽扬鼻下盈满刘暇衣衫上的药香,心头荒芜,温声说,“你……半天不出声响,叫人有些害怕。”   “在木桶里溺死的,大概也不会有人吧,”刘暇眼色极深,却是笑得疏淡,“啊让你害怕了。”   王挽扬倏忽起了念头,要抽走被刘暇紧握的手,却被他紧捉,被迫看入他的眼里,王挽扬吞了一口口水,回盯道:“今后不要让我担这个心了。”   “喔,你这一走,天高地远的,眼不见,自然不用担心我了。”刘暇笑得灿然且寂寥。   “还是我的不是?”王挽扬咬了唇道。   “没有没有,就是最后拼一把,想想能不能将你留下。”短兵相接,刘暇言语颓然却温柔,却不似弃兵曳甲而逃。   “方才……也苦肉计么?”王挽扬忽觉眼底酸涩,那人却自然地环过他的腰,与她的酸楚不相称,王挽扬也不再避讳这若有似无的摩挲。   “怎么会。”刘暇即便被戳穿,也矢口否认。心下却是暗恼水底下也没见她个分明,都是浊色的药汁,有些可惜,早知趁乱多蹭几下,还不如一开始就挣扎呢。   垂了眼,王挽扬试图说着务必要回大齐的原由:“我爹爹写了好几封信来,让我回去。”   刘暇一想哪有好几封,在南岭五个月不到的时间,不就是才两封书信么。   才两封啊,千字都不到,就这么汲汲想要逃离。   分明他能给予她在大齐更多的温暖啊。   “何况我伤养好了,再不回去是要被人说的。”王挽扬沉声而言。   “他们又不晓得你恢复得如何。”刘暇气恼难掩,听着雨声,说着孩童般的玩笑话。   若是如此,真不想让她的腿脚养好啊。唔,怪侯止舟。   “但也比在这儿千夫指要好。”王挽扬愁肠难解,道一句心中的不安。   刘暇则是句句实话,拂去她一贯掩饰的脸面,唯恐再多说一句她就要炸:“谁知道你曾经破了岭军呢,去掉‘挽南将军’这个头衔,看南岭百姓怎知你的名字。”   王挽扬却是不愿承认自己荼毒入髓,而刘暇如此直白,半分面子也不给她留,让她想要逃离这个咄咄相逼的场景。   可他说的没错,确实如此。   她不过就是仗着年幼打了两三年的仗,一场胜利,一场凯旋,并不可说就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了。   残了腿便再无上沙场,莫要以为一次的胜战便是次次的胜战了。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一味地被夸大,被虚张,以至于她以为自己有多逞强。如她一般的将士千千万,非蒙恬卫青之辈不能被牢记,要不是……要不是她所鄙弃的女子身份,要不是她低头屈膝的王氏门阀,又怎能被世人所知。   这头衔,这名号,这千百的刁难与忿恨,到如今,都是她自己一人幻想出来的。   哪有被臭鸡蛋掷了满脸呢?她又在自我膨胀,又在自我贬低什么呢?   满腹的不甘与悔恨,都是空,如梦幻影。   面容半隐,咬着唇,“起初的确是我自私、贪图,也并没有想明白,于是不愿同你走;而现在是无路可退,不与你同甘共苦。”王挽扬长久以来砌成的长城被推倒了,可城墙之后却是藏掖着的光秃秃的不毛之地。她叹了长长一口气,认真得慎人:“不是我出手相救就能救起你,我留下无用。但你要知道我欢喜你,这一点不假。”   心头重重被敲击,直逼灵窍,刘暇第一次听到这句话,而却昏了头地问:“你这句当真?”   言语单薄不可轻信,而即便是真挚的允诺到最后还是会如鲠在喉。   那还有假?   惆怅难抑,闻言生怒,王挽扬不得不反过来质问:“薄情寡义的是谁呢?愿者上钩,虚情假意口口声声,不顾我的安危。”将怨怼一泻千里,针针瘆人。   身为棋子,王挽扬怒极反笑,口中依旧哑哑涩涩,“我从小不善揣测他人心底的想法,刘暇你才是……到底对我有几分真几分虚?”   亦是不想同此次的事儿一般,射她下马,再给予疗伤。墙上钉的钉子并不是□□,墙面就恢复原状了。这与捕了鱼又将之放生,并不一样。   “怎么会假?”烛火扶摇,一字一句。   可王挽扬心中一点一点的倦怠逐渐沉溺,越发无望,想着此人说到底还是自利。   刘暇可曾为她考虑过半分,王挽扬心头愈发梗塞,正因为发觉自己喜欢刘暇不假,便开始在意他到底欢不欢喜她。太傻。   “我猜想,你只是欢喜,对我的这份欢喜罢了。”嗓音平如流溪,眼底黯然无光似深潭死水。   刘暇闻言眸光闪烁,却没能遏制住自己长时间以来的饮恨,刻意地撇开一切,而说:“若不是你爹王洛山催你回去,你还会不留么?一点皮毛的关心,问你腿脚是否痊愈,你就趋之若鹜了。王挽扬你是,病入膏肓啊。”   “我即便有病,也断断不用你学来的浅薄医术医啊。”她面色清白。   “你心性太高,高不可攀,而有时却又会低到泥土里去,抹去所有的自傲,甚至连自尊都不要。”刘暇眼底晦暗,执拗地道,亦是觉得她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为他低到地底,大抵是永远等不到。   王挽扬背微微一直,僵笑:“身居顶端的人,来说我高处不胜寒了?”   “大齐又有什么好?”刘暇不屑地睨,“朝堂上下谁来问候,谁盼你回去?”   “被官场人无视也罢,刁难也罢,家在那里啊。”王挽扬忍着发颤的嗓子。   “这里不可当成家么?”   大雨倾盆,沿着瓦片漱漱而下,恍若雨幕。   “下雨了。”刘暇望着天色喃喃,眸光内敛,又看了一眼王挽扬生白的唇线。   等雨停了再走罢。   “我恐后半夜雨下得会更大。”王挽扬心底一萧瑟,却依她素来的秉性,一再拒绝。   靠着长廊,撑开伞,她却是冒雨离开了太医署。   门一开,深夜语气倾巢而至,走出十几尺远的那个背影萧索,消隐在如墨的雨夜中。   室内灯苗随气流摇曳,似是下一瞬就要熄灭。坐在屋内的刘暇,紧抿唇瓣,一个怔忡,眼前起了雾,怅然而无奈。 作者有话要说:  刘暇和王挽扬互相虐一虐 其实感觉自己这章写的不怎么好- -感情处理方面好奇怪然而一时半会也想不好怎么改 先po上来保持更新 感觉自己五月病犯了 请大家原谅我 ☆、【第三七章】入膏肓      城门大开,漫天飞雪。   回头一顾,无人相送。   潜意识地绕开去时的那条道,不想再牵连上被击下马的事端。   去时梁王遣人驱车随王挽扬归齐,刘慕则是贴心地对她讲:“冬日行路不便,把俞枳带上,也好有个照应。”   看向俞枳,而他不拒绝,问了问他的意愿,却闻他言:“都听大人的。”   带他来又做什么呢?即便是下仆,却也非大齐人,若同她一道回了京城,怕是他再难回故里了。   于是道:“我自己走。”   因而王挽扬的这个年,就仅仅是与马夫二人,在路上过的。   吃过一盘热腾腾的饺子,就算是去日的归宿。   年初三赶回了大齐,见一路的红灯笼高挂,道上都是鞭炮的碎纸屑。   无人问津,无人来迎。   满怀希冀地想着,或许王洛山还有第三封书信未寄到南岭,她就此错过了接迎的队伍?   小厮打开了门,满眼惊异,发觉是自家小姐回来了。   她下马车见了这个表情,王挽扬心里头也不是什么滋味。而从门中钻出来的大黑狗,闻到这一身浓郁的药味,扭头而走。   这个形单影只从他国摸索回京城的昔日使臣,别了六个月,就连一直养着的大黑都不认得她了。   麻烦马夫替她搬下几担子重的草药,请他歇息一晚,明早再会南岭亦是不迟。一摸袖袋,里头的几张处方依旧工工整整地贴着袖子,又掏出了一锭银子作为犒劳。   看门小厮通报了府里管事的王状,王挽扬方把东西放下,王状就叫人来通知:“老爷叫小姐先去拜见老夫人。”   颔了颔首。   还未换衣服,就径直到了祖母的院子里头。   彼时神清气爽的那位老人家,如今却面色泛黄,一脸恹恹地靠坐在床上。   王挽扬觉得她瘦了许多,然而她知道这种话是断然不能说的。   “你去做了什么啊,这么久都不回家?”攥上王挽扬的手。   知道祖母是在怪罪她流连南岭时日太久,王挽扬踟蹰着开口:“这不是回来了么。”   “犟脾气。”祖母分明没力气,累得闭上眼,却又哼声,“走路走得来了么?你爹说南岭药好。”   虽然闻言不怎么愉悦,但见祖母这副病恹恹的模样,王挽扬还是软了语气,“稍微好一些,他们说还得休养。”看了一眼祖母握住她的手,道,“我向南岭的太医讨了一个方子,想来对祖母的身子或许有用些。”   “挽扬真是有心了。”嗅到她身上的中草药味道,祖母皱了眉头觉得难闻,睁了一小会眼看她,“也不换身衣服?”   “方才太急了。”没有听到意想之中的怪罪。   “对了,要同你商量个事,”祖母又阖上了眼说道,“不过挽扬你素来懂事,想也不会不答应祖母。”   “您说。”   “我这也躺了三个月了,惠如的乳娘到庙里去给我算了一卦,说是家中阴气太重。估摸着是大姑娘还没嫁人,待在这府里抵了阳。何况你屋子那些个兵器刀剑的,都是沾了血的戾气。我不晓得该不该信,挽扬你说怎么好?”   “可这三个月里头,我并不在府里啊。”王挽扬觉得无理取闹,气从中来,却又不好发作。   “我也是这般想,可人都说那个庙的半仙算得极为准。祖母在想啊,你把那些刀剑都丢了吧,如果不愿意,就先莫要放在家中。另外,即便那人没说,祖母也在想挽扬的婚事。”   又能如何呢,眼下若是光顾了自己,会被人指责埋汰的不孝。   “我晓得了,”王挽扬说,“把那些兵器什么的放到兵部里去锁着好了。”   “婚事也该定下来了。”   都没有说亲的人了,定什么婚啊。   “嗯。”   “愁呀,这个年纪。吏部的孙大人的侄儿倒是与你年纪相当,但迟迟不成婚,也怕是有什么隐疾……”   大丫鬟绿袖说到了服药的时候,王挽扬便赶紧起了身让其伺候祖母。   见她吞咽了药丸,饮完了水,祖母欲说什么,王挽扬却道:“祖母我先回去了,到午时了,就不打扰您歇息。”   祖母点点头,也就作罢,而嘴里却依旧不饶人:“我就要死了,能不能就让我高兴一下?”   王挽扬也没料到祖母一下子这么大脾气,愣在原地,连劝慰的话也不会说了,心里却是翻滚着的愤恼,随后又是无止境的酸楚。   回了屋,小郭子替她端了热好的饭菜,毕竟还在过年头上,都是些大鱼大肉。   三年前南岭质子等众人归故里,树倒猢狲散,王挽扬就从原本的质子府里买来了小郭子当做小厮。   想想自己也真傻,留着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小厮做什么。   吃完后,王挽扬换了一身暖和些的袍子,让人把那箱子刀剑搬到轿子上,自己也坐了上去,出了府门,到兵部把通牒呈递了上去,也算是告知上头自己算是终于回了京城。   才年初三啊,兵部就寥寥几人当值,以他们拖沓的作风,她回来的消息估计要到初七方能被楼烨获晓。   乘着轿子在京城里兜了一圈风,王挽扬就感到有些累了,方入府门就恰巧遇上了前来拜访且许久不见的顾尧,以及……他的妻子?   大概是二人相见有些难堪,顾尧问了声好,让王挽扬先进去。一旁的妻子娇小玲珑,一手攥着顾尧的棉袖子,小心地瞧了王挽扬一眼。   “顾公子与夫人请进吧。”王挽扬也要摆出待客之道。   到了前堂王洛山看他们竟是一起过来的,微微一怔,复又和缓了面色,笑说过年还拿什么礼啊。王挽扬心里想着吏部若是盯上了谁,即便是再薄的礼也能被记上一笔,莫须有的事儿近日也见得多了。   幸好王岑从前堂走过,王挽扬忙得了机会跟了他出去,也不算太失礼。   拍了王岑的肩,却见他有些暗恼:“阿姊回来了啊?”   “最近忙什么呢?”王挽扬笑道。   王岑垂了目:“上次考课没得第,爹让我多多复习律法。”   “不是还有三年时间呐。”王挽扬有些讶异。   王岑瞟了王挽扬一眼,不愉地说:“总之是要看起来了。”   王挽扬大概明白王岑是不甘心,想着同年备考,阿姊能升,为何自己被比了下去。   “那阿岑肯定能擢升。”   不知道是不是被误听成了嘲讽的语气,王岑却是想甩开王挽扬顾自己走了。然而王挽扬立马逮住他,却被王岑用以奇怪的目光所打量:“你的腿?”   “养好了些。”王挽扬笑笑,稍微不自在地藏掖了下右膝。   而王岑面上不知是哭还是笑,把喉口那句:“摔了两次马了,若真全然恢复,他就去南岭学医。”吞了下去。   总归走起路来还是有些别扭,要是在归途上不长期蜷着腿避让药箱子,说不定能更好一些。   王岑复道:“你去看过祖母了么?”   “看过了,很瘦啊。”王挽扬叹息,“就没好转的么?”   “叫了周太医都摇头说没得治。”   周太医是朝内外被公认的医术最佳的太医,王挽扬闻言皱了眉:“肝病若是疼起来……”被王岑打断,“希望能不受折磨。”   原以为祖母得的仅仅就是信中的风寒,哪料到这书信并非逼她回来的幌子,王挽扬倒是有几许自责,是她将人心又想得险恶了。   望了一眼王岑,她继续说:“阿岑长大了啊,这几个月。”   “那你呢?”话底里是问她见到日思夜想的人了么,竟被一眼看穿。   笑了笑:“大抵还很幼稚。”   “爹说你六个月不曾寄回来一封。”颇有些怪罪之意。   王挽扬难得好脾气:“你们不也就写了两封,都是叫我快点回来的。”   两人走在庑廊下面,府内院子角落里还堆着些雪。   “爹生了好多白发。”王岑突然道。   “你煽情什么?”王挽扬笑。   “祖母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见你嫁出去的那一天。”   “她也不同我说,和你说什么。”语气渐缓渐沉。   “大概我是孙子,你是孙女罢。”王岑嘚瑟,却是一脸苦笑。   王挽扬刻意压下这句话题,面上好似释然,又道:“你有谁相中了要说给我听么?”   “我可做不来媒。”王岑推脱。   “那就不要多管闲事。”呀,这一句说得又过分了。   “谁多管闲事,只不过是为你担忧罢了,你瞧顾尧都成婚了。”   吞了口口水,王挽扬道:“这天底下的人必须成亲么?”   “生什么气啊,不想祖母留什么遗憾嘛。”   王挽扬突然严肃了起来:“你这句话讲得好似她时日不多,不可以乱说的。”   “是阿姊你非要这么想,你还说出口。”   “若不像他们那样催我,我教你如何温习考课。”王挽扬试着劝诱。   “怕我忍不住。”王岑有些犯愁。   望着俨然成人了的阿弟,几年时间不知不觉拉近了彼此的关系,王挽扬几许感叹。此时此刻的她或许是还体会不到他人生离死别的凝重,亦不知之后的日子究竟如何过,王挽扬倒是有几分豁然,好像不必被烦心事困扰,也不用对旧事担忧。   “等会去放鞭炮吧。”王挽扬望着屋檐下凝成的冰柱,笑着和王岑说。   却是被嫌弃地反问:“你几岁了?”   正月十五又下了一场雪,这个年很快就过去了,祖母的病一直不见好,如今已经彻底下不了床了。   那张千里迢迢从南岭带来的治疗风寒的药笺,递给王洛山过目后,早就不知被放到哪里积尘埃了。   王挽扬有些内疚当时以为祖母的风寒不过是催她回来的托辞。   但如果祖母不生了这个肝病,他们也就不会挂念起她,更不会写书信让她赶回来了吧。   无论在朝堂还是在这偌大的府中,皆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在床上躺了一整天 ========================== 今天抄了一天的思想汇报 ☆、【第三八章】失职守      吃得多了,胃里就热了。因而王挽扬时常在想,过年不过就是为了让清冷的寒冬稍稍温暖一些。   然而烟火味还未消散,元宵也未尝几个,这个年就过完了。   照常上朝,照常行事,仿佛没去过南岭那一趟一般。   为感激期间卓大人的关照,便去了他府上一趟,带了几份薄礼去拜访,见他一副孙儿缠膝的模样,没由来的有几分眼热。也假意忘了为何当时回大齐时他们不掉头停车救她,是将她抛在后头,忘了她的安慰罢。   这一位女将出生的大人,无须这些文臣替她担忧吧?   世人皆以为她寥落得很,孑然一身也能过得爽快。虽她从前也是这般的念头,而今这腿伤有了改善,她也与之前大不相同了,是不是对今后也有了些不切实际的过分希冀呢?   卓脩见此晓得王挽扬是个通情理的人儿,稍微有些内疚于他做了一回圣上的探子。虽然拿捏不准这位侍郎与南岭的那位新皇到底有没有什么纠葛,但也如实禀报了他所见的种种。   楼烨心下有数,也可拿王挽扬此事做一做文章。   毕竟,除了赵潜之后,王洛山面上收敛,实则根基牢固,盘根错节,亦是有王家旁系的后辈势力暗地膨胀。楼烨可不欢喜被人蒙住双眼又扼住腕子的感觉。   无须楼烨授意用心,身为女官,王挽扬在这朝中本就难以受待见。   方回兵部,盘查了库内的兵器,发现少了三把刃,正是前些日子京城血案的利器。本是司库的失职,但罪责终究会扣在王挽扬的头上。   回京不过半月,而那案子却是早在一月前发生。   大理寺的人几番盘查询问,就给她定了罪,虽说碍着王洛山的面子并无将她入狱,但却少不了罚金与留守察看的公示。   心里头是莫名的焦躁,而王挽扬自身却无可奈何,亦不敢去一求自家父亲给予援手。想着若是赵潜还在,不过就是一句话儿的事。   京察铨选才过了六个多月,方升上来的官吏如今便要受罚,实为王挽扬为仕途上极大的污点,是多年来吏部都不曾见过的。   王氏一族其他的叔叔伯伯也便是看不过去,想要顺手相助,却是被大理寺倒打一耙说王家以权势欺压,蔑视法纪。   这么一来,王洛山却是不得不出面了。   王挽扬只觉得自己冤得很,放眼朝殿济济一堂,却无人能公正处世,为她说一言。   大殿上的几个字,与那金銮红漆倒是显得格外刺眼。   夜里用完饭,探望过祖母后便拉了王岑一道去寻王洛山不得已相商此事,却并未得到怪罪。   世家门阀的衰微,乃如朝代更替。   王洛山却仅是轻轻叹了一句,遣走了王岑。   拿开了案上的镇纸,对王挽扬说:“将这官辞了罢。”   穷途末路,王家多她一位侍郎不多,少她一位不少。   王挽扬说不出话来,但自己并无过错,只不过为女子,便处于最薄弱的一环,始终被人当做箭靶,众矢之的。   “让我再好好想想。”她这次却是未有拒绝。   王洛山一瞬间的欣慰,想着她倒是成熟了几分,言语愈发缓和:“这一去南岭又几多事端,”将案几上的信笺递给了王挽扬道,“若是此信落在他人手里,后果亦是不堪设想。”   眸光落在信上熟悉的字迹上,王挽扬讶异于王洛山态度的转换,接了过来,却未见信笺被拆封过的模样:“这是……?”   “收归收,勿要回了。”王洛山提醒道。   王挽扬立在哪儿,拆了信封,认出了字形,所见的也不过是那人的片语只字,附上一句唱词:“惟解漫天作雪飞”,以及尘封许久的梨花味。   莫名其妙。   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刘暇千里寄信,实在不似他做出来的事儿。   但念及那日一施苦肉计为求她留下的举措,好似这一封信也没什么奇怪了。   脑中繁重,难以分神对此再有多想,王挽扬如今一心想表露的不悦,也算是另一种苦肉计了。   “父亲,”她踌躇着开口,“祖母说,让我将屋里那箱子刀剑丢了,说是戾气太重。”渴望得到半点同情与理解。   “你就顺着她的性子来罢。”回应却只有这么一句。   王挽扬似乎有些不甘心地点道:“箱子里还有一支画戟呢。”   “你如今也不舞刀弄枪了,留着这些生锈又做什么。”片字不提她娘亲。   不提就不存在了么?   他始终无法否认的是当年让王挽扬上战场的原由。用以威慑南岭军士,用以使出方家兵阵,谁让她长得像她娘亲呢,谁让她骨里流着方家的血呢?   私以为王洛山一见她心里便会生愧,于是才从不愿与她多有纠葛罢?   “也是。”王挽扬默了声,却是心底起了讽意,“祖母叫人算的那卦与我说了,挽扬在想,是不是搬出去住为好?”   王洛山一愣,说:“实则挽扬你不必信这个,但此举倒也算是一份孝心。”顺水推舟了。   王挽扬端着笑应了下来,恭恭敬敬地退出了屋门。   第二日便搬去了兵部官邸,报了上名儿,寻了一间空房住下了。   也全怪自己的脾气,以为他们会将她当做一番事儿,哪料到根本不屑一顾。   除却是在大夫府用餐与用药,其余时间王挽扬全窝在兵部,也算是眼不见心不烦。   而王岑来寻过王挽扬几次,都是叫她回去陪陪祖母的。   “我身上阴气太重,怕对祖母的病不好。”王挽扬却是理直气壮地反驳。明知道祖母的病情严峻,但却忿意难减。   王岑无奈,亦没有心力再与阿姊争辩,于是向她讨教了几道律法的题目该如何做。   到了末了,王挽扬还是心软回了一趟府上。   “今天祖母胃口比往常好些。”   躺在床上唇色发白的祖母看了一眼她,眼睛也不睁开,舌苔厚重地道:“还会好么?”喘了好久的气,是连说话都嫌累了。   王挽扬咽下喉中的不适,看着她:“当然啊,多吃点就有力气了。”   金炉香尽漏声残,剪剪轻风阵阵寒。   心口压抑地出了门,夜深露重,东风覆面,扬起轿子上的帘子。   在兵部停下,望见英气十足的妇人的小腹微凸,步伐快得却好似不像有了身孕。   “快点。”岳纨喊着催促身后的晏归。   一转身却瞧见了刚下车的王挽扬。   “将军?”   “这么晚回去?”、“这么晚还来?”两句话同时从两人口中说出。   王挽扬愁眉微展,望向晏归与岳纨。   “这些日子我住在兵部。”   晏归闻言有些诧异,他素来不与人多有深交,也从不过问同僚的琐事,自然不知道王挽扬的近况。   岳纨看了晏归一眼,问王挽扬道:“将军现下有空么?”   王挽扬笑:“要来喝一杯茶吗?”   晏归先顾自己回了去,说留了马车让岳纨等会聊兴了后回府也不迟。   “啊他人还这样。”岳纨瞅着王挽扬,眼底余光瞥向离开的晏归的背影,笑着道。   不见岳纨有半分抱怨与恼意,王挽扬亦是了解晏归不大愿意搀和她们的谈话。   “带我去瞧一瞧将军的新住所吧。”   这次却是轮到王挽扬挽上岳纨的手了。   “别埋汰我了,还叫什么将军啊,”跨过一个门槛,“阿纨你有身孕了就走慢些。”   “现在胎都稳啦,不要紧。”   月落一地霜,推开木门,手指尖落了些尘,一入兵部后头的这间寝屋,夜里还是感到有些冷。   王挽扬燃了灯,抱出了暖炉点上,又煮了一壶新茶。   “屋子也干净得很,倒也符合挽扬你的秉性。”   “我不晓得你忌不忌口,”王挽扬端出了一叠子杏花酥,瞧着岳纨的肚子又问,“几个月了?”   “三个月?可看上去好像有五六个月了。”   “说不定是孪生胎呢。”王挽扬揶揄,“我不在的这段日子,竟是发生了好些事儿。”   “那也无须向将军你一一回禀呀哈哈。”岳纨脸一红,笑,“为什么住过来了呢?怎么了呢?”   “也没什么,一个人住着清静些。”王挽扬浅笑。   遂岳纨不再多问,尝了几块酥,“这么晚了还吃,我却都不觉饱,总感到饿着,”喝了一口茶,再抬眼望向王挽扬,心绪几番起伏,却有些担心地将心头所忧道出:“晏归可是有为难你们?我仅听说上头打压世家严了些。”   摇了摇头,“你就莫要操心,板上钉钉的事儿,也非他能左右,所幸的是晏家不受牵连,晏将军也好,晏回也罢,都是急流勇退、懂得揣度局势之人。”   “没仗可打了,自然就收敛,晏家毕竟是武家出身,圣上还会让着三分。”岳纨也皱了眉。   “做文场的王家则难以全身而退了。”王挽扬叹,看向她道,“我爹让我辞官,我却觉一损俱损,千里之堤,难不成真要从我这而溃么?倒也真是高看我王挽扬了。辞不辞也没什么大的差别。只是,对阿岑倒是有些可惜。”   “王岑用功,有上进心是好。而或许事儿没你想得那么糟呢?门阀士族哪是一朝一夕便能……。”   “一朝失势,于世家而言便是多年心血付之一炬。”王挽扬言语清淡,好似局外人般,“阿纨你也不用过意不去,今天这事若不是晏归来办,也会有其他人来。”   岳纨却因这话越觉不好意思。   “这个朝堂里,纵然我爹的门生极多,但见风使舵的人更多。大家都是为了保全自身,难免误伤伤人。”王挽扬笑。   “可军中大家却都相处极好,并没有什么隔阂。”岳纨自然不懂。   “那是阿纨性子好,从不以坏心去揣测人。”   岳纨声音和缓了下来:“正是因为此,晏归那家伙总说我愚钝。”   “哈哈哈哈,”王挽扬怅然笑道,“军里也是有人刻意刁难的,树大招风,怪王家树敌太多,怪我是个女子,什么都能成了过错。”   “别这样说。”岳纨心纠。   “讲个事实罢了。”王挽扬替岳纨又倾满了茶。   浅茶满酒。   岳纨却从来不知什么“茶满欺人,酒满敬人。”之类的话儿,就是一个劲地心疼眼前的这位王大人。   王挽扬小啜一口有些烫的茶水,心想晏归又能帮他们几分呢?   山将崩,即便螳臂当车也能稍稍缓一缓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  纪念自己男友力爆棚的一天2016.5.24 ☆、【第三九章】东风暖      晏归让岳纨不必多管闲事。   岳纨说他这是“见死不救”,于是两口子这些天闹得有些不愉快了。   不说这厢的家务事,王挽扬昨夜送走岳纨后翻出了那日王洛山交给她的信,反复看了几遍。   一个人的清冷夜里,酸楚之意顿生。   腿好的她,瘸拐的她,自私自利的她,利用别人好意的她。无论怎样的自己,她都深入骨髓地厌恶,想将这样污秽的自己从躯体里一一剔除,到头来大抵是什么都不剩了。   讨厌到这个份上了,却不敢自决,还想苟且活下去。   好死不如赖活啊。   因一句“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的唱词,夜里王挽扬蜷缩着身子,又做了漫天飞雪的梦了。   身后的白皑一片,那人的眼睫上都堆了雪,笑着替她擦拭干净沾染上血污的手。那双冰冷的手为什么这么暖呢?   为什么这么暖呢?   什么是真情实意,什么是别有用心呢?   梦醒,饮一口冷却了的苦涩药汁,既然留不住,为什么还要一封信一句戏文来嘘寒问暖,断了就断了吧。   清晨圣上召见。   此生中单独入大齐皇宫面圣不过寥寥几次。一次被封将,一次被擢升,一次被遣他国,眼下这次呢?   朗朗日头,东风轻拂,浮云淡薄。   王挽扬整了衣冠,不知此次前往大殿有几分险难。   见了面,楼烨全然装作不知朝堂下对王氏一族“自发”的制裁,而对王挽扬客客气气,倒是让她倍感受宠若惊。   “王爱卿如今可是安好?此行南岭让你多受难了。当初朕还信誓旦旦保爱卿你一路平安,哪知又生了这样的事端。防不胜防啊,那些奸人匪盗可是受到应有的责罚了?”楼烨将王挽扬扶起。   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好似使出了极大的力气行了跪拜之礼,王挽扬道:“多谢圣上关心,微臣并无大碍。”本不过就是一残损之躯,摔了又摔,还能再坏到哪里去呢。   楼烨与王挽扬闲聊,却似家常一般谈到了众人皆要说的她的婚事:“卿为何还不成婚呢?往后身子若是那么弱,还是需要人体贴照顾的。”   略略一愣,是要指婚么?王挽扬毕恭毕敬答:“回圣上,微臣这个年纪,大概是难以再找合适的人选了。”   “诚然如此,但王大人定也是极为担忧的。”楼烨似是颇为认真地道,“我朝堂堂女将也不能胡乱下嫁,不如朕让皇后选一身家清白的男子,予爱卿你过目可好?”   “圣上美意,微臣心领了。”王挽扬一时无法自己妄下决断,难以辨清这分寸。   见她迟疑:“王爱卿可是在害怕王大人不同意?”   “……”楼烨这是堂而皇之名正言顺地遣人来监视光禄大夫,以及这一脉的王氏一族啊。   “爱卿大可不必担心,由朕出面所说,王大人哪能还驳了朕的面子?”   王挽扬搪塞:“只是……微臣祖母年事已高,身体欠佳,府里这时候办喜事总教人说不过去。”   “冲一冲喜也是极好,如此老人定能长寿。她若见你有了归宿,病指不定就好了。”楼烨总能找到无可反驳的话语。   “但是……”   “王侍郎一再拒绝,可是心里有人?”楼烨看向王挽扬,眼色渐渐皴了墨,话中是一味难以寻思的深意,看得王挽扬心跳极快怕是被人看透戳穿,不得安分。   “并没有。”   “若是无人,那便是最好。”楼烨又戴上了笑容,字字如针,“放心皇后定不会替你寻一个斤斤计较,拦着你听曲儿的。”   已经是何等的直白了啊。   “微臣……不愿委屈了好人家,毕竟……有伤病在身,且年岁见长。”再做什么无力的抵抗,都是不可挽回既定的事了。   “委屈什么,旁人巴不得做这王家的乘龙快婿呢。皇家的一纸配婚,哪一场不是和和美美的呐。”   “无论如何,微臣……还需与父亲好好说一说此事……多谢圣上。”   出了殿门,思绪如有千结,杂乱无章地陈铺在脑海中央。   当务之急,当务之急究竟是什么?若是要抗拒这场指婚,或许要用另一场婚事来强人一步。若是顺了楼烨所愿,王挽扬则难以想象今后会是怎样的光景。   正因为是不曾想过,这才会恐惧与无力罢。   踱着步走在树荫里头,出宫门时差些撞上了红墙,扶着斑驳的漆墙,王挽扬找到了来时自己乘的轿子,以及轿子边上的一辆马车。   啊是自家爹爹的。   “下朝见你轿子在这,便等了一会。”王洛山看似不经意地解释道,放下了帘子,低沉的声音从里传出,“我们聊一聊。”   王挽扬欲释重负,眼底是道不明的欣悦与莫名的感激,稍稍提高了声:“去哪?”   “回家。”车帘微动。   好像许多年之前也有这般的对话,让王挽扬一阵恍惚,但下一秒便恢复了清醒,自然是回不去旧日时光了。   紫檀木的书桌在阳光的照射下有好闻的味道,书册被工工整整地叠放在左上角。   “圣上同你说的,我大概能猜出几分。”王洛山拉开了椅子,示意王挽扬,而自己绕到桌子里侧坐下,“你便是与我说说,是如何想的。”   “父亲又是如何想的?”她双手交叠,垂目而问。   “毕竟挽扬你的终身大事,他人不可强求,是么?”一闻此言王挽扬内心稍觉讽刺,上一次不就是他一意孤行,丝毫未有听取她的意愿私自与她定了与顾尧的婚事,怎么如今知道愧疚了?   分明是他也不愿圣上来掺手指婚罢了。   “此一时彼一时,圣心难测。若你所嫁之人与王家有如水火,旦夕祸福岂能测?白白枉送了半辈幸福。”王洛山话锋一转,“性子淡可不是一件好事。但你祖母亦是希望四世同堂,圣上如此说,倒也算是一个契机。”   以家门士族来威逼,以祖母重病来胁迫,这又与楼烨有什么分别?紧紧捏着膝上衣料,王挽扬差点嗤笑出声:“这一次,您又要将我许配给谁呢?”   王洛山敛了面色,知道王挽扬心中不悦,微微一皱眉,捏了一把髙椅上的扶手,几番深思之后,缓着声开口瞅向她:“你可还想与那刘暇有所来往?”   王挽扬一听,眼色微变,几是不可信地看向王洛山,如何也想象不到他竟然说出了刘暇的名字。又或是,从他给她的那封信开始,便有所谋划。一切都是他算计好了的?   “父亲是什么意思?”这婚事还需你情我愿,一头热又怎么能行呢?王洛山这句话是不是太过狂妄了,怕是个笑话。   哪料他却答:“自然不会孤掌难鸣。”   瞳孔微缩,王挽扬忍着怒意,喉头发烫,呼息深重:“真是……天大的本事啊。”话音发颤,却忍不住感叹。   好一笔精打细算的账啊。大齐与南岭和谈缔结之前,若放任王挽扬与刘暇私相授受,则定会被扣上通敌卖国的罪名,而现在天下太平,两军战了,便是无妨。还能以他国姻亲来一抵这头皇室对王家的打压。   楼烨所怕的便是这一点吧,所以才要让卓脩对她几番监察,所以才要先提出婚配之事。   若远嫁和亲的妃子母家在当朝失势,两邦之间的关系也就微妙了。若十多年前骗取的五州图如今就要返还他国,两邦之间还会再起一战么?   怪不得刘暇前后态度转变有差,一开始的风轻云淡随她如何决定去留,尔后却霜重雾浓让她不要走。   刘暇是有一些些顾及她回到大齐后面临血亲的寡情与辜负的吧。   但他却始终明白王挽扬还会回来的,他根本不必着急,兜兜转转就在五指山下,王挽扬顿生觉得自己像是只猴子被戏耍。   大齐的薄凉,南岭的诡谲。   这要如何做出抉择呢。   王挽扬厌恨欺瞒,却一次又一次深陷欺瞒,恨不得将人啖肉食骨,却不得不从心底承认,若远嫁南岭,也算是一种对当下愠气与愤恼的解脱。   失望,悔恨。   但又天真地幻想,王洛山是不是也将她的终身加以考量,认为她嫁刘暇定得偿所愿呢?   笑叹自己为何要想得太多,即便是被当成棋子利用,但并没有眼睛都不眨地舍弃了啊,她还是有一点重量的。   在这场棋局下,王挽扬只能退一步,颔首东风入衣领,后颈生寒,缩了缩肩,硬是端出了清甜释然的笑容:   “父亲,也要看来不来得及呢。”   若圣上先人一步地选好了姻亲的名单,定好大喜的日子,南岭那边又怎来得及?所以,一切都还未有定数,不能卜,不可卜。   悄悄地去祖母房里看了看她,见喂了些药,与她说了此事,也不晓得她有没有听进去。   拉着她的手道:“祖母啊,挽扬要成婚了啊。”   她睁了眼看了一看她,目光却是无神。   大丫鬟绿袖虽然有些时候挺让人厌的,但近来几次见她,却觉得她掩饰不住红了的眼眶这一点更为讨厌。   祖母这两日吃不进东西了,都要人将她扶起来,再灌一些粥下去。吞咽也成了个大问题。   生离死别,祸不单行,确实如此。   即便五岁的王岌会自己拿筷子吃饭了,也少有人为此而欣喜赞扬。整个府里的气氛都极为凝重,王挽扬吃完了饭便逃了出去,王夫人也没有说什么。   乘轿路过赵潜原来的府邸,如今却拆了,做了酒楼,好不繁华,还如当时门庭若市。   喉咙里发出半句含糊不清的话语,轿夫问她要不要停下。   几乎是哭腔,怎么也无法再装作坚韧:“不,不停了。”   将帘子放下。   就听不到抽泣声。 作者有话要说:  心疼我家将军 ☆、【第四十章】四重恩      春夜雨绵绵,王挽扬被屋檐上落雨潺潺的声响所吵醒。睡在兵部的最佳的好处便是能够晚一些起来,只是雨声显然不想让她继续沉眠。   脚心是凉的,套上了绢袜,穿好了襜褕与深衣,走在廊檐下,伞也不必撑地出门。   由于库部丢失器械的事情被牵连,王挽扬如今已经并无什么事儿能够自己操办了。这个侍郎的头衔本就形同虚设,她每日来尚书省报道一通,便回兵部翻看兵籍了。   正巧遇上许久不见的陆潭,那时还是掌固,如今已成了职方主事。   而前几日皇后给她说了几个选中男子的名字,听到陆潭时稍稍地讶异,分明他比她要小上三四岁。以至于今日回兵部再碰见他时,倒有些尴尬了。   陆潭习惯性地称呼王挽扬为将军,她也不再多做纠正。   “听说将军住了兵部好些时日,最近我常常看见那只黑色的猎犬呢。”   “嗯,一并带过来了。”王挽扬想起了那日回府被犬吠的情景,“好不容易前两天终于认得我了,可不想离了久了又被大黑忘了。”   “是什么时候养的呢?”陆潭好奇道。   “有四五年了吧,抱它来的时候还只有这么大呢。”王挽扬用手比划,又问陆潭,“阿潭最近很空闲么?”   “毕竟是文官,不必如武官日日操练,这几天恰好手头的事儿都做完了。”   “可要好好再细察一遍呢。”王挽扬留心叮嘱。   陆潭想起她所蒙受的责难,沉吟片刻道:“将军无须担心库部的栽赃,也定会沉冤得雪。”   “职责所在,是我督查不力,问起责来,自然算在我头上。”   “你同库部现在的主事如何?”   “同窗亦是同僚。”   垂了眼,王挽扬道:“有些话我难开口说,但你须多规劝他,倘若他晓得是谁那儿出了纰漏,就不要替那人包瞒了。”   陆潭点点头应了下来。   清风徐徐,穿堂而过,王挽扬手心微湿,捏皱了兵书。   瞥了一眼陆潭,又道:“这兵部我大概是无法待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官也是迟早要辞的。   陆潭瞪大了眼睛,有些诧异。   “阿潭你可有听到什么?”王挽扬用绢帕擦了擦手心,好似不经意地问。   “礼部差人来问过,”哪知陆潭会错了意,抬眼看向她,耳朵有些红了,“我亦觉得……我亦觉得……”   冷不防王挽扬忽然道:“你兄长的娃儿是有两岁了吗?”   陆潭显然一愣,“过了六月就足岁三岁啦。”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你也早行了弱冠啊。”话语中字字是拘谨,仔细一探究便满是拒绝之意。   “尚书府家的沈姑娘不错。”王挽扬笑着说。   陆潭推脱:“只见过几面而已,也都是在工部恰巧遇到……”   “这世上可没有恰巧。”王挽扬打断。   陆潭不知如何一想,绕过了虚与委蛇的兜圈子,明明白白地与王挽扬道:“若下旨配婚,又能如何,将军你不愿罢?”   一改模棱两可的态度,也不再重申自己处于弱势而怕被人厌弃,王挽扬道:“上头的任意一言一行,都是有用意的。”   而他豁然明了,说:“我陆潭也绝非市侩之辈,又怎会不知知遇之恩呢。”虽这么说,但凭他一己之力又如何违背天子之愿呢,家大业大的各派门阀尚且不能够啊。   “阿潭啊,凡事多为自己想想。”   舐犊之情决不可曲解,陆潭也不会如此糊涂吧。   但王挽扬亦是不能正确判别陆潭方才的话是在蒙骗她,还是真心坦坦荡荡。   生于混沌,耳濡目染的本就真真假假。就像是前天夜里床头上的那一封书信,白纸黑字,丝毫不避讳地大胆妄言说想她。   好似在叫嚣:你走归走,我想还是要想的,最好你也在想我啊。   他傻,她竟是也感到了半丝甜意,也傻。   分明当时笃定了心意断绝来往联系,然而离了远了却又觉几分思念。理智透彻的她究竟去了哪儿呢?刘暇此人到底有什么好呢?早就分不清悔恨与甜涩了,无可奈何。全怪罪于暖意阵阵的春风头上。   为什么相隔千万里,刘暇却好似一直在身侧呢,到处皆是他的痕迹。这屋里是谁进来过,又是谁将此放在了枕边,王挽扬也不去深思了。   收好了这张笺,抱着大黑,一搭一搭得顺着他的毛,竟是在躺椅上睡着了。   得知祖母茶米不进,大约抗过了七日,她便忽地殁了。   王家的长辈拄着拐杖,斥责王洛山用了太多的人参延长了她受难的时日。   小郭子急忙敲开兵部处所的木门,王挽扬来不及换身衣物,终于在祖母临终前赶到了府里,见了她最后一面。   尔后哭声猛地哭天抢地,如鬼似嚎,如浪击石。   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人流泪,也不曾流露过情感的宣泄,如今也在她面前落下了泪水。譬如她爹,还以为他不会哭呢。   灵堂黑漆漆,大大的一个“奠”字极为显眼,一点油灯放在祖母脚后燃动,风太大怕是被吹熄了。   府门前换上白灯笼与白长缎,来的人陆陆续续,哭声断断续续,风声如泣如诉,整个灵堂都回荡着佛号,如海浪如潮涌。   王挽扬的胃非常不舒服,酸涩得仿佛在不断搅动。   攥着披上的白色孝衣,额头渗出了汗,跪得膝盖生疼。往身侧瞥一眼,王岑面色凝重灰暗,他的眼泪滴落在手指关节上,滑落,在地上绽出花来。眼睛也是极为红肿啊,像个陌生的青年郎君,她也不大认得这样的王岑了。   眼睛有些浑浊了,望着香鼎上燃着的一把檀香,火星忽明忽暗,闭上眼便是红澄澄的小乱点,脑海中都是不断重复的佛号声几许回荡,阿弥陀佛。   女眷都被拉到一边,客人来了便要放声痛哭。王挽扬口中干涩,眼里是一滴泪都挤不出。又被不知从哪儿伸来的一只手使劲捏了大腿,她吃痛差点叫出声,猛地捏住了那只手,忿恨地往后瞪了一眼,发觉是胥州来的长辈。   被小辈如此放肆无理地瞪眼,这位姑母忍了一时的破口大骂,却与身侧其他的女眷说起了王挽扬的不是。   “孝子之丧亲也,哭不哀,礼无容,言不文;服美不安,闻乐不乐,食旨不甘。而王家挽扬姑娘却全无哀戚之情。祖母殁亦不哭,是乃无心无肺。”   王岑即便心中颇觉这位阿姊寡情,期待着她还能同以往那般,做做样子哭几句,叫旁人看了舒畅。可是王挽扬为什么不哭啊,他一男子都哽咽了。   膝盖酸疼乃至于麻木,王挽扬只是害怕这么长时间用的药都付之东流了。一闻那人所言却是以手撑地,站了起来,退到了灵堂外头。   走之前的确是遭了众人哀叹与愤恼的眼,恍恍惚惚之间依稀听到了王洛山与她们说了一句:“她膝上有旧伤,不能久跪。”   心头一暖,但都无所谓了。   在场者,又有几个人真心落泪呢?   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不过是一脉族谱上各自的分支,过去几十年间也不过就见了一两次面。就莫要强逼自己哭了。若是以泪衡量一个人的哀痛,她或许是甚少有过悲切罢。   这是她的祖母,悲伤难受是她的事儿,与你们这些外人又有何干系。   不喜则不悲。她还未沉痛到这种地步。   深知祖母并不欢喜她,待她也无待王岑与王岌一般贴心,只道是男女有别,嫡庶有序。   回府后的那一句“你去做了什么啊,这么久都不回家”就能将她心底的冰层融化,看来王挽扬也不是所谓的钢铁之躯呢,心是砂糖,一滴水就能将之溶化。   说她没有好脾气,说她性子犟,但还是有几分似祖母她自己啊,要不然怎么会是血肉之亲呢。   不愿见祖母一日日地枯竭,搬出去住也比时时刻刻受煎熬好。所幸的是替她送了终。   而王挽扬亦不知道此举又代表了什么,是多看一眼活着的她,还是让祖母在终了时分多见一个人。祖母会不会因此而多一份对人间的不舍呢?   王挽扬如今你不必在兵部住着了,理应愉悦啊。   手抖得很,心无法沉静下来,连一句“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都能抖歪了,字丑得很。   为什么落笔写下的墨字都晕染开来了呢?   水沾太多了。   太多就要擦干的。正如父母恩、老师恩、国家恩、众生恩一般。即便只有单薄的一点点,所欠着的,都是要还的。   父亲说的并没有错。与世家成败而言,她的官位仕途算不得什么,对她自己还是对整个王家亦是一种拖累,又何况她也累了。递了兵部的辞呈,还未受批,虚位等闲中,又过回了当年的消遣日子。   亦师亦友的赵潜一手教她的律法,如今她却不能够以此来为自己辩驳。人皆说她一兵部的女官,又是一介武夫,不可随意诡辩。是叫做强词夺理。“再寻一通晓律法的刑部官员替王侍郎您澄清吧。”又怎么找得到呢?   长于大齐,算是养尊处优。寻常人家只能吃一碗粟米,而她却由于一场征战平白受禄了若干年,用一条腿换九百石,是值或不值?而他人一条性命都无法换五斗米啊。   京城的百姓自然不会在意远在边疆的那些战役,与自己并无关联。因而不会感激凯旋而归却残兵曳甲的将士。唯有亡者的家人方会大喜大悲。这些因弱势而从众生百态得的惠,与因弱势而遭世人白眼的罹难,两者相比,究竟孰轻孰重呢?   辞官,舍旧,离乡,无妄,能不能抵得上一句阿弥陀佛呢,恩义两清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上榜了????? 答辩心很痛需要大改论文QAQ ☆、【第四一章】从头越      梨花如雪,溢满枝头。   似散落满地的冥纸铜钱,随祖母入了灵柩,埋入坟土。   盖棺入土,又免不了一顿哭喊,泪水都随风而散了。   刘暇得了王挽扬祖母病故的消息,问来人:“她怎样了?”   “不落半滴泪。”   倒也像是她,没有一点情义。刘暇侧过头去对右手边的女子颇有情绪地道:“赵大人砍了首,她却还挤出几滴泪。”   女子原先面色漠然,在听到刘暇如此说后,却稍稍蹙了眉:“若是因某而哭,某会自疚的。”   好一副大气的做派。   这位女子便是褪了朝服的赵潜,那位不折不扣的大奸佞赵潜。   刘暇自然不再醋赵潜,一显他的小肚鸡肠,笑着说:“孤可没有这等内疚的机会。”   “赵某不会过问陛下与挽扬的事,但也要提醒陛下一句,藏点锋芒。”   韬光养晦,而因刘暇即位之后看似荒诞却有治国有方,即便在外人眼里胡搅蛮缠,却总能歪打正着,如今又出了瓦图暴毙之事,简直把王挽扬推到众人面前,叫人一览无余。无论他用意如何,梁王与刘慕自然对他加深了戒备。本还可蓄势,而如今这等的壮志与野心就不得不暴露在朝堂之上。然而这样的南岭君王,却又更不允许被留下。   于梁王刘広,抑或是其女刘慕来说,他成为傀儡帝王,胆小懦弱便好。   用晦而明,藏拙尚可,露怯刘暇却始终做不到呢。   弯了唇角,刘暇说:“露不出来的,还有一层铠甲呢。”   “与肉盾有又什么区别。”赵潜自始至终都未笑过,言语间不经意地严厉了起来,念到王挽扬如今的处境,心微微地揪起。   刘暇却一下子收了面色,“慎言啊,赵大人。”   你以为你赵潜就有多了解她了?狂妄什么呢,一副念之悠悠的模样。即便他不能了解,也不许他人比他更为在意她。   赵潜当年寻了替身,在京城假死,如今摇身一变,私下却做起了计衍尘的门客。绕着弯子见了刘暇,刘暇虽惜才,但却不明白她此作为的用意。   他自然不会狂妄到以为天底下的人都愿意向他投诚。   瞥一眼戏台上演到了第二场,刘暇在两幕戏之间,不刻意地问道:“大人的胞兄可在吏部?”   赵潜的眸光依旧停留在二楼另一雅间与人交谈的霍兮,听到耳边的问询,说:“陛下说的是吝之?远亲罢了。”   “两面参政算是什么保全之策么?”刘暇敲了敲桌板,好整以暇,待赵潜如何回答赵吝之为何投入刘慕门下后,她还愿意毛遂自荐于他。   收回目光,赵潜看了一眼刘暇:“他有他的政见,赵某有赵某的。”   抿嘴而笑,刘暇道:“答得妙。”   “刘慕县主同陛下也算是堂兄妹。”却迎来了赵潜的第二句话。   锋芒毕露的分明就是赵潜她自己罢,刘暇想。望了一眼远处:“霍兮还在谈生意么,等我俩说完便叫他过来罢。”   “我们说的什么话,他是不能听的?”赵潜轻笑。   刘暇的眼色又勾寻了一遍台上的美人儿,端起茶水道:“他在孤这儿只下了三分注,梁王与刘慕参半。赵大人又并非不知。”   “算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谁说如今只能孤注一掷了?”赵潜抬了眉道。   “商人重利,霍老板不知是不是重情呢?”刘暇看向赵潜的眼儿别有深意。   “情可不能当饭吃。”赵潜回避目光的直接接触。   “商贾的情谊大抵还能换上几顿饭。”   哪知霍兮在外头听去了半只耳朵,方入门便笑着对他们说:“今日云雀楼我请了,两位可愿赏脸?”   刘暇点了头,问过赵潜:“第三幕完了就走么?”原本应是极为厌烦这朝堂的纷争,如今却还要再度淌一淌这趟浑水,叫人也摸不透她的心思。   “好哇,”赵潜却早已在盘算等会儿吃什么了,拉了霍兮的衣袖,“翡翠墨玉卷不能少。”   与王挽扬有家回不了不同的是,刘慕巴不得不回摄政王府日日住在自己的别苑。   男色相伴,肆意而为,自在快活。   可这两日却为了向刘広示好,又主动在府里住了下来。   母妃的忌日已经过了两个月了,触景生情悲从中来的借口也应换掉一个。或许是梁王有些老了,本是一个油水不进偏要他人与之据理力争的人,如今使使小性子,耍耍亲情牌,竟然也有所松动。   “父王你应晓得刘暇并不安分。”   梁王看了一眼她:“你又想弄出什么幺蛾子?”   “父王还是不信瓦图的事儿与我无关么?”刘慕轻笑,“父王是觉得当时射杀王挽扬,我亦是插了一脚,杀了瓦图便好在刘暇面前撇清与那谋划的干系?”   “本王不曾这样想过。”梁王揉了揉眉间。然而他深知自己的这位女儿根本管不住,眼下她过来与他坦白,妄想与他亲近,要达成联盟,但她不也在刘暇处大放厥词想要与之共抗自己父亲么?   “我可不是在过家家啊父王,女儿早就长大了,而晖儿还小还要人照顾不是?”刘慕坏心眼地提到了小郡王刘晖。   “他是你亲弟弟。”梁王眯起了眼看向刘慕,恐她做出出格之事。   刘慕笑着说:“果真父王疼他得紧,我自然晓得小晖儿是我弟弟,血浓于水,父王却要将我当外人来看么?”   “本王对你的心思也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宽宏至斯小慕你还要误解。”梁王刘広此言看不出情绪。   “怕是父王过高地揣测了我的心思,谋权篡位之事,我又怎敢呢?”   “还有你不敢的事儿?四年前暗下出兵拦住刘暇入南岭的队伍,断断续续给喂帝王寒食散,养了半朝的文士……如此,你还说自己不敢?”梁王冷笑。   “我纵有谋权之心,也无上位之意,我不过是喜好搬弄权术罢了。要是往后能封个王侯,刘慕就心满意足了。”刘慕弯了唇,“刘暇在位一日,便无我封王一日。我这王侯,还需父王亲自授啊。”   刘広闻言,虽知不可全信,而刘慕谈吐与作态与他年轻时如出一辙,觉此女像极了他从前,诺了一句,便由着刘慕来了。他倒要看看她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大齐皇宫。   朝上显然以苏家与柳家为新士族划分了势力,王洛山自年前开始,将近有一两个月都不曾出言进谏。若是在以往,这定朝堂风云的,本应是他。   王挽扬近日春困得很,祖母殁了后连着守了三个日夜,之后也无好好安眠,整个人瘦了半圈。不过除了小郭子说她消瘦之外,也无他人提及她面色到底是有多难看。   要王挽扬自己觉得,赵潜先前被砍了首示众她更为痛心。而祖母一殁,她心里倒是平添了几分释然,想着再也不用一次次地到府里见人愁苦着脸儿。旁人说她不孝,自是如此,她不懂哀痛成疾是怎么回事儿。   只是怪世事纷扰,这个春日里头王家可是不太平。   下了朝,王挽扬与吏部的柳大人一起被御前太监叫住,想来是圣上要询问她辞官一事了。   柳尚春瞧了一眼王挽扬,心照不宣,并无多言。王挽扬跟在他后头,一齐入了殿。   楼烨装作不明白她好端端地为何要辞官,王挽扬心想辞官此举本就是正中他下怀,都不大愿意过多解释了:“微臣方经历丧亲之痛,对世事多有看开,红尘烦扰,何况身子骨素来不佳,或是觉得朝堂并不适合微臣一女子。”   “还是说,夫家不许王卿为仕?”楼烨却总将话题绕开。   王挽扬连忙跪下,叩头:“圣上与娘娘的一番好意,微臣心领,然而如今祖母方故,实在不是时候。”   稍稍触了楼烨的逆鳞,王挽扬亦是知道自己用词颇为严苛,似是在责怪帝王不明事理,目无孝悌。   柳尚春此时出言道:“王大人自任职兵部以来,勤勤恳恳,大计上考绩出色,放眼整个朝堂,最为适合侍郎不过,但若此时辞官,臣亦难以找到合适之人顶替王大人的官职啊。”   胡说什么瞎话。王挽扬虽然知道这是抬举之词,却也觉得极为中听。自古这兵部侍郎的头衔就是虚职,单凭她那挽南将军的头衔方换得文官一职,如今冷不防这颗棋子自己要作废,乱了他们的棋盘,相与帝却是慌了么?   “怎么会寻不到呢,柳大人。”王挽扬笑道,“确实我对兵部架构与人事较为熟稔,要是柳大人觉得为难,不如由我向您来举荐几位?”   楼烨晓得王挽扬也并非安分的主儿,恐她举荐之人坏了事,当下便让柳尚春回吏部好好决议一番。   然而果真如所忧惧得一般,这确实是位不安分的主儿。   楼烨隔了几日,便收到了南岭新帝教人送遣而来的御信。   言语狂妄大胆,放浪不羁地指明要聘娶王挽扬王大人。更是毫不忌讳地说她沾了雨露,早就得了宠幸。   楼烨自是怒从中来,对王洛山却又无法发作。王挽扬那日还说守孝期未过,原来是等着南岭的来信。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滋味实在不好受,楼烨望向殿前众臣,一个个虽卑躬屈膝,然顺他心者又有几人。   南岭的使官时隔八个月有余,又来了一趟大齐的京城,此次前来,商谈的却是两邦间和亲的大事。   欲和亲杀敌的将军,是为下马威么?前朝以来是闻所未闻啊。 作者有话要说:  刘暇v:我要放大招了 王挽扬v:滚开 ☆、【第四二章】举大计      “不娶公主非要娶这么一个瘸腿将军?”多的是不屑。   “说不定腿瘸了才能嫁人,不然谁受得了驾马的鞭笞……”也有人捂嘴说笑。   “这么一来,王大人可算是为质?有失国体啊!”亦是有识之士义愤填膺。   “挽南将军嫁入南岭?这这若是为异邦妇,牵扯到了当年的战事与朝中机密,恐是不能够。”   “可反正王将军不可用,如今又没了官职,不如嫁出去,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他们说的句句有理,却从未替她想过一个攻打过南岭的将军,嫁到南岭又会在那受什么样的待遇,又或者说是如何的遭遇。   仅有寥寥猜到了王洛山的心思,感叹一句不愧是光禄大夫的保身之策,化险为夷。王家因此屹立不倒,虽为一招险棋,但却极妙。   更多的则是谈论起了王挽扬与刘暇还在大齐时的趣事儿。   “那王将军日日前去巧玉园,俩人暗生情愫,如今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是一件美事啊!”   “女将军别人的戏都不听,单单就听南岭那位帝王的,也真是奇了怪了的,要我说还是小梅唱得最好听儿。”   “那戏子帝王一唱毕,女将军就和饿狼扑食一般地到后台去找他,那班主手下打杂的与我说的,他还收了不少的银子呢。”   “是不是那时就私相授受了?”   将军和亲是史无前例,闻所未闻,而这私底下的传闻倒是格外绘声绘色。   得知此消息的大齐朝臣也好,百姓也罢,议论纷纷。   一个不受宠不叫人待见的背气旧将军,又重新被带到众人面前,算得上是万众瞩目。而这受瞩目的原由却并非在马背上打下了山河,而是戏园子里头的风月。   小郭子有些生气外人如此埋汰自家的两位主子,却亦是想着这两人终于成了,勉为其难地当成喜事一桩。   收拾收拾放在兵部的东西,王挽扬今日便是要搬离此处。   机缘巧合,起初或许是真因为她父亲的原因,方能一下子入了兵部,担这库部的主事。然而三年多的时间里,她亦是投了许多心血在里头。虽有人考量时局不敢动她,但大多数的还是见不得空降了这么一位女官,行事上处处为难。   王挽扬起先是极为恼火与忿恨的,但是她自己要接下这个职位,久而久之却早已想通彻。何必要听心肠狭隘的小人咄咄如犬吠呢?   那些从前对她眼红的与她同时入部的同僚,如今见她要走,竟是少了几句冷嘲热讽。平日里不怎么接触的,却因为有了她这个职位的空缺而满心愉悦,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也怪王挽扬并没有用心交什么挚友,这样也好,少几分牵挂。   若是与人交情深了,又是多了羁绊,麻烦得很。   大抵是真正想通了,在安稳存活与官场逐利之中,选择前者苟活。   本就是拿掌权来安身立命,求得一自我满足,如今王家正处于风雨飘摇之际,覆巢之下无完卵,顺应了父亲的意思也罢。   念起方被王洛山强迫与顾尧成婚时,刘暇问她可要他抢婚,她未有表态。   那夜在南岭,小郡王诞下的那日,那个人儿又信誓旦旦地希望她能留下,她拒绝。   此后几多挽留,挽扬这个名字,且算作折柳,是留不下的。   否决了那么多次,大概此次是不得不否决。   而王挽扬此时此刻却在思忖细枝末节的小事儿,担忧去了南岭后怎么与韩毓交代,分明从前她亦是不赞成她与刘暇,而现在她却食言,要是两人相见就极为难堪了。   对韩毓的羞耻归羞耻,而面临的来自大齐与南岭的耻辱才是真的让人难堪。王挽扬却不愿将之记挂在心上,怪恼人的。   有一个词叫做委曲求全,可她虽有委屈,理智与情感上都是颇为乐意的,也是矛盾得很。   王挽扬只是觉得累了,再多的抗争都是无济于事。   王洛山自两年前截下灵瑾送来刘暇的信笺,半年前王挽扬出使南岭后,他终于想通,于是私底里便一直与南岭有所联系,为保全王家,连退路也一早就留好,明面上却否决王挽扬与刘暇的来往。因为他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儿,往好了说是越挫越勇,实际上不过是抗拒一切他人为她下定的决心罢了。尤其是王洛山说什么,她便忤逆什么,说白了就是正在长身体阶段的毛头小伙子性格。   在一些外人眼里王挽扬是个拎的清是非,有所谋略的女子,但这些都只不过是外强中干,她与寻常姑娘又有什么差别呢?对自己的事情向来都傻得很,根本难以做出抉择。   陆潭过来搭了把手,替王挽扬将兵器箱子拖了出去,马夫再将之搬到车上。这堆刀剑几番波折,现在又是要回到大夫府里,迟早要陪王挽扬一起再运回南岭的。   大概是另一种程度上的落叶归根罢。   百姓只要有吃有喝,不会去忧虑在上位者为谁。但倘若高居皇位的人太过放浪不堪骄奢淫逸,自会有人吃饱了没事儿做要一举大计。   举大计是要冒着极大的风险的,十有□□都会被当成乱臣贼子,一举歼灭。   刘暇借着王挽扬在愁岭边界被射下马一事儿,顺理成章地剿了一窝聚众闹事的猎匪。平白地被扣上了屎盆子,背了这个梁王设计埋下的黑锅,他们铁定是不乐意的。   幸存残留下来的几位猎匪,却是逮着机会,偷偷地溜入了宫中,举弓瞄准了这位传闻中暴戾恣睢纸醉金迷的帝王刘暇。   毕竟他们不接触朝政,因而不会懂得刘暇看似胡来却别有用心的几步棋,猎匪只管射杀就好。   刘暇身边的美人是素来不断的,只是自“灵珑”后,再无封妃,也不宠幸他人,比之富家子弟都要委屈自己。   人说陛下好美色这一点是像了昭王刘卉,不缺美人姬妾,但又难以瞧得上他人,是因为自己长得美便顾影自怜。   接过了美人儿递过来的小酒杯,刘暇浅酌一口:“药酒孤可不爱吃。”   那美人面色难堪,立即有其他姬妾斥了端酒之人:“陛下万福,又不是垂垂老矣,怎的需要养生?”   “奴婢想,药酒大补,亦是能延年益寿……” 而这位送酒的宫人本就是侯止舟医署的医女,低下了头,却找不到好的说辞。   刘暇听得脑仁儿疼,刘慕给他安在身边的美人,大抵都是胡乱闹腾之辈,好看是好看,若是闭上嘴就更棒了。   猎匪头目伺机向刘暇射出短箭,众美人却是树倒猢狲散,纷纷叫喊着扬袖跑开了,唯有那位医女留在原地挡下了那只箭。混乱之际侍卫赶来,将几位猎匪捉拿,却又被一人逃走。   有些惊魂未定的刘暇瞧了一眼医女手臂上被箭头划破,流了好些血,问:“方才怎么不跑?”   医女却是吓得连话都讲不出了。   是忘了躲藏罢。   “叫太医给她瞧瞧。”与张公公道。   而腿边梨花带雨哭着的美人是因迈不动几步方倒在身侧,还扯着刘暇的衣袖,试图以此撒娇,证明自己也是极为关心陛下安危的。   刘暇蹲下来,细细打量了这位美人儿一眼,侧耳捏了捏她荷叶边的领子,笑着说:“衣形不错,可惜料子太差了。”   美人一晃神,又是没听明白。   “陛下觉着,是用什么布料好呢?”泪痕未干,美人摸不着头脑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   “脱了最好。”刘暇起了身,跨过还在原地的美人,走开去了。   而这天夜里,掖庭的公公却是将这二位舍身救陛下的女子按吩咐记录到了后宫的名册上,被封了才人。   得知此事的百官感叹,宫里头如今可算是热闹了些。这与大齐将军的一定下来,刘暇亦是想着扩充后宫了。   最先来贺喜的自然是刘慕,毕竟是她送上来的人儿,被皇兄看中,自然是欣悦。   “清穗是个可人儿,受皇兄喜爱,刘慕也是面上有光。”   “县主妹妹你与孤之间还客气什么。”   “啊不客气,不必客气,皇兄你说的对。”刘慕是个什么样的脑子,近些日子相处下来,对刘暇带上的假面也看了个透彻,又怎会不知他的好声好气皆是装出来的。然而昨夜里一下子册封了两位才人,或许也是看在刘慕的面子上。   虽知封妃嫔什么的是在百官面前打马虎眼,刘暇亦是存了私心好让王挽扬嫁入南岭时不那么成为众矢之的。毕竟,若南岭的后宫仅有一位后妃,且这位后妃还是大齐人,她便少不了受非议。   刘暇不晓得王挽扬会不会对此颇为在意。   要知道从前的她,可是连腿都不让人多瞧一眼的,强烈地抵触那些不受她自己控制的,出自他人自发的同情与鄙夷。   意气风发时,巴不得万人空巷;累累弱丧家犬时,旁人轻轻的一句安慰都能成为剜刀。   “等王大人入了宫,可就有三位后妃了。”刘慕笑着说。   却绝口不提另一位早早地被打入冷宫的灵珑的死活,分明应该做贼心虚,却从来不收敛,不回避。   因三年之前,那丫头还是她掐断了气的呢。   刘慕望向自己的虎口,真也不晓得自己的手指会有这么大力气。   “还不如妹妹门客数的十分之一呢。”刘暇戏谑。   刘慕即便听此言不是很愉快,也还依旧笑着脸道:“门客什么的,亦是要管他们吃住,若是多养几个,我的俸禄也要赤字了。”   “看来你缺一位管账先生。”   “皇兄你说我可不可以从户部里挑一位呢?”   “都有赵吝之了还不够么?那年科考分明他珠算最准最迅速。”   “与当年大齐的赵潜比呢?”   “赵潜通律法,钻的是律法上的空子,恐是与算账精不精明无关罢。”   刘慕看着不怎么在她面前装糊涂的刘暇,想着他在梁王面前充做骄奢淫逸的模样,轻笑一声,“不管,我指名就要罗渊了。”   罗渊啊,是刘暇的人啊,两年前投靠顺了他。刘暇抬起了微微一垂的眼,说:“县主妹妹要,就拿去罢。” 作者有话要说:  求涨收藏!!! ☆、【第四三章】花非花      天色阴得很,分明已经是三月里头了,可这个冬日的气息还未散尽,风也依旧凉飕飕的,只是在不知不觉间白天的日子变得长了些,用完晚膳天还亮着。   人说今年的冬天有五个多月了。王挽扬抱着小箱子,一股风吹来,让人打了个寒颤,看来还不能换上春衣啊,回过头望向他人帮忙提了一些重物,迈过门槛走出兵部。   念起方才晏归待她与其他同僚交接好了事宜后,唤她入屋,随意谈了几句,大抵不过是走好云云。两人平日里也没有多相处,要不是有着岳纨或是晏回这层干系,大抵八竿子也打不着了。   晏千山是出了名的说话刻薄不中听,人皆说他是恃才傲物,而王挽扬亦非耳顺之人。因而这小小一间屋子,气氛有些僵且不愉快。   “岳纨并不如将军一般聪慧,将军如若将她当做朋友,还请留心叫她莫跌入别有用心之人的股掌之中。”这个别有用心之人嘛,自然就是指王挽扬自己了。   暗叹晏归倒是护妻护得紧,王挽扬也没有以王家倾颓之力拖倒晏家之意,只不过抱着他们能帮则帮的念头,哪知晏归立场坚定得很,坚决不趟这趟浑水。谁让他虽披着晏氏一族世家的幌子,实则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拥皇党。   如今王洛山以一招险棋化险为夷,晏家纵然是不给这个庇护,王家还是能□□一段时间。王挽扬眼下不愿去思酌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倒是由衷地羡慕岳纨,不谙世事活得自在。   “你家阿纨是个好姑娘。”她也想成为这般善良、宽容、大气度与胸襟的姑娘。   若说这世上其他令她钦羡的女子,除了岳纨,还有刘慕,潇洒畅快,肆意洒脱,但也都是权势的功劳。   就算是成为赵潜也好啊,有这个胆子欺君一回。   像她这样是最无用的,好似中庸,实则偏激得很,不敢胡来听凭自己的心意,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究竟是什么。   如她耳聪目明,却什么也看不清,脑子里混沌迷惘得很。   “将军,”马夫还是习惯性地这般称呼她,将王挽扬从连绵的思绪中唤了回来,“走了。”   王挽扬忙将箱箧往车厢里头推了推,自己踏着台阶,弓着身,爬了进去。   南岭。   南岭的春风总是要比大齐更暖一些。   而夜里的大殿仅仅点了一盏灯,殿外的公公见时辰不早,恭请陛下歇息。而又因宫里多了几位妃嫔,自然又有掖庭的人问刘暇是否要翻牌子。   刘暇随手一翻,而看在眼里的灵瑾为自家阿姊抱不平,不小心面露嗤色。   拍了拍灵瑾的肩膀,刘暇不动声色地说:“辛苦了,早些回吧。”   灵瑾领命,顺着东南宫门,沿着街市走了一圈,忽的想起了什么,去买了一盒蒸糕。为的是带给灵珑当做一早的吃食。   自灵珑受刘慕所迫以来,相当于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若不是侯止舟用药及时,恐如今便只有尸骨一堆了。   灵珑,是刘慕给予刘暇的第一个下马威。   刘暇放回了牌子,抬头望了一眼高空的皓月,抿了抿唇角。   而王挽扬并非灵珑,刘暇也不是当时的他了。   人是会变的,或卧薪尝胆或一蹶不振。年年岁岁花相似,同一株上的花,去年与今年的,到底是不是同一朵呢?   起驾,夜宿那位医女瑞香处。   还摸不着头脑为何平白地被封了妃位,瑞香倒是按往常一般,将自己的半只手臂都裹得严严实实。   大殿里并没有其他人,只有一位贴身的宫婢。于是瑞香大了胆子,忍不住抬头瞧了几眼刘暇,几眼过后,按捺不住了私底下一贯的话痨属性,好奇又委屈地问刘暇:“陛下还记得过年前在医署将奴婢赶走,韩太医见那位大齐的王大人没泡够时候,将我好一顿骂。”   “韩毓就这脾气,你忍忍就是了。”刘暇倒是毫不在意小姑娘以下犯上的话语,仅当她是不懂事。   “韩太医虽然有时候凶,但平日里对我们都挺好哒。”   “侯止舟倒是不凶,可也没见得他对谁好过。”刘暇笑了一声,故意去撩小医女的心头肉。   “奴婢倒是觉得侯医丞人也好啊。”   “那是你瞧不出他的坏,”刘暇望了一眼她缠着纱布的手臂,“你可是想问为何孤要册封你?”   “对对,为什么?”   “是他嫌你话太多。”刘暇戏谑,因此才做了这个顺水人情,随便送一个小医女过来,填充一下后宫,算帮了刘暇一个忙。   小医女一下子沮丧了脸,心情难以平复,又想到手臂上的伤口,更是戚戚。   刘暇确喜好在别人伤口上撒盐,多问了医女瑞香一句:“御药房里有什么药能祛伤疤的呢?”   以为刘暇稍稍地关心她的伤势,瑞香说:“奴婢这条疤大抵要坚持涂膏药三个月,才能消下去。”   “若是多年前的,极深的疤呢?”   “那要看有多深了,疤有多长多宽了。”瑞香不解地看向他。   沉吟了片刻,刘暇问:“露骨了,还能恢复如初么?”   “难。”瑞香思忖了片刻,皱了眉头得出了一字的结论。见刘暇眼色有些切切,于是说:“陛下身上有伤么?不叫侯医丞去瞧瞧么?”摸着胳膊又道,“可韩太医说男子汉有点疤才硬气。姑娘家要是留了疤可就不好看了。”   刘暇心底一沉。   “要是旁人也不在意呢?”   “怎么会不在意?非亲非故的人要是知晓姑娘家家的伤痕可怖,也是要惋惜喟叹的呀;要是身边有这样凄惨的姑娘,身边人心底也不好受,也要心疼的;最难受的大约还是那姑娘自己吧。还好奴婢年纪还小恢复得快,又修习了医术,关键是这伤也不深。”   “是啊,你养养就好了。”刘暇揉了揉小医女的头。   “啊对,清穗姐姐白日里来看望过我,给奴婢带了好些吃的呢。”旁边的婢女也稍描述了下瑞香是如何大快朵颐吃得香甜的模样。   “你改一改大口吃食的习惯吧。”话虽是对瑞香说的,刘暇却是看了那位宫婢一眼。   宫婢连忙低下了头。   刘暇起了个大早,移步前殿欲早朝。身边却匆匆跑过小太监,往远处看了一眼,发觉是许先生。   刘暇扬了嘴向他笑了笑。   下朝后,许如庄恭候在殿前檐下,待百官差不多退尽之时,跟着跑来带路的公公到了较为隐蔽的空殿处。   “许先生。”刘暇依旧对他尊称。   “瓦图事了,矛头皆是转向了刘慕县主,但也总有人不平,等那位女将军来了南岭,是非总是少不了。”   “孤也不会闭目塞听,被非议几句又如何。”刘暇恳切,丝毫不顾他人眼底他的模样好坏,与那人倒是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知道您要如此说,但眼下之际要孤得民心,还不如让那两位失了民心。”   许先生淡淡地道:“届时又恐有前几日的草寇推朝自立为王。”   “区区草寇,几句妖言,多得是百姓不会随意被蛊惑。”刘暇看向他,别有寓意地笑,“更何况,孤相信许先生。”   许如庄见此,不动声色地问:“陛下打算何时迎娶大齐的那位女将军呢?”   “计衍尘让礼部挑了个好日子,就让他们去做了。眼下应是早就到了大齐京城罢。”   “也好。”许如转颔首,又问:“王大人那边如何说?”指的是王洛山。   停滞了几秒,“孤以为许先生是最清楚的。”   “物归原主也并非强人所难。”此时的许如庄却是凿凿而言。   “孤知道了。”刘暇将目光收了回来,不愿多语此事,虽知有五州图之必要,大可保他南岭百年的财力,然王挽扬对此知之甚少,他亦是不知从何问起,若是咄咄,怕是难以修补这早就愈演愈烈的裂痕。   许如庄是个聪明人,及时收口,却另有牵扯道:“陛下决心让罗渊深入虎穴么?”   “刘慕要人,眼下孤还不得拒绝,对罗渊来说,刘慕的门下之客,又哪是什么虎穴呢?有姑娘在的地方,在他眼里都是温柔乡。”   “幼童一旦被兽哺,就再难成人。陛下应多分一只眼,罗渊亦非良善之辈,保不准会再生什么事端。与刘慕相比,汝二人算是旗鼓相当。但明面之上,自是刘慕说话更有分量。而今梁王蛰伏许久,陛下多年的蓄势,恐是一触即发。”   “啊许先生莫怪孤这段时日的锋芒毕露。”刘暇似是不以为意,亦没有什么可恐惧的,笑着却说,“刘慕势必与梁王结盟,妄图来个吴蜀之盟,一举攻魏。早晚梁王都会看清的,就乱下几步棋,丢车保卒,混淆视听罢。”   “那就随陛下的意了。”许先生颔首浅笑,又说:“昭王殿下最近总也提到陛下。”   刘暇松懈的表情一瞬间不自然:“哦,是吗?”   “多久没见过昭王了?”许如庄却似一多管闲事的老婆子,不能因为他与刘卉相熟,便要硬插一手吧?   “许先生管别人什么家事呢?”刘暇皱眉。   “陛下的家事就是国事啊。”许如庄笑。   “国事,也因由孤来管,”刘暇反向挑眉,抬眼望向一袭青衣那位,“不是么,许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水能载舟,亦可赛艇 ☆、【第四四章】局中局      顾檀令人把刺杀失败的猎匪朱武金重新扭送到了宫中。   匪徒之辈自然是跪在高阶之下,被按倒在地。   朱武金一脸固执,眼底尽是轻蔑,嘴里叫骂:“皇族没一个是东西!”声音响亮得很,殿内回响。   一腔热血的兄弟们却在这皇宫里连连栽了跟头,因皇族的尔虞我诈,被陷害被威胁,因无中生有的事却被夺了性命。   “确不是东西,”刘暇却是笑着说,“因为孤是天子啊。”   能言善辩,巧舌如簧者如何能当一个稳重的帝王?   朱漆因夜幕深成了绛红,窓纸透亮,月光洒落一地,朱武金抬头望向高阶之上的南岭的陛下,猛地睁不开眼。   “孤尤为佩服你们这些重情重义之人,虽为匪暴,却是条汉子。”   哼了一声:“假惺惺什么?”听闻这位陛下喜好唱戏,眼下便是要在他面前演起来了么?   “大胆,放肆!”灵瑾大喝了一声。   刘暇却让灵瑾松开手,自己步下了台阶,在离朱武金一丈远处停了下来。一双龙纹长靴入眼,朱武金却是听身后人言:   “报仇雪恨自然是没错,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可冤有头债有主,壮士莫要寻错了人。”顾檀亦是笑眯眯地立在他后头,提醒了一句。   朱武金扭头望向顾檀:“老子只信自己,你这毛还没长齐的竹竿子走狗,想一面之词糊弄谁大爷?”   刘暇打量一眼瘦弱的顾檀,笑:“愁岭山阴本就是你们猎匪的地盘,自孤当政以来,素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时追究过了?以往拦路抢劫之事也见惯不怪了。那为何齐国来的使官,偏偏在山阴被射下马?当真不是你们贪取钱财主动相逼?”瞄了一眼朱武金,“换句话说,即便你不见钱眼开,你又如何保证手下这群兄弟无一动了贪念?”   “谁知道你是不是借齐国使臣这次机会,早想收拾我们寨的弟兄?”朱武金也不是傻子,扭回了头,一语道破刘暇的醉翁之意。   “要收拾区区一个猎匪寨,也不必如此大动干戈。”刘暇望向被迫跪倒的人,“孤也算是知恩图报之人。”   朱武金起先不解,尔后哼笑一声:“亏你想得起来,也不劳当年兄弟愁岭拼命厮杀出一条血路来。”   “若非猎匪寨,再熟悉地势的将士们恐是都难以回避敌军,更别说对阵了。”若非此战大捷,两军亦不会签合,刘暇又如何能摆脱质子之子的身份,衣锦还乡呢。   朱武金理所应当地认为这是皇族欠他的,是刘暇欠整个寨子的。   见他脸色,刘暇试着问:“壮士想要什么样的奖赏呢?”   却被反问道:“谈什么奖赏?豁出去的弟兄的命,又怎么收得回来?”   刘暇抿嘴思量:“寨主死了,换你来当,不可么?”   朱武金一听有理,又继续闻刘暇半是讥讽半是劝慰地道:“人总会死的,端点好酒回愁岭,今年清明时还能敬兄弟一碗。”   有人来报,小声与顾檀说了几句,恰巧让朱武金听到了“留香醉”这酒的名字。   “壮士还想要什么呢?我们之间本就无隔阂,误会解开了就罢。”顾檀瞧了瞧刘暇的面色,对朱武金说,“你蓄意刺杀陛下的事儿,也就既往不咎了。”   二人倒是一唱一和,朱武金转念一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亦是件好事,兄弟情义什么的,自然也就放在了一边,话语也软了下来:“老子也知道寨里是有一两个害群之马,收了人的钱财便私自替人办事儿,拖了其他人下水。”   “可否说说壮士还知道些什么?”顾檀问。   而朱武金却是不回答,而直接问顾檀道:“瓦图将军真是刘慕县主所误杀?”   “大理寺虽经手此事,但具体事由还是梁王处置。”顾檀嘴紧得很,并不走漏风声,却极为擅长将人往歧途领。   “所以嘛,为何孤要将罪责怪在你们的头上?”刘暇从旁侧击。   显然,朱武金已经落入了设下的圈套里。   “梁王?”他暗暗一叹,心中大致明白了几分。瓦图买通寨中猎匪,派出一小只队伍与之汇集,出于某种原由将齐国那位女官击下马,尔后梁王第一时间救出女官,事迹败露瓦图入狱,托辞将罪责全数推到猎匪上,瓦图狱中暴毙,县主涉嫌因此被捉拿。   这当今的帝王却只能坐在皇位之上听令于梁王而颁发旨意,刘慕野心大于天少不了受梁王处处戒备,即便梁王在此事上损兵折将,但却将刘暇塑造成不思进取因美色而滥杀无辜的昏君形象,又因殁了瓦图予以刘慕县主一次故意杀人的重击,自己却某种程度上成了公正贤明的摄政王,亦是得了几分民心。   这罪魁祸首是谁已是让朱武金一目了然。   此夜,刘暇与顾檀三言两语劝服猎匪,将矛头都指向了梁王。   运了两车留香醉的朱武金纵然有些乐不思蜀,但却笃定了决心蓄势一雪冤仇。   而这头,大齐圣上楼烨的寝宫却是灯火通明。   深夜入宫的王洛山衣衫沾了一身露,遁入夜色里又晕染在了光火中。   “朕并不是小儿,就不要将朕蒙在鼓里了。”楼烨对垂袖而立的王洛山道。   王洛山戚戚一笑:“被蒙在鼓里的并不止圣上一人呐,要说被蒙骗的,算老臣一个,挽扬也能算一个。”   “怎么说?”   “当年挽扬的母亲,画戟她并没有交出五洲图,就同老臣和离了。等找到挽扬时,封城战乱,也分不清敌我,她没留什么话就走了。”   “王爱卿是瞧朕还年幼,要说这‘故事’给朕听么?”   “故事算不上,只不过是在陈述事实罢了。图是确实不在我们手上,圣上无须担忧。”王洛山话讲得直白。   “既然没有图,王爱卿又如何舍得当年让将军去南岭呢?”   “小姑娘当时若自己不动心思想去南岭,又怎么会去呢,若她要如何,老臣也拦不住。”   楼烨睥睨,望入王洛山狡黠的眼里:“王爱卿可要管管将军呀。”   “哪还管得动呢,老臣也一把岁数了。”王洛山端着笑,故意如此说。   楼烨却是心底轻嘲,算是自己在此事上莽撞了些,为除门阀士族,险些斩了自己的左右臂,若是治人得当,也不怕王氏一族权倾朝野。本以为王洛山早已殁了气焰,谁知仅仅是对赵潜的兔死狐悲,或有几分杀鸡儆猴的警醒,但却只是一派假象。   “王爱卿是老当益壮,老骥伏枥啊。”楼烨咬着牙道。   “承蒙圣上谬赞。”王洛山浅笑。   局势倒转。   楼烨再度受王家牵制,摆脱不掉王家的束缚,而王洛山并无再扩张王氏一族的势力,却是向楼烨表明耿耿的衷心,惹得楼烨将信将疑。   是夜,收拾好行李的王挽扬早早地歇息了,然而却难以入眠。   大黑狗像是也知道了主人要走,最近的夜里总是发出沉沉的呜咽。   清晨里头去祖祠,把门推开,让光亮照入祠堂,为的是让心里头那些悚然与悲切糅杂的情绪漂淡一些,在祖母牌前上了三炷香,小坐了一会就离开了。   前些日子已经去找过大着肚子的岳纨,听了听她腹中的胎儿,好似还被踢了一脚。王挽扬眼底是钦羡,而又口是心非地说:“小娃儿两三岁前都可爱得很,长大了就熊了,但愿不聒噪。”   岳纨不往心里去,笑着说:“等将军到了南岭成了亲,也可自己生几个。”   “听你这说法,好像生娃儿和玩一般,现在好吃好喝地给你养着,等临盆了多数人都要吃苦头的。”   “我身子康健得很,即便是头胎,大夫都说没问题。”   “快到生产前喂几支人参,听说这样补些气。”王挽扬特地在晏归在场的时候提醒。   岳纨看了一眼方入屋的晏归,对王挽扬继续道:“啊将军不必关心我,你此去千万里,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万水千山,南疆北界,天各一方,想要多少词就有多少的词都能描画身在不同邦国的人儿们。   “想见总能见着的。”王挽扬唇角一浅。   本以为会是天高云淡,结果出发的当天确实下起了雨。春雨绵绵湿湿,浑身都是潮意。从南岭带来的药包还剩下几袋,又原封不动地装上了计衍尘后头的辇车上。   王洛山领着抱着大胖小子王岌的王夫人,送王挽扬到门前。   王岑替王挽扬搬了兵器箱子,行车后面是延绵的嫁妆。想起昨夜的那顿晚膳,王岑说了一句:“阿姊终于嫁了。”王挽扬瞧了他一眼,却不见臆想中的释然与戏谑,反倒是继续闷头吃饭的模样。   “阿岑什么时候娶亲呢?”王挽扬不愿这气氛过于低落,反倒是笑着问道。   “三十而立,我还早着呢。”王岑舀了一勺汤喝。   眼看就要离开了,再埋怨的人儿也都不那么面目可憎了。一时之间王挽扬早就不晓何去何从,随着父亲的周全安排,顺着他人的意思就这么过也未尝不是不可。   眼瞟到路上的树与花枝,分明还是四月,杨花落了一地。   都因这风啊,将王洛山的鬓发也染白了许多,他这几日新蓄起的胡子下的嘴动了动,王挽扬一下子竟是都恍惚得听不出来,以一种低沉而沙哑的陌生声音道:   “启程吧。”   启程了就是别离。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写文的时候总是忍不住站我百合CP 赵潜x王挽扬 王挽扬x岳纨 怎么样都可以www ☆、【第四五章】再入岭   分明从前心肠就硬得很,最近却总是莫名沾染上酸楚,动不动鼻子就酸上一酸,可真不像她。现如今坐上了南岭的马车,要别离大齐了,王挽扬竟是有些哽咽。   还未等车前人交代完,便早早地解下了车帘,有这么块大抵当做是遮羞布的东西挡着也好过当场落泪,毕竟她在这些事儿上习惯刚强,但在他人面前宣泄情绪总是不自在。好在这种离别的哀愁并未持续多久,该说她冷淡无情也罢,车子驶离了京城后,王挽扬便恢复了正常面色,旁人皆是他乡人,陌生得很,自然都不曾觉察这点滴微妙的变化。   背井离乡的弃子,隔了千重的山水地来到了曾经亲手手刃了数千人的南岭。寸草不生之地,沙泥和雪之地竟是春风席卷葱茏的绿地。歉疚、悻然、欣慰,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油然盘根错节而生,比之上一次因公来南岭时,更为深重。   那时又怎知竟是还会有所纠葛,于是就多了纠葛。线总是越缠越乱的。   有因必有果,若断舍离,就不会再来一趟。   当年杀敌杀到手指瘫软,也仅仅是在剑拔出鞘的时候犹豫过分毫。剩下的日子就只是在一再畏惧自己当真成为废人一个,时至今日才开始生了恐慌,倒是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若一命换一命,她要轮回到什么时候呢?   车厢内湿气太重,晦暗着视线,闷着喘不过气来,王挽扬撩开了帘子,期望能透进来些阳光,计衍尘回过头来提醒她道:“入京了。”   回的是哪一个京呢。   城门之内这样的景致仿佛见了不止一次,城池夹岸的芳草鲜美,清晨的露珠晶莹剔透垂涎欲滴,柳枝修长轻拂湖面。   风吹水皱,王挽扬皱着的眉也未被风抚平。   混混沌沌地到了南岭,糊里糊涂地依旧先住在了鸿胪寺原先的屋子里。休息一会后,夜里还有庆祝的筵席。   大抵是礼官也拎不清究竟应该让这位大齐的女官如何是好,横竖还未结亲,也不可让她直接入宫,胆战心惊地不敢多舌去过问上头的意思。但总住在鸿胪寺也不是个法子,下层的小吏捏不好主意便问了计衍尘大人,被告知是在三日之后举行大婚。   前一刻还不知所以的小吏,后一刻听到计衍尘所说的那二字,惊诧得险些说不出话来。   “大婚”,纵然是帝王家,也仅能办一次的大婚。   这位大齐女官究竟是何许人也?后位都既定了么?   蒙在鼓里的王挽扬洗漱罢,休整了一番便入宫参加了这场欢迎筵席。   任由宫人装扮,简单涂了脂粉,点了唇色,别上玉搔头,换了一身宫人们替她特意挑选的深衣,轻轻皱了眉,有些不习惯,面色淡然。   王挽扬按捺住自己何时也要供人观瞻的心情,提了裙,跨过门槛,起身入宫门。   还好襦裙层层叠叠衣饰繁重,脚步放缓且步子小了许多。任谁都无法将这样的她与快马扬鞭五步杀一人的铁血女将联系起来。   褪去了身上所有的明艳啊,却以另一种方式来苛求明艳,而皆是忍辱负重,却也是逆来顺受。   迈入殿门的那一瞬间,私以为有无数双眼望向她,浑身提了戒备,仿佛是被凌迟了一般步履维艰。而她低眉顺眼,却是咬着牙,掩不住身周生人勿进的气息。   抬眼,直直望入大殿中央那一袭明黄人的眼中,却似尖刺全开的刺猬,毫不留情面。   而那人却左拥右抱,面目坦然地接受她目光的质询。   没有感情的怪物,说得究竟是谁呢。   王挽扬心头一涩,倒是抿了一朵笑容出来,看得刘暇身旁的那位清穗面上惊得发白。   筵席总归是无趣,言语之间觥筹交错,笑声与倾酒声交织。刘暇端酒小饮,看了两眼王挽扬之后,目光便不再往她的方向再瞟去。   王挽扬倒酒自饮,与这灯火辉煌之景是格格不入,余光所至的刘暇眼色渐深,没接下宫人替他奉上的佳酿。   计衍尘令人带话,小声让王挽扬筵席散后留步。而她却似置若罔闻,用完餐后待众人散尽也自行离了场。   一旁鸿胪寺不明事理的小吏带她出了几道宫门,哪知身边的小吏被忽地有事而换走,新来的侍从却又是将她兜了几个圈子带到了先前的宫殿上。   夜色深重,心不在焉的王挽扬只觉得眼前这个背影有些面熟。   白玉阶上,湿气还未散尽,脚底一踩便加深一个印记。   抬起头才看见刘暇正半扶着玉栏杆,一步一步倒似轻松地走下来,与她打了个照面,脚步便停了。   望着他似笑非笑的脸,王挽扬倒有些不解了。   “夜里怕有雨。”刘暇向她递上一把伞。   并没有接下他的好意,王挽扬往后收起了手,看向他:“这把给我了,那你呢?”   “王挽扬你太不解风情了。”刘暇浅笑。   “你大可找风情万种的姑娘去。”话刚说出口,就觉得不是滋味。   刘暇稍稍侧了侧头,闻此言笑意盈眼眸:“可我找到了你啊。”走近一步,“将军说说近来可好?”   “你都知道,我还要做什么赘述呢。”   “想听你说嘛。”   “我说得可不好听。”   “不好听也是要听的。”   无奈乃至于泛起了宠溺:“祖母走了快有两个多月了,王家差点败了,我官辞了。”看向刘暇,“你说我过得好不好?”   “那是因为你没来我这儿,渡了苦海,上了我的岸就好了。”   “南岭又不是什么桃花源,哪能好呢?”   刘暇笑笑,知道王挽扬嘴硬不愿承认他在她身边了自然就不再会有太多罹难,她是明知故问。   “为什么要辞官?”无论是要与他结亲,还是避免再度牵扯朝堂纷争,实则根本不需要王挽扬辞去这小小的官职。   “还不是嫁过来因此。”她嘴里满是怪罪的语气。   “你还想担职么?”   王挽扬呼了一口气,释然道:“哪里都一样呀,我身上的虚职又不差这一两个,即便是虚的,套在我头上也重得慌,免不了再受人眼色。我哪能做得好事儿呢,唯一在行的不过是考绩尚可罢了,要说我从前也是摘过国子监头筹的,别看我还不好好听课找你玩来着。考得好呀,写的文章妙呀,又得不到夸赞,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挣一个脸面回来,可我是觉得有脸面了,旁人哪和我想法一样呀。是个女儿家就好好学音律吧,别学什么兵律了。”笑了笑说,“听话才能受表扬,长这么大我都没听过几句呢,想多尝些甜滋味。”   这任职只不过是她用于肯定自己的方式,却被人一再抹杀、轻视与剥夺。刘暇虽知道这是她惯用的伎俩,但还是会心疼的,又因她话语中不小心漏了句她记起曾经在国子监的事儿,心中甜甜涩涩,问:“你说的甜滋味我能给么?”   王挽扬怒了努嘴,想是刘暇如今也有些自顾不暇:“现在不需要了。”   面上落了点滴雨,王挽扬仰头看了一眼天色。   刘暇发间亦是落了雨,遂低头撑起了伞,举起来,方遮住二人,而闻他轻声道:“此次我助你爹脱险,原先种种能不能既往不咎呢?”   王挽扬看了他一面,吞了一口唾沫,心间百转觉得此人也真真是做得出说得出:“厚颜无耻。”话中透露的怒意比之娇嗔更甚几筹。   “爱之深责之切,”刘暇却无视了她的嗔怪,牵住她的手而摸上自己的颊:“果真厚颜么?”   “不同你说笑。”王挽扬面色一向不佳,如今见了刘暇更像是恨不得将他咬碎了似的。   刘暇那只握住王挽扬的手却是再紧了些。   “我虽明白你所作所为的原由,但我却并不赞同这样的原由。但人与人是不一样的,我无可厚非,感激你将我当做自己人,所以才觉得无论我替你挨了多少难,你都能被原谅么?”   “我……并不敢求你的原谅。”刘暇软了三分语气。   “啊啊也是我心甘情愿,不能怪罪你。”瞧了瞧雨丝比之刚才要细密了些,王挽扬说,“伞我拿着了,虽不差这么几步路,但终究还是要来这宫里,到时候再还你。”   这次倒是轮到刘暇不肯松手放伞了,兀自将王挽扬的手扣在自己手臂上。王挽扬手指划过冰丝料子,透过薄薄的一层衣物,却是能感受到肌肤之下的血脉的暗涌,踟蹰着是环得近一些还是拉开距离为好。   怕近了让这个人得寸进尺,怕远了又显得自己无事生非。   她如何也说不出“你直管重整你的河山,为什么偏偏要将我拖下水”的话来,因为分明是他二人沆瀣一气,说不清谁拉谁下水。好不容易逃离了大齐的虎口,又入了南岭的狼喉。   刘暇假装不知王挽扬心中所顾虑,撑着的伞往自己方向偏了偏,王挽扬为了躲雨就靠过来了些。二人步子并不协调,雨中更是迈得吃力,但硬是将她送到了庑廊下:“伞不必还了。”将之递给她。   王挽扬一愣,却是听刘暇继续说下去:“但我等你来。”   见此,有些疲惫地笑了笑,王挽扬道:“没什么好不放心的。”再如何的铁石心肠因一句话也柔了下来,她叹自己无用。   先前带她来此的宫人得令再度将之送出宫。下了雨,因而宫中本点着的灯火都灭了,他便提了一盏在前头引路。   夜里的庑廊黑黢黢的,夹着细雨,袖囊灌入风。   “大人是认不出在下了么?”前头的人忽然言。   “俞枳?”王挽扬显然一顿,后又豁然开朗,而问,“如今你怎么在宫里头。”   “那日大人走了之后,县主就将我闲置在别苑,在那里认识了一位赵大人,那时御前正好有空缺,机缘巧合,在下便入宫做了侍从。”   王挽扬浅笑点了点头,想着俞枳是刘暇的人儿,机缘巧合也都是刘暇自己的安排,只不过听到了“赵”这个姓氏,心里头免不了又是一惊。   “这样也好,比之从前做门客的日子,想必要畅快些。”王挽扬笑着道。   “是啊,总有一番用武之地了。”俞枳言语淡淡,感激王挽扬嘴下留情,谁人不知刘慕的门客与面首又有什么差别呢。   不知是否是错觉,王挽扬听出了几分心酸。这个人也是一样啊,行动哪能任凭自己自主呢?就像听凭风的扁舟,没有桨,是根本划不动的。   即便他行动自由,这个年岁也无法参军了,更何况太平年间甚少征新兵士了。   “好好做呀。”王挽扬难免以过来人身份说上一句。撇去其他种种,俞枳纵然是在这场棋局风口浪尖的卒,但他还有存活下来的可能。而自己呢?即便是炮是車,但注定早就要被牺牲了的。   不如不争,争得累了到头来还是白干一场。   正如眼见刘暇宫中新添了几位妃嫔,她也不会再放在心上。   刘暇则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以眼下的情景,他不能再多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完蛋已经不会写男女主感情戏了…… ☆、【第四六章】结连理      先前带她来此的宫人得令再度将之送出宫。下了雨,因而宫中本点着的灯火都灭了,他便提了一盏在前头引路。   夜里的庑廊黑黢黢的,夹着细雨,袖囊灌入风。   “大人是认不出在下了么?”前头的人忽然言。   “俞枳?”王挽扬显然一顿,后又豁然开朗,而问,“如今你怎么在宫里头。”   “那日大人走了之后,县主就将我闲置在别苑,在那里认识了一位赵大人,那时御前正好有空缺,机缘巧合,在下便入宫做了侍从。”   王挽扬浅笑点了点头,想着俞枳是刘暇的人儿,机缘巧合也都是刘暇自己的安排,只不过听到了“赵”这个姓氏,心里头免不了又是一惊。   “这样也好,比之从前做门客的日子,想必要畅快些。”王挽扬笑着道。   “是啊,总有一番用武之地了。”俞枳言语淡淡,感激王挽扬嘴下留情,谁人不知刘慕的门客与面首又有什么差别呢。   不知是否是错觉,王挽扬听出了几分心酸。这个人也是一样啊,行动哪能任凭自己自主呢?就像听凭风的扁舟,没有桨,是根本划不动的。   即便他行动自由,这个年岁也无法参军了,更何况太平年间甚少征新兵士了。   “好好做呀。”王挽扬难免以过来人身份说上一句。撇去其他种种,俞枳纵然是在这场棋局风口浪尖的卒,但他还有存活下来的可能。而自己呢?即便是炮是車,但注定早就要被牺牲了的。   不如不争,争得累了到头来还是白干一场。   正如眼见刘暇宫中新添了几位妃嫔,她也不会再放在心上。   刘暇则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以眼下的情景,他不能再多做什么。   所谓的大婚,也仅仅是少数人心知肚明的大婚。   对外人来说,这只不过是两国之间权力抗衡的一场微妙的和亲罢了,因而场面自然要盛大恢弘,如此才能彰显岭国的国力,才能稳固两邦之间的关系。   因而并无王挽扬从前想象之中的寻常酒筵,也没有让她饿着肚子空守在殿内的礼数。   外头大臣宾客吃什么,宫人自会端一小份进来,王挽扬腹中满足,心里头也算得上是满足。   只是胡思乱想自家父亲弟弟却没能来看她的婚礼,有些可惜。不过转念一想,王洛山是个要极面子的人,情感对他来讲便是负荷,他才不会因此事而悲切呢。说到底王挽扬的无情都是像极了她父亲。   刘暇有些醉了,穿了一身大红喜袍,遣众位宫人下去。   大殿之中灯火灿灿,将人的模样照了个分明,墨色深浓的眼如璨星,哪知他的几许迷离是故弄玄虚还是真的喝多了。   酒气倒是不怎么刺鼻,反倒是夹杂着一丝梨花的香气,清清凉凉的,尤为沁人。刘暇晃到了埋头吃食的王挽扬的面前,拉了凳子坐了下来,一手托了腮,弯着眼眉看着她,笑得清甜,说:“我这身好不好看?”   他的眼眸里藏着月亮,泛舟于眼波,波澜不兴。   王挽扬嘴里的肉还未吞下去,顾自己嚼着并未立刻搭理刘暇。那人却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看着她碗里的肉,吁了口气,有些酸地道:“这么好吃么?”   放下了筷子,擦干净嘴的王挽扬点了点头,敷衍他:“好看好看,好吃好吃。”   刘暇却没苛求,像是极为餍足一般,乐得很。   想来是真有些醉了呀,王挽扬凑近了他,用指尖划过他半闭着的眯上了的双眼。   看他喉结一动,闻他言:“将军,紧不紧张?”   被他说中了心事,王挽扬手下的动作一顿:“看你倒是极为坦然,是不是习惯了就熟能生巧。”   “巧不巧,要等会你说了才算。”刘暇笑意不减,任由王挽扬用指背擦过他的颧骨,轻搭上她的手腕,轻轻摩挲,一派迷醉之色。   掌下牵引着脉搏,直通心底,一阵悸动,王挽扬非到一定时刻不会饮酒,此时此刻却是被迷惑着双手交缠灌了几杯清酒,却也不是浅尝辄止。   心口发烫,灯火晃眼,将刘暇也映照得极为亮眼,即便被放在床榻之上,背着光依旧能将面前人儿的每一根眼睫都看得分明。   “太亮了。”挡着眼,小小地抱怨一声。   刘暇遂将灯熄灭。   眼前忽的失了光亮,王挽扬却是不大适应。看不清身上人的面色,耳边蓦然有小兽湿濡的舌尖舔舐。痒得她耸了肩,侧过了头,唇瓣却是正好被落上了一个吻。   到底是还能尝到一丝口舌之中的酒味,王挽扬轻轻皱起了眉,不太欢适这样的味道。   殿内一卷清风,一地明月。   脖颈里灌入了夜风,稍稍减低肌肤相触之间的温度与微微的汗湿。她身上一重,闭上眼,王挽扬双手环住了刘暇的脖子,继续沉溺于这个温柔细致的亲吻之中。   刘暇将王挽扬的头发顺到耳后,黑夜之中他的眸色却是比方才更为光亮。   因浑身炙烫而解了衣裳,她光洁的肩胛□□在空气之中,被一双手掌护住,肌肤相触,微微发颤。   扯下了刘暇自鸣得意的大红喜袍,他春水般沁红的眼角也并未褪去。   小小地啃了一口他耳下的肌肤,问:“你是不是涂了胭脂。”夜色之中面色依旧泛红发烫。   “还未有这样的情/趣,”刘暇呼气声渐渐沉重,落在王挽扬肩背上的手往下游走,嘴里却说,“你面上的脂粉,要让我尝个干净。”伸手点了她的唇,“这里为什么还那么红呢。”   “怪你吃得不干净。”王挽扬眼底发亮,仰头又亲上他柔软的嘴,问,“这双瓣撩过多少姑娘了呢?这点我承认,是不如你。”   从前他便嬉游花丛,往后亦不能保证仅有她一个。   是喜欢她呀,但她也并不是一切,其他的乐子或许还是不得不享的。   王挽扬就会败人兴致,分明方才气氛极佳,她与他险些都要忘了过去的是是非非,专心于眼下的大事了。   “将军承让了……”刘暇试图抛开繁杂思绪,沉湎于夜。   王挽扬佯装欢愉,却将他的面色尽收眼底,一一细琢。   不知何时睡去,也不知何时刘暇醒了离去。   王挽扬换好衣裳,用完早膳,便有人来通报,说是有宫嫔请安。   本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然王挽扬实在无趣得紧,也就给自己招来了麻烦。   前来叩见的妃嫔仅有两人,王挽扬却是记得早些年间应还有一位灵珑。   清穗故弄玄虚:“娘娘可知道这宫里有几位妃嫔?”   “你说这个做什么?”王挽扬觉得这个姑娘颇为有趣,绕了几个弯子的话都写在脸上。   “娘娘听闻过‘灵珑’这个名字么?”   “叫这个名儿的人多了去了。”   “是个美人。”清穗打量着王挽扬的脸色说,“原先是昭王殿下的夫人,后来随陛下入了宫,论起辈分来我们应称她一声姐姐。”   笑话。   然而王挽扬是好奇,于是就问:“那现如今她人呢?”   “听说死了。”清穗主动解答,将灵珑的事儿从前到后提了提,“她亦是可怜人,独宠之后便是失宠。”话中之意倒是极为明确。   王挽扬懒得与其争,笑着说:“清才人此话说得有理,毕竟福兮祸所伏。”反倒是给清穗抛了个难以回答的题,“清才人觉得嫁入宫中是福么?”   蹙着眉,绞着脑汁道:“受陛下恩宠是福,若是冷落了就是祸了。”话毕,却觉得自己横竖如何说都不是。   瑞香则是根本未将二人的话放在心上,也听不明白,只是一心要替二位姐姐把一把脉,她的月石都拿去补贴家用了,因此今日根本没带什么礼儿来见人。   小姑娘虽然话儿多,但不该说的地方便不会提起,何况王挽扬的病症本就细碎复杂,若是当初就留在南岭身体状况还能好些,而一回大齐身子骨与心境又受了折损,韩太医都不能够笃定调理治愈,她一个小小的医女只不过是韩毓与侯止舟遣来记录脉象的。   王挽扬虽然不去深究这灵珑的事儿,但心里对之还是个疙瘩,总归有些好奇,只是懒得去查寻。   闻宫人言这位灵珑三年之前便难寻踪迹,说不定投井投湖,死了一了百了。   有人却说性命要紧,看不通灵珑寻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性命没了,又怎的东山再起。   听了种种的传言,唯一不知的,便是这位帝王的喜怒。   原来自己生活在这样不辨阴晴的人的身边啊,想想也是烦难,可自己亦是一个喜怒不定的人,算是彼此彼此了。   她不似刘慕洒脱,是喜好是愤怒,都一眼能捕捉。   “你同我皇兄既然都有意,为何不顺理成章地成了这份亲?”被如此质问也说不出道理来,在刘慕面前谈论无论是什么家国大义,还是儿女情长,都是笑话。   于是就心甘情愿地在这皇宫,做刘暇的刀吧,太久不用是会锈的啊。   与清穗一同告辞,瑞香临走前瞧了一眼鲜衣如画的王挽扬,念起她月前曾问过刘暇:“怎的那么巧?听人说那位王大人是要与南岭和亲了么?”   刘暇轻笑:“这世上没有那么巧的事儿。”   从在巧玉园唱南岭的歌儿再相遇开始,就不再有过什么巧合。是刻意是蓄意,皆是悉心的谋划,皆有几分缘由与道理。   王挽扬不会不知道,偶然尽数是必然。   “想来陛下是极为欢喜王大人,不晓得王大人又何如呢?被人欢喜的话,会很开心的吧,也会因此而对那人产生好感的吧。”不谙世事的瑞香笃定而言。   “好感……或是有啊,”刘暇难得有些许的自信,“然而她的喜欢,就是对猫狗对花草的喜欢,无可无不可。”   她所执念的,都在大齐啊。   而今眼见了这位王大人,当下宫内的妃子,瑞香却是一点都觉察不到刘暇所言的王挽扬仅剩的对他的那半寸丝缕的好感。   小姑娘不敢言,生怕是自己经历得太少,看不懂他人之间的情谊,仅以为满腔的热血与冲动就是喜爱。   倘若王大人并非自愿来南岭,那么陛下的这份喜欢到底还算不算得上是喜欢呢?若换成是瑞香自己,恐怕让自己所在意之人过得幸福愉快才是喜欢吧。嘛,太沉重啦,小姑娘想得脑仁儿疼,不愿再去多虑,反正不关她事嘛。   刘暇虽然夜里不常在王挽扬这儿留宿,但若得了空闲,午后总会来与她一起用餐,令宫人搬出两张躺椅,并排躺在殿后空庭的树下,晒晒太阳小憩一会儿。   望着阳光下似是镀金的面颊,王挽扬觉着这种日子过着像是提前到了耄耋之年。   闭上眼儿,但却不知到底活不活得到呢。 作者有话要说:  卧槽!!!!我上个星期竟然上榜了!!!!出去旅游了连后台都没看一眼!!! 好了我死了(躺尸 ☆、【第四七章】假欢畅      晚樱谢了,路上走着走着鞋面上都能落上几瓣花儿来。   五月的温度一下子升了上来,在南岭,人身上穿的都可换成轻纱罗袖。   王挽扬收到了岳纨托人带来的信,说是今年夏天生子,若是南岭与大齐小一些,近一些,她俩也好时常见面。岳纨不善言辞,书信上没写太多字,王挽扬看了一遍心中便记得。而与王岑寄来的相比,他那份洋洋洒洒写了七八页纸,都是丝丝碎碎的小事儿,拐弯抹角地说了很多,但也不提王家在朝中如今如何。   想必虽不如从前,但至少能自保。若王挽扬不嫁到南岭,此时此刻应是大齐的阶下囚吧。   摇着扇子边读了信边喝了红枣粥,揩一把从鬓发上流下来的汗,念起刘暇昨夜躺下前问她为何知道赵潜是个女儿身。   王挽扬冷不防被问了这事儿,觉得莫名其妙。   也对,她素来寡淡,人都没了好些年了,王挽扬就不必还悲戚戚,刘暇做什么要旧事重提。   于是思考了一会回答他道:“实则我当时愚钝,在朝堂多年的诸位大臣尚且看不出,我不过是一个学生又怎会晓得。一开始觉着赵潜比一般博士都要喜好干净、做事严谨,一个大老爷们的领子到了盛夏里头也不解开半颗扣子,面上不蓄须,还心想过她是不是兔儿爷。那日不过是正巧撞见她换衣物,这才明了,便赶紧退出了屋子。”   “倒也有趣。”刘暇坐上了床沿,踢了靴子。   “但那时有人也说长公主好白面书生,描眉涂粉的男子也大有人在,我就没往心里去。”王挽扬转了个身面向他道,“你为何在意我如何知晓她是女子?我倒是想知道你当时又是哪来的消息。”   “她掩饰得极好,起初我也辨不出,自然是听他人说的。”刘暇拉了罗帐,躺了下来、   “他人是谁?”王挽扬笑着问。   “万花楼的伎人。”刘暇也不躲避遮掩。   “哦。”王挽扬又转了回去,空留给刘暇一个背。   “怎么不问下去是哪位伎人。”一只手不安分地搭上了背脊。   “刘暇你也是幸亏有这个色,方能使美人计,从姑娘那儿攒些便宜。”王挽扬抖开他的撩拨,“你主动上前了,那些姑娘肯定在想,不揩油倒是浪费。”   “那你眼下还浪费什么?”刘暇从身后抱紧了王挽扬。   她哼声道:“我看人哪看色相。”   “那看什么?”刘暇的气息包裹了王挽扬的耳背。   她稍稍挪开了一点点距离道:“闭目塞听,哪能允我看呀。”   “谁不允了?我这不是大大方方地让你上下其手么。”刘暇不知她埋怨的是当初还是现在,有些小气恼,有些戏弄且责怪意义上地咬上了她方躲藏开的耳朵。   “你这下不就连听都不让我听了么?”王挽扬没憋住笑,怪罪了刘暇。   “只要听孤的就好。”   几度缠绵之中,听闻此言,是悲是喜交错糅杂,恍若一瞬间的冷冽。   清晨练了练手,刀子都快提不动了。俞枳前来传讯说受诏,令王挽扬换好衣物去见刘暇。擦干净汗渍,洗一把脸,当下才慢慢了然,把汗巾丢到宫婢端着的水盆子里,王挽扬明白刘暇这厮是要她随他一同去宫外逛逛,所见之人,大抵与赵潜有所关联。   也不知他为何不直说,偏要绕这么一个大圈子。   依旧是被送到了戏园子,上了二楼的雅间。画屏之外的唱曲声不绝,屋内的人却是让王挽扬大吃一惊。   顿住了脚步根本说不出话儿来。   跟在身后的刘暇悄悄从里头,阖上了门。   “别干站着啊,茶要凉。”那人单手提壶,倾倒新泡的茶。   王挽扬猛地回头看向低头弯了嘴角的刘暇,再看了座上之人一眼,几不可信。   吞咽了一口口水道:“你们这是……”   赵潜将倒好的茶推到王挽扬面前,说:“没有死成,亦不是戏弄你。那时以及那个处境,赵潜必须死。”   “所以是……骗过了所有人?”王挽扬坐下,捏住了杯子问。   赵潜摇了摇头,颔首看向杯子的倒影:“楼烨放了我一条性命。”   刘暇抿了茶水,轻飘飘地在王挽扬耳后道:“且你赵大人的这条性命可算是霍兮讨来的。”   赵潜闻言面色无异,径直当着二人的面说:“他救了我的命不错,遂我如今跟随陛下,是为报恩。”   刘暇说:“霍兮是你大齐人,与孤又有什么干系?”   赵潜浅浅一笑,没有回答他,而是对王挽扬道:“要我看,眼下嫁来南岭并非唯一的化解之计。”丝毫不留情面给刘暇。   “用死来逃离罪责,又有什么资格来对他人评头论足。”刘暇缓缓道。   赵潜撇了撇嘴:“在下没曾想过逃脱。”   王挽扬抓紧了赵潜的手腕:“既然现在好端端地活着,就莫要去想死不死了。”   赵潜知道这是她与王挽扬之间的差别,即便谁都不过多地畏惧死亡,但王挽扬能活便活,靠自己去做出重大的决断实则是太累太难了。   若是不负责任地全听别人,到头来过得不好还能埋怨一下那人。若是自己过得糟糠难咽,这样的业障因果都得由自己承担,太苦了。   “那是自然。”赵潜笑着说,“这园子里的蜜饯甜得很,你们多尝尝。”反客为主。   刘暇方要拿一颗往嘴里送,王挽扬却拦住他,瞥眼轻轻道:“吃甜的对嗓子不好。”而自己却在口里塞了几颗。   刘暇极为不满,早知便不带王挽扬来此见她了。   即便过了那么些年,比之刘暇,她更在意之人还是赵潜。   不如不受这个气,刘暇以有事为原由,先退出了这间雅间。   见刘暇走了的王挽扬,舒了一口气,又将当年假死一事细细问了个明白。   “这么说来,确是要感激霍老板了。”王挽扬感叹。   “千金散尽还复来,他吃不了亏的。”   即便心知肚明了那两人之间这一份关系,王挽扬还是选择不多嘴搀和。   赵潜看在眼底,说:“这就是你的心细之处,我也非第一次受挽扬你的这份关照,然而并不要紧,你若想问就问,不用顾忌,我没什么不可说的。”   被觉察到了这个噤嘴的举动,王挽扬抿了抿嘴角,说:“我倒不晓得还关照过大人什么。”   “既知我为女子,却从不拆穿,即便当时你爹爹与老师正值水火不容,直至是今日也未给我难堪。那时发觉了你在场,生怕你瞧见了什么,此后想了好些法子该如何叫你封嘴。”   “我只是无人相诉罢了。”王挽扬戏谑地笑,“原来赵潜你接近我也存了不单纯的心思?现在我心都揪得很,生气。”   “找不到人说话,所以和我说就好。”赵潜眉眼柔和了些。   “这些年你在做什么?”   “皆因吝之要从仕,我便随霍兮走了好些地方,如今兜了一圈回来,想帮吝之一把。”   “吝之在南岭么?”王挽扬有些好奇。   赵潜点了点头。   “你……认得俞枳?”   “没听说过。”   “说起来你与霍兮究竟……”   “虽未有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   毫不羞赧与避讳,王挽扬愣了一愣,问:“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好些年了。”赵潜瞅了一眼王挽扬的眼,“那你如今可是得偿所愿?”   “我好似没什么愿望,眼下这境况也不是我的愿望吧。”   “到底……欢不欢喜刘暇?”   “麻烦就麻烦在我喜欢。”王挽扬叹了一口气,“若是要我嫁一个素不相识寻常的人儿,我大抵还能狠下心来恨一恨王洛山,还能摆了脸色不理夫婿,而今换做了刘暇,我又能有几分恨意厌意呢?心下实则是暗暗地欢愉,幸好是他呀。我是不是傻。”   “你喜欢人家,并不代表着他可肆意利用你。若你极为享受,我是插不上一句话的。”   “我也没有那么不堪,不会享受这些,所以说那我该如何呢。”   “宽容一次便变本加厉一次。伤的是你,而不是他啊。”   王挽扬饶是半晌都没说什么,思前想后不知是想说服自己还是赵潜,终是迟迟地吐出一句:   “他会愧疚的。”   实则刘暇是有些内疚,譬如在她粥里多夹几片肉多堆些菜的,譬如夜里凉的时候会把棉被多分她一些,又譬如睡前给她哼哼歌儿方便入眠……对她稍稍体贴了一些王挽扬便觉得是他存心的补偿,毕竟她在他的谋略中再度伤了腿。   他知道她肯定会受伤,却还是狠心试了这个计谋。但她若是伤及了性命又会如何呢?   回宫之后刘慕来寻过她一次,伺机而动,探一探口风。   “我实为不知自己有什么可效劳的。”王挽扬笑着开门见山。   “我有一友对地貌山川颇有研究,不知王大人手里是否有那么一份山川百岭的图?如今天下无战事,但求看一看此五州图,何况这本就是方家所绘,我南岭的图。”刘慕被如此问,也直截了当。   王挽扬略有踟蹰,摇了摇头:“从未听闻过。”   竟然得了这么一个答案,刘慕的话题戛然而止,看向王挽扬的神色有几分狐疑,一时作罢道:“既然如此,那便是后话了。”   又怎会不知,又怎么会没曾听人说起呢。   若不是这份五州图,她大抵也不会被王洛山接回京城,也不会一度上了战场。要真的寻到了这份图,王挽扬或有烧毁了它的冲动,而今一下子想了个透彻分明。   她与刘暇相识的种种,皆不过是他早就计算好的。原先还困惑过他的目的,如今倒是什么都明白了。也多亏了刘慕的直白。   刘慕没走多久后,傍晚时分刘暇来了王挽扬的殿内,却远远见黄昏晦暗之中,她坐在凳子上发呆。神情微滞,却是不知一向精明的她也能有这样的面色。   刘暇的脚步惊动了一脸恍惚的王挽扬,见来人是他之后,竟是连喜色都懒得摆出来了。   “身子不舒服么?”   眯了眯眼道:“没有不舒服。”   “要让韩毓来给你瞧瞧么?”   “不用劳烦她了,你不是粗浅学了一点么?”王挽扬端了笑,“你替我看看?”   刘暇伸出手,轻搭她的下颚,却遭她的一脸惊色,于是解释说:“看一看舌苔。”   张开口,露出了红舌,刘暇见此道:“大概是上火。”   却见王挽扬眼眶晕湿,刘暇不解,根本从未见过这样的她:“是受了什么委屈?”   王挽扬似是起初想点头,然而却摇了摇:“受的不是委屈。”   “那是什么?”   “受了你的魔怔。”受了耻辱。    ☆、【第四八章】宫闱深   刘暇觉察到了他们之前的气氛不寻常,刚想要追问,却被王挽扬一下子攥住了手于是便止了说辞。   她最终还是没在刘暇面前爆发,忿恨、自责、酸涩、隐忍的情感涌动,却被牢牢地锁在胸口。   王挽扬试图劝说自己,事情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糟。又何况,当时她也硬着脾气说他俩各取所需便是最好。如今倒是成了真了,一语成谶。   横了心说出来的狠话,总有一天会回报到自己身上。   “你还记得从前你府里的小郭子么?”王挽扬故作释然换了话柄。   刘暇皱了眉想:“嗯……鬼头鬼脑的,像只猴子。”   微微笑了笑:“说是有些像。”   “他怎么了?”   “你走之后他没地可去,便让王状雇了他在府里干事儿。”   “从不晓得将军如此好心肠。”   “赵潜也说我是讲情义之人,可你将我总往坏处想。”王挽扬看向他。   刘暇却戏谑:“你要是对我好些,我自然就觉得你好了。”   “我对你不好么?”王挽扬的笑容有些僵,“你倒是说说怎样才叫做好?”   “你从前给我的披风,我冬日里还用着。”   王挽扬动了动喉头:“里头的丝絮要重新翻一翻了,好些年了。”   “将军对我,不比从前。”当年见他冷还会送他红绸的披风,如今对什么都不上心了。   王挽扬又松开了手,强词夺理道:“正因为相熟,便不想花心思讨好,你讨厌这样?”   “将军不晓得我极易满足,你对我一分好,我心中的欢喜便是五分。”   王挽扬佯装沉吟片刻:“看来下次要待你两分好,你就会心满意足了。”   “怕就怕贪得无厌啊。”刘暇轻轻抱了抱王挽扬,她侧着面,将头靠在他的胸膛。   自刘暇归了南岭之后,许先生明面上就从不与刘卉有过什么联系。   然两人时常相聚,一同在昭王府的池塘里垂钓,亦是被下人暗暗腹诽几条本就是养殖的鲤鱼有什么好钓的。   无心插柳柳成荫,因瞧这二人关系并不怎的融洽,而听闻从前刘卉随手救过许先生,许先生言语里对刘卉却也不见得有几分尊敬。   “王爷是乌鸦嘴啊。”许如庄搓着鱼饵,黏在鱼钩上。   刘卉一用劲,从许先生手中抽走了鱼线。许如庄还未装好饵料,手又因此被钩子划破,画了一道血痕:“本王倒没那么厌恶那个小姑娘,先前见过几次面,不像是会为难人的人儿。”   许先生瞧着自己双指上的那道口子:“王爷的怜悯之心不如用在别的地方。纵然是可怜人,但她一来南岭,就不会省心。”   “平白受了牵连,与她来不来南岭无关,争不争也是你们的事。”刘卉又叹了一句,甩了鱼竿,坐定开始垂钓,“罢罢,那小子如不死在本王前头,也就由得他胡来了。”许先生当年觉此女是一枚极好的棋子,然如今因刘暇掺和了私人的情谊却变得越发棘手。男欢女爱之事他本不用插手,但眼下刘暇却是将计就计,将她推了出去。梁王与江淮那边都会把之当成矢的。   此时的局盘早已四平八稳,而王挽扬一出现就破了原先布下的阵脚,因而不如趁早将这枚棋子销毁了好,省的引出其他不可控的事端。哪知,那一箭射偏了,瓦图又为此枉送了性命。刘暇算是稍稍占了上风。   念及此,许如庄笑了笑,目光投向池塘里的浮标:“既然这样,王爷注意身体。”   “你倒是帮他帮得紧。”刘卉有些心烦,竿下的饵料已经脱钩了。   许如庄默然道:“不是帮他,是帮王爷你。”   默了许久,刘卉忽的说:“你现在也管他不住了。”   “不然就放手罢,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许先生旁敲侧击,不露声色地问。   刘卉丢了鱼竿:“看来本王是不该让你这个未婚配的老头去管教娶了妻的臭小子。”   两人哈哈而笑,即便又重新拾起了渔具,然而即便呆坐一个时辰,半条鱼也不会上钩。   得了五州图者,寻了皇脉宝藏,方可坐拥江山,高枕无忧。倘若落入他人手中,山川撼动,政局不保。身在棋局中的人皆知,此图是势均力敌之时,一分高下的关键。   原本大伙儿都以为刘暇与刘卉从来不和。   谁能料到这位昭王殿下竟是对新皇有所关切,本以为他仅仅想着衣食无忧,便将这个唯一的儿子抛在脑后了。   幼时刘暇生母就因难产而殁,而为人父者深陷他国花丛,自顾不暇,觉有没有皇嗣于自己来说皆无用处。而姬妾却以为他不喜孩童,暗地欺辱小世子,仗势欺人,将四五岁的刘暇推入了冬日的湖泊里,险些丧了性命。   然刘卉身周的美人姬妾却不能随意动,他的一举一动皆受制于人,因而无法处置用心歹毒之人。刘卉心有歉疚,于是就有迁就。   可是,做了错事是无法弥补的。   刘暇与刘卉疏离,存心违逆他的意思,句句带刺,字字顶嘴。纵是被恼得一身愠怒,刘卉也不过分说教他儿子分毫。直到他听到风声,有人言说他们能回南岭的那天。   眼看刘暇心底的气焰愈燃愈旺,刘卉忍不住泼下一盆冷水,不予肯定。   不能叫人清醒,却叫自己狼狈。   纵有许先生从旁辅了两年的课业、权术与谋略,亲人散,家人亡,刘卉还是想让身边人远离纷争。   可身为王孙贵胄,又如何能远离朝堂呢。   京都,本就是一座围城,看似光鲜亮丽,寸土寸金,却是不折不扣的,禁锢着嘶吼的吃人困兽的牢笼。   一旦进入,便再难逃离。   正如要以死谢罪方能重生度日的赵潜,又如散尽家财割断牵绊的霍兮,还如背井离乡只为保得氏族不受制裁的王挽扬。   而今这三人却聚在一块儿在戏园子里照旧吃茶。   “做什么还要再淌这趟浑水,当年一命了,你大可重新活过。”   还未等正主有所回答,霍兮就替她道:“让她同我回宿州,她不愿去。我说那留在顺州吧,她也不想留。”   看向赵潜,王挽扬道:“何苦呢?”   赵潜在桌下踢了霍兮一脚,对王挽扬说,“你晓得我的性子。不可闲着。”又看了一眼霍兮,“你分明在京都里还有生意未结,也不着急着回去。”   霍兮被赵潜赶着推了出去,无奈地替她们阖上了门,踱下了楼听曲。   赵潜才继续对王挽扬说:“虽你入了南岭,楼烨受制,一时半会惩不了王家,晏柳吴陈四大家也需要互相牵制。即便为眼中钉,却实在拔不得。王家旁支众多,而本家嗣子仅有你们这脉。有宗族长辈在,礼制家法在,受不得他人挑拨。楼烨若是有心提拔外系,也撼不了根基。因而你无须担心他们,倒是想想自己。西北草寇动乱,江淮口诛笔伐惹得人心不安,京中又有梁王虎视眈眈。刘暇刚坐上这位子,不牢靠得很。”   “我也在想呀,没准哪一日大家都丧了性命。”这段时日下来,王挽扬虽暗暗知刘暇不似人前无能颓靡,但一想到他蛰伏十余年为今朝,藏匿心性与隐忍多时,便是背脊生寒,“你为何要帮他呢?”   “算不得帮,”赵潜垂了眼思酌,“霍兮先前为救我周转不灵,库里手头并无太多金银,向他借过不小数目的一笔,才得以化了危机。加之吝之在刘慕手底下做事,大势未定,往后就算谁得了惩处,都能留个情面留条性命。另外……也不愿见你再多受磨难。”   王挽扬心头一暖,望向她平添了感激,而口中踟蹰,迟疑地问:“那……若要你说,瞧他会有几分胜率?”   赵潜思忖了片刻:“大抵三分,我不敢妄言,因不晓他手底有几张牌,”凝眉又道,“但这僵持不会太久,刘慕是个坐不住的主儿。”   “她虽纵乐,然胸有大志,治国见解也一针见血。比之刘暇,也不是无能之辈。”   “但她若要排万难在万人之上,比男子更为艰难。”   王挽扬咬了下唇,深有体会,无论是在大齐还是在南岭,女子皆低男子一等。大抵是人皆觉得男主外女主内,家中事由可交由女子来办,而大事她们则不能过问。   “我有一事不解。为君者,不应是得民心者得天下么?而刘暇他……”   “少看些儒术,”赵潜打断,“你父亲虽走大儒这条道,然实则是个奸臣。我为官多年,一心为佞,学的是韩非,大权在握,旁人方敢怒不敢言,百姓什么的,等江山坐稳了再谈。”见王挽扬并不赞同,赵潜不欲多劝说,而是道:“正因此,你心太软。”   “心软?”王挽扬想到过去种种,从愁岭征战到出使南岭,一字一眼的犹疑与顺从犹如历历在目,胸口不由得郁结,像是劝说自己道,“我分明是极为狠心的。”   “当真?”赵潜反问,笑了笑,不多言。   一旦铜墙铁壁土崩瓦解,心便如坚硬壳下的牡蛎一般,软弱得很。若是内心的低微与脆弱暴露在他人的面前,被人一语道破,正如彻底地示弱。这个人是绝对不会承认的,即便说话的人是多年的挚友也不可:“你不要胡说。”   赵潜也没因她这句反驳而生气,而是问她道:“想去骑马么?”   “诶?”王挽扬一时半会没拎清赵潜是什么意思,然望向她眼中的笑意,却蓦然明白,她是在问她现在的腿脚如何。“也多亏南岭的医术,走起来与正常人也没什么两样,但我还有些不大习惯这条腿用太多劲,髌骨上的伤疤是好不了,我也不去想了。”   “若是无大碍,改日去骑马罢?霍兮认得木兰跑马场的老板。”   “这么一说我手脚痒得很,好些时日没上马了,你订好日子我一定溜出来。”   “好。”    ☆、【第四九章】枉交心      夜里雨疏风骤,王挽扬点了灯坐在书案前,翻着刘暇做了批注的书。   刘暇听唐公公说王挽扬今日又出了宫,让人一同送到了戏园子。   大家伙儿都明白,也就对这位嫔妃出入自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刘暇自然晓得她出去见了赵潜。   他脚步轻,入了内殿,她耳力好,但听见他走到了身后,也不做欢迎状。   冷不防肩上多了一双手,她翻了一页书,也不回头。而背后贴上一块坚实温暖的胸膛,刘暇用双手抱裹住伏案观书的王挽扬的腰。   侧脸贴面,一不小心两颊间粘夹了几丝头发,却被她轻微嫌弃,动了动肩膀,移开了脸说:“热。”   “要六月了,天当然热。”一手轻轻解罗裳,“不如为夫替你脱一件衣裳。”却被王挽扬捉住了那只使坏的手。   她自己却是微微转身,将另一只手伸入衣襟,滑进刘暇的腰腹之上,用还有几分凉意的手心贴在他胸膛的肌肤上。抬眼对上他的眼,问:“凉快了吗?”   “更热啦。”刘暇浅笑,眼底微微泛起了涟漪。   而王挽扬不解人意,又将他推开道:“外头风大,出去吹一吹就好了。”   刘暇捂住被她推过的胸口,手扶在桌案上,望向她翻到的那一页笑着说:“写得潦了,看得懂么?你的字比我好看。”   “我的字也不好看,”王挽扬摇了摇头,一手按住书,回过头对刘暇说,“所以平日才不在书上写注,怕写坏了。”目光落在另一沓书册上,是方家先祖在开国时编著的兵书,并非世人皆知的粗浅入门三十六计,比之而言,内容有些深了,但书页却明显被翻黄,可先前王挽扬看的时候上面分明没有一句刘暇自己写的见解,“你这几年……都看这些么?”眼光又收了回来。   刘暇说:“总是要学一些的。”   “我好像还是十二三岁的时候瞥过几眼,当时有些晦涩了。之后便一直没能找到哪儿有。内容也不大记得清了,有印象的两三招还让我小胜了几场。”   “计谋虽妙,太过狠绝了,想要的话,你尽管拿去瞧好了。”刘暇拿了一本递给她,“也不要光顾着观书。”言下之意是也多观观他。   “你有什么好看的。”王挽扬接下这本书,放在一侧。   而刘暇眼色深深,执起了手掌,低头,发丝垂落。看一眼王挽扬,亲吻了一下她的手心,眼底的宠溺卷起,看着她笑道:“哪里不好看?”   王挽扬动了动眼睫,咽了口口水,阖上了手边的书。   “要到床上去么?”   刘暇笑着看了一眼外头的月色,说:“不早了。”   内殿的灯没熄灭,投影在地面的长长的影子重叠。刘暇本要熄掉几盏灯,却被王挽扬阻止道:“那就让我好好看个清楚。”从身后替他褪了宽袍。   点水般的亲吻落在脖颈处,方闭上眼,一不小心就被扯掉了半个肩膀的衣物。声音染上了颜色,呼息道:“近来忙么?”   “至少能过来。”刘暇用了半分心思回答,然而又将王挽扬拦腰抱起,她双脚腾空,被放在了桌上。   “忙些什么?”王挽扬俯身瞧向刘暇,而见他专心解着衣带上的扣环。   缓缓抽走腰上的玉带,问,“你要听么?”刘暇笑着扶住她,“不怎么有趣,怕无聊。”   “你我之间好像从不说趣闻轶事。”王挽扬跳下了桌子,裹了裹身上已经散开了的深衣。   “哦。”打量着她的举动。   王挽扬前倾,将刘暇挤靠到床柱边上,唇角一浅,似是狡黠:“不无聊。”活着便无聊,死了更无聊。   因占了上风,王挽扬稍稍一垫脚,仰首便够到了刘暇上下滚动的喉结,刘暇闭上眼,任她指尖打圈挑\弄。抓住刘暇的肩膀,侧头亲上喉结,不小心伸出了舌尖。刘暇收紧了抱住她的双臂,吻了吻发顶,却惹得她轻轻咬上了那喉口一口。   小小地嘶了一声,回道:“梁王有了动作,等小郡王周岁酒一办,往后他便不会似前几个月那么安静了。”   “什么动作。”王挽扬鼻息旖旎,看似专心得很。   “秦城无军队,我虽收了瓦图的虎符,然梁王驻地的军力由他自己调动。这两日兵部的几位又被遣去管制西面的草寇,消息一直未传上来,今日得了消息,他们已经出了京城快三日了。簇拥梁王者以其名义布施,因劫匪散了家财者。他随意找个替罪羊,过两日便又有功劳了。”   王挽扬停了动作,又听面色淡红的刘暇道:“又因前三年方休止了战争,今年的税负归了正常,然百姓以为苛政苛税,叫苦不迭,有人上书上访,平息不了众怒。”   “我问了赵潜‘百姓’的作用,她说无用,但若无百姓,一国也不能称之为国。”王挽扬俯身拾起了衣带,将宽袍绑好,说,“既然在其位,就谋其政。君与臣考量的自然是不同,内忧外患都是你要顾虑的。”刘暇闻此,敛了怅然的笑意,却又听她继续道,“从老早前我就想问,你建那戏台子做什么?麻痹梁王也罢,百姓都以为你贪图享乐。”   “……我就是贪图享乐。”他一派迷醉,一把揽起了王挽扬,放到床榻上,“京里这些是霍兮建的,同我没多大联系。”刘暇大不以为意,因他人只知霍老板收购承包下了京都所有的戏园子,“宫里这个,是孤用登基大典未开支的银子修补的。”   王挽扬没再问下去,只是说:“我现在腿脚也比从前好了,赵潜问要不要一同骑个马。”   “还是小心一些。”刘暇坐到了床沿,躺了上来,“侯止舟不能入后宫,我虽然学的是皮毛,但还能替你通通穴位。”   王挽扬身边一重,转过身笑着问他:“揉揉有用?”   “自然。”刘暇用指关节轻按膝盖旁边的肌肤,沿着脉络,刮擦着腿。王挽扬弓起了腿,说:“伤得分明在膝盖。”包裹住他的手,示意就不必往上揉了。   “也有穴位。”刘暇弯了眼,低头亲了亲王挽扬的脸孔。   “你要是真学了医,也不知会借此染指多少个小姑娘。”王挽扬揶揄,语气露不满,却是笑了出来。   “我可不医别人。”刘暇侧躺了下来,手托了腮道。   “因为医术不精么?”王挽扬撩了一缕他的头发,捏在手中,透过发丝瞧他,面孔隐隐绰绰,“所以……也只有我勉为其难让你练练手。”   刘暇不置对错,一副随她如何的模样,点了点头。   吹了灯,两人各归各躺下,夜里静谧无声,床褥黏湿,窗外偶有一两声鸟鸣,有初夏的燥意。   也不知道王挽扬有没有睡着,刘暇起身看了一眼她,思了片刻却有没发声,沉沉地吁了一口气,消散于夜晚厚重的空气中。   一个岭国人,却生于齐国。   穿锦衣华服,住富丽堂皇,大齐惯用以客相待。分明是王孙贵胄,却从不被奉为上宾,纵之任之,驱之避之,可有可无。   无长辈的依靠,无同伴知己,热闹与欢闹尽数是他们的。   算得上是无父无母,才极其渴望却又不尽冷漠。   被发觉多次旷了课业,不在学堂,小试亦是从不参与,却是躺在藏书阁里。   “我真是差劲啊。”被劝退抓包的少年往池塘里投石子,耳闻数落,笑得凄冽却一派无所谓的面色。   “孽障,你这样子,让许先生如何教?”   刘暇蜷了蜷腿,坐在美人靠上,嘴角笑意轻蔑。   待刘卉离开,却听闻:“不是的,不是的,世子爷是人中龙凤。”乳娘的儿子小郭子却一个劲地夸赞,似是要哭出来。   递给他一块帕子,不闻身后斥责。耳烦得很呐。   因护他之人没能残喘。   从此以后便是一个人了。   要好好站起来,不能倒下,歌一曲让人瞩目,再无人忽视,再无人轻视。   方能光鲜亮丽,鸣锣奏鼓,衣锦还乡。   这几天日日醒得早,王挽扬惺忪方醒时,一摸身侧,却发觉刘暇早就不在。披了衣起来,也习以为常。漱口擦面之后,换了一身整洁的新装,自己简单地梳了发,想同从前一般练一练剑。   搬出了一大箱子的刀剑,细细甄选之后才挑出一把最为满意的,等到磨砺擦拭完毕之后,才挥了两三下,就收了手。   心有异样。   腿脚与双手仿佛不是自己的,有多久未练了,就有多生疏。从今日起便要关起门来好好练了。   遣开了所有的宫人,王挽扬从最初的一招一式开始,脑海中迅速过着剑法与走步。当务之急并不是如何使出漂亮的招式,而是恢复从前的灵活与体力。   手抖劈不裂飘落的花叶,划过地面起了难听的摩擦声。真想一把丢了剑,王挽扬面上涌起不自然的羞愧。也庆幸无人看见自己如今这副模样。   一个多时辰后便大汗淋漓,从发顶到尾都是湿的,踏上台阶,跨翻入了木桶,一瓢一瓢地从头浇冲凉水。   看向因练剑起了泡的手心,新生的趼是嫩的。握紧又疼痛,王挽扬心想自己竟然也开始怕痛了。   宫婢们拿来了干净的衣物,替她发丝打了皂角,鞋袜燃了熏香。   “启禀娘娘,冰糖雪梨盅已经端到内殿了。”宫人在一旁道。   点了点头说了声知道了,王挽扬嗅了满屋室的檀香,笑着自嘲:“我浑身都是汗臭啊,方要如此熏香。”   几位宫人忍不住笑,有女回道:“那是男子才有,女子则是香汗。”   香汗薄衫凉,凉衫薄汗香,王挽扬心底轻喃,又垂了眼笑道:“天是热了呀。”   当下是该抓紧时间苦练剑法了。   放下手中奏章的刘暇却在得知她近来如此勤恳后,眼中闪过一丝的惊惶与了然,复又摇头,唇角满是涩意。 作者有话要说:  都是日常) ☆、【第五十章】当年勇      没了梁王的管束,刘慕手脚放得更开了。   先前一番自家人结盟的言论,大抵刘広是听进去了一些。刘慕从来不是君子,因而不怕用什么遭人非议的计谋。令手下大肆宣扬刘暇非为为人君王者,其大逆不道的夺母为妃之举以及好美色不顾旧耻迎娶灭了南岭千军的将军,弄得满京城也算是风风雨雨。   若是针对人,百姓不喜听人勤勤恳恳,因太无趣;若是针对事,百姓一传十,十传百的都是些宫闱密事、香艳野史。   刘暇的名声虽然一直不怎么高,然被人刻意描黑后,骂名则是更多了。于眼下的局面,是为不妙。   许先生因此特意来宫里寻了刘暇一趟。   哪知他并没有将之放在心上。   “愚民尚未开民智,见风就是雨。”许先生看了一眼刘暇,道,“陛下若是还想坐在这宫里饮这杯酒,就不应漠不关心。”   “他们说的是事实无误。”刘暇笑了笑,“就是戏说了,夸张一些些,才能吸引更多看客嘛。”   “陛下冥顽不灵的旧病又要犯了?”许先生口下亦是不饶人。   “民心向背还动不了孤脚下的江山。”纵然敬之,然而无惮,刘暇天塌下来都不怕,心大得很。   “所以陛下想要如何做?”   “当下孤再辩解都是无力,说什么都是错。看孤不惯者,总有法子往坏了说。”   “是陛下做事不听劝,总要落人把柄。”   “那是孤晓得许先生会来替孤善后。”刘暇奉承一句,“更何况,未稳根基之前,谈何治国。”   “强词夺理。既然你无所谓明君,臣也不须格外瞻前顾后了。”   “早应如此了,”刘暇笑道,“孤可从不在乎他人如何看孤,期望也罢,爱戴也罢,都是空的,今后若还要一一满足寄予孤厚望之人的苛求,也太累了。孤没那么闲得慌。”   没有用的无知群众,即使被煽动了,也难以为非作歹。   再者说,他刘暇既然三年前坐上了这位子,往后也不会轻易就让人夺了去。   果真朝堂上对此事的态度亦是凝重。   许久不闻朝事的梁王以此为契机,站了出来规劝刘暇要有做帝王的样子。   否则会如天师妄言天谴一般,日月无光,地动山摇,水没万家,民不聊生。   但美人也娶了,戏文也唱了,佳酿也尝了,往者不可谏啊。   即便来者犹可追,刘暇嗤了一句,后来也就象征性地大彻大悟,愧不该当初。反正,要步的棋都步好了,圈套也落了几个,折损了为数不多的几位士卒,但依然有赢的趋势。   放眼朝堂,大半壁都是梁王与刘慕的人,剩下包裹着政敌外衣的几位大臣,上奏亦或是谏言也从不在人前护着刘暇半分。   譬如顾檀,又如计衍尘,还如施恩奕等。   刘暇秘密设立的机密处倒是常有人递交密折。   其真实可靠性能被保证,因非刘暇的人是不会知晓这条秘径来混淆视听的。   朝堂公开议事的奏章皆是梁王过目过的,刘暇并不怎么动手脚。密折一出,颁布的小指令也不会被梁王党轻易察觉。   若是公然暴露自己长为帝王的野心,梁王指不定立刻就谋反。因而不可冒险起这正面的冲突。   赵潜在这场无声息的战役中,扮演的便是机密处初步审阅奏章的角色,为下一步棋出谋划策。   不愧是律法出生,赵潜素来细致严谨,不过三个月时间,却将过去三四年埋下的脉络理了个分明。   然而霍兮再怎么忙碌,却也觉察到了赵潜近日的用心与困倦。   见霍兮提了食盒归府,然而赵潜早早地洗净了不小心沾染墨渍的手,打起一脸的精神,笑着说:“我同木兰马场的金老板讲了一声,说初九要去他那儿骑马。之前叫了王挽扬,我见你日程上并未排其他事儿,你要同我们一起去么?”   放下食盒,霍兮看了她的面色,不假思索依旧戏谑道:“让你腾出手来替我对一对账面与实物,就狠心一口拒绝说没空,我的事你不参与,好好那也罢;却硬要拉我加入你们姊妹会,夫人对我的日程都了如指掌了,我却是没借口推脱了。”   “你还能如何,成天成天地与人吃饭喝酒,中年怕是身子都走样。”赵潜敲了敲霍兮的肚子。   “夫人莫不是关心我?”   “你想太多了。”赵潜轻笑。   “啊随你骑骑马散散心也好。”   赵潜直接戳穿自己的用意:“你要不去,金老板报价贵得很。”   “哈,那是不是该奖赏犒劳下为夫?”   赵潜白了一眼霍兮,低下头端出了食盒里的盘子,捏了筷子夹了鱼片直接往嘴里送,细细嚼咽,此后都没理睬霍兮一句,却是感叹酱汁味道不错。   赵潜多年积劳成疾,旁人以为她面色一贯清冷,殊不知是气血不旺,双颊总是病恹恹的。自从晓得了她症状的原由,霍兮再不许她过于操劳,随便何事听之任之,宠得很。   赵潜也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被人捧在手上护在怀里的一日。   嘴上说着“碍事”,却如何也讨厌不起他来。霍兮黏得很,根本推不开。   王挽扬说那是赵潜在温水里浸泡得久了,舒服得很,根本不想推开。   赵潜想想她说的也对。   撇下了带她们来的霍兮,赵潜与王挽扬闲聊了没几句,上了马后,便纷纷驱鞭驾马狂奔。   耳边穿风而过,赵潜落在了王挽扬身后头。   远远瞧她一身红衣玄衫,头发被高高地梳起,戴上了那个广陵阁买来的鸡血玉冠,背脊挺直,策马狂奔,恍惚之间还以为是多年前的模样。   光瞧这背影,根本不知这十年间在她身上起起伏伏发生了多少的事儿。   王挽扬勒马猛回头,转身扬鞭向赵潜招手。   赵潜一愣,蹬了马镫,也追了上去。   霍兮却是牵着马绳,踏着青,在金老板的陪同下,又扯天扯地谈起了生意上的往来与境况。   王挽扬放慢了速度,等着赵潜赶上来,笑着对她说:“好久没这么舒畅了。”   “这两匹马也听话得很。”赵潜捋了捋马背上的鬃毛。   “当年军里的大将都喜欢驯烈马,在战闲时也捉了好些野马比赛谁能将之快速驯服,晏回他们总是乐此不疲。”   “你呢?”赵潜问。   “我没参与。”王挽扬向远处望了一眼尽头的林子,低头,又补了句,“我不喜太闹腾。”   赵潜直至今日也不能晓得她究竟是真的不喜掺和还是被迫不能掺和。然而这些杂思烦绪放到现今来说都没什么意义,遂就不再去多虑。   “我对骑什么样的马没什么执念,就想着顺心才要紧。”   “吃的才要紧?”王挽扬逗笑,“赵潜你还是又懒又消极,马儿也不是随意一匹都好骑的,新鞋还磨脚呢。”   “嗯……大概是明白自己年纪见长,都开始念旧了。年纪小时倒是恨不得每日都有新花样好,如今慢吞吞地过着倒有些目不暇给了,什么事都得一件件地来。”赵潜摘下了马鞍上挂着的水袋,拧开了喝了一口。   见赵潜喝完了水,王挽扬继续说:“我这两日也有类似的感受,觉得自己手脚不似从前般灵活,头脑亦非灵敏,怕往后剑都提不动,感觉骑射白学了,战场白上了。这些经历若只能被如今这般口头提起随意说说,好似也没什么谈及的必要了。”   “挽扬你想说的是‘好汉不提当年勇’么。”   “算是这么个理。”王挽扬捏着缰绳,与赵潜缓缓驾马好似闲庭信步。   “原先同你一起看过的好些书,我也都记不住了。模模糊糊脑后有个印象,说得出书名也讲不出剧情了。也不知当时为什么要看书消遣,消遣完了果真就都没了。”   点了点头,王挽扬说:“人也是这样。若笔者一直挥墨,读者就能追好些时候,要是笔耕不辍几年,大伙儿也都忘了他,不去看他的书了。你时常联系的就能成为好友,多年未同过书信的,当年再深的情谊也都平淡了。”   “你是想说与我情谊也淡了?不如从前?”赵潜轻笑。   “这几个月倒是时常混在一起。”王挽扬撇嘴道。   “这嘴硬的。”赵潜将水袋挂回马鞍,说,“因我想你应该是不会变。”倒像是为自己从不主动联系找一个开脱。   稍稍地动容,王挽扬却敛了唇说:“没有人是不会变的吧。”   “比如……我又虚长了几岁?”   “赵潜你比从前开朗多了。”王挽扬转脸瞧了她一眼,却不指名道姓地说是霍兮的功劳。   赵潜慢慢眨了一下眼:“挽扬你倒是成熟了些,也不会钻死胡同了,是为刘暇么?”   王挽扬看了看前后无人,动了动嘴角,对赵潜说:“大抵少有人敢对他这么直呼其名了。”   “不是还有你么?”   王挽扬笑了笑,鞭了马又骑开了去。   她与刘暇啊,好似基本上都不怎么唤对方的名字。她甚少叫他,仅仅听刘暇依旧将军将军地称她。   或许是习惯罢了,不过做了没两年的将军,却被人认定了一辈子。   也罢,不过是个代称罢了。   除去这代称与头衔的她,依旧是她。   真的还是她吗?    ☆、【第五一章】福稀薄      皇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身处同一宫阙中,若是有心避开,一辈子也见不着面。   然清穗前些日子告病,久久不来王挽扬这里请安,是她自以为与之的疏远以及下马威。但王挽扬自与赵潜骑了一回马之后,便愈发全心全意地练着剑与马术,也对之不怎么上心。瑞香想要前去探病摸一摸清穗的脉也被拒绝在门外,找了托词说:“怕传染。”   于是吃了闭门羹的瑞香提了药箱子溜了一圈弯儿,倒是走到了王挽扬的连翘殿。见宫人都在外头站着,心生了几分讶异,问出了什么事儿,却被告知:“娘娘在后殿舞剑,让人不要去打扰。”   于是瑞香放下了药箱,在殿里头坐了一会,等了半日却是意外地等到了韩毓。   “韩太医!”瑞香欣喜地起身,被韩毓拦住,笑着她回道:“如今是我要向你行礼了。”   见她手边是药箱,韩毓便问:“一个人看医术也不知道有没有长进?”   瑞香愁眉苦脸道:“自然是没有,也拉不到人让我试试针。”   “新编撰的医术条理纲目清晰,你如今不在太医署,还没分到,改日我让人替你送去一套。”   “好哇好哇,多谢韩太医啦。”   “纵然再精通医术的人,要长久不练习,也会生疏的。你要是有心继续学医,就记得多学多看……”   话说了一半,王挽扬散着头发便出来了,俨然一副刚刚沐浴过的模样。今日的内殿里头有些热闹。   方被宫人告知来了太医与才人,却不晓得来者竟是韩毓。   她俩自王挽扬年前最后一次去了医属后,便再未见过。本也算是谈得来、易相处,但此次见了面,说起来就有些尴尬。   王挽扬分明在她面前说不会与刘暇再有什么纠葛,然而眼下的境况却是犹如掌掴了自己的脸。幸好王挽扬脸皮并不薄,装装样子也不能露出自己的半抹难堪羞怯之色。   于是坦然地走到了她们面前,笑着说:“我这里有冰镇的普洱,你们要不要尝尝。”   “好呀!”小姑娘总是活跃。   韩毓点了点头,然而望了一眼王挽扬盥洗后绯红的面色,则是微微地皱起了眉:“从前给你写的药方子,是不是没当回事?”   王挽扬闻言一时语滞,端了笑说:“回了大齐后,倒是先吃了两个月。”   “后来就忘了?”韩毓提了声音反问。   “但医腿的膏药我是一直在用。”王挽扬强调。   见宫婢倒满了茶,韩毓哼道:“那我不管,皮外伤可不归我治。”   “韩太医怎么又瞧不起外科了。”瑞香笑出声来。   “要是内里调理得好,外伤自己会愈合。”韩毓望闻问切,明察秋毫,王挽扬呼气不怎么平稳,也从她手心破了的水泡看出了所以然来,“你如今体虚得很,还不是逞强的时候。身子骨好了,往后有的是机会舞你的刀剑。”   心尖虽是颇为感慨地一动,王挽扬动了动嘴,抿了笑说:“听韩太医您的。”   “今日我来,是为瞧瞧你的气色。”   王挽扬心知肚明,太医平日也不会给内殿的各位寻常问诊,她来此,定是刘暇的意思。只是韩毓不直说罢了。   想来刘暇应是觉察到了王挽扬心中所思所想。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不慌。   王挽扬自觉伸出了手腕,让韩毓诊脉。   凝神搭脉了片刻,便把王挽扬面前的那杯冰镇普洱拿走递给了瑞香,瑞香将茶杯握在手中便要喝。   “这杯我喝过了。”王挽扬提醒。   “啊不碍事!”   “也没让你喝。”韩毓打开了瑞香的手。   小姑娘一脸遗憾:“可是天好热啊。”   柳庭风静人眠昼,昼眠人静风庭柳,初夏黄昏的暖意依旧烫人。   躺在案几边的竹席上,读完岳纨寄来的信,王挽扬眼睑微微阖上,眯起眼睛,看向殿外的黄晕光亮。   晏归真是好福气啊,岳纨诞了龙凤双生子。   回想起方遣走瑞香后,韩毓小心的关切还仿佛在耳边:“你还想不想生子?”   从前她认定了不,而如今却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了。   时机不对,就什么都不对了。   深夜,瓢泼大雨。   灵瑾受了刘暇的旨意,让人赶往逑城拦下了那几位匆匆又启程的兵部官吏。   斗笠下的灵瑾抱剑向为首的荀大人说明来意:“在下奉圣谕而来,西南草寇夹岸埋伏。走此道恐有危险,须两位大人随我先在安阳暂留几日,与军队会合之后再取新道小径前往逑城处理草寇犯乱之事。”   两位大人相觑了一会,再看向灵瑾手上的金牌时,决定相信一回。驱车跟走在灵瑾身后。   梁王若要反,定用私军。而刘暇手中现在虽有四道虎符,但远水解不了近火。又何况,驾部的荀大人被梁王调派到西南,若他不在,兵力无法调转。但凡发兵,降敕书于尚书,尚书下文符。放十人,发十马,军器出十,皆不待敕。即便动用帝王之力迫兵部出护卫,也根本来不及。   因为这皇宫中,相较梁王与刘慕两人而言,能听令于刘暇的也还是少数。   对手是他二人,以文斗亦或是武斗,刘暇无论哪种方式□□这皇位,皆是艰险。   按压住荀大人的车马,阻止他们定草寇的风波,是为了借草寇之势,奔赴京城早作埋伏。窝藏在愁岭一代的猎匪头领朱武金与西南草寇颇有交情,与嫁祸他们的梁王则是势不两立,刘暇早已派人前去盯住朱武金,承诺满足尔等要求,匪暴之徒亦会相帮。   只是不敢保证,中途出了什么乱子。   霍兮喝着酒,端起杯笑着对刘暇说:“霍某陪上了全部身家来求此战必胜,大不了同四年前一样。”   囊空如洗,先为美人,后为旧友。   “纵是败了也败不到你一介商贾头上,南岭多少的店面皆是你的,霍兮你莫得了便宜还卖乖。”刘暇轻碰酒杯,瓷声碰撞琮琮。   “要是你还当这帝王,霍某方能心安理得地美人在身侧。”霍兮忽地直起了身子,看向刘暇,“她这几日与将军走得近,你可千万不要拉她下这水。”   刘暇闻言轻笑,心中通透得很,却半点无愧疚:“你放心,我不拉。”   他确实从不说谎话。是赵潜自己找了机会面了刘暇。   站在门帘外头听到他俩所言的赵潜,对此不由得心生佩服,却又稍微地了解了王挽扬为什么心思如此深重。   倒底是着了他的迷,上了他的道了,因而才难以脱逃。   京都的夜里却是天晴无雨,抬头便能望见疏星。   独自用完晚膳的王挽扬,绕着宫廊散了散步,恰巧遇到了多日不见的清穗。   “伤寒好些了么?”王挽扬颔了颔首道,“天闷得慌,是不是中了暑?”   “多谢娘娘关心,好些了。想出身汗,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王挽扬要顾自己走,正好让她回去歇息。而清穗却好似有话要说,并不放过还能继续的对话,伴在王挽扬身边,走了一会步。   “这几日也不见陛下身旁往日跟着的侍从。”   有点趣,王挽扬笑,是想听听她要说什么:“倒是没留意。”转过头,弯了嘴角问,“你说的是哪位?”   “当年的灵珑还有位弟弟,如今在陛下身边当差不是?妾身说的就是这一位。”   王挽扬停了脚步:“你又如何知道?”   觉察到自己多言却不能好好地回答她,清穗眨了眨眼睛装傻:“大伙儿都知道。”   分明是刘慕与她讲的,让她入了宫之后时常留意灵瑾,若长时间不见他在陛下身边,便与她汇报。   “按常理来讲,这后宫若是有了妃嫔,陛下身边跟入后宫的宫人就只能是掖庭的公公,可有意思的是,这位侍从大人没有净身,却可以照常进入后宫。正是因为先前三年,这宫里唯有一位灵珑,是他的亲姐姐,这才毫不避讳。可是……”清穗说到后来,欲言又止地看着王挽扬,一副楚楚可人的模样。   “你若是担心传出什么不雅的宫闱密事,担惊受怕,不如好好在你的殿里歇着,就不会染上是非,不需以讹传讹。”   清穗酝酿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忍不住梨花带雨地道:“娘娘说的是,可……后宫里本就不应有除了陛下以外的男子。”   “妾身担心的不仅仅是自身的清白,更担心的是娘娘您的,乃至宫中姑娘们的。”   “所以……你要我来操持起这件事儿,与陛下说一说?”   “如今后宫无皇后,娘娘您的品级最高,我等都愿听令于您的。”   我一大齐人才懒得管你们的闲事,王挽扬心想。然而仔细回想,清穗的用意,恐怕也不是把矛头指向灵瑾这么简单。   说这姑娘乍一眼看上去柔柔弱弱聪聪慧慧的,一说话就觉得她笨,但回过头来念念,她却也不笨,说不定都是装出来的,实则精明得很。   “我晓得了,”王挽扬轻轻拍了拍清穗的手,当做安抚,“但也劝清才人心思不要用偏了,该知道自己的本分。”可说的话儿又当头一棒,把她惊了一跳。   她倒是还没问过刘暇他这几个妃嫔的事儿,当初方嫁过来时怕尴尬,刘暇定会当做她对他上心得很,问他这个定以为是她吃醋,也不会好好回答。如今磨合了几个月了,面上的棱角自然都浑滑多了。   心底的空洞却是还能唱出回音。   小时祖母让人算命,给眉眼都还未长开的王岑看了看相,算命先生说他是个大富大贵之人,而看了一眼站在祖母身后的王挽扬,叹了一口气忍住没当了小姑娘的面说她福薄命浅,大起大落。待她们走后与身旁人碎语,王挽扬耳朵灵敏得很,什么都听见了。   那时候自己心底大概就长出了黑洞,如今越陷越深,越扩越大。终有一天,脑子里随便生出的半分念头一眨眼都会被无声无息地吞掉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到十分抱歉 我这篇文章不入V也不倒V 并且已经永黑了 一开始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蛮难受的 也会产生懈怠的心情 看着收藏也不断地往下掉 都是我自己的错 谁让我不更文呢 总之我会把这篇文章写完的 只是更新频率无法做出保证 只是肯定会在暑假结束之前完结哒 如果想取关的也没关系 留给想看的人看吧 ------------------------------ 写完了之后大概还会有一轮的微修 不影响阅读 谢谢各位读者君 在这里谢罪QAQ -------------------------------- 之后我会写一些短篇 也不想涉及长篇了 太累了 我精力有限 如果时间允许的话 自然是希望能够好好写文的? ☆、【第五二章】囚牛匕      这天夜里刘暇并没有来王挽扬的连翘殿。   第二天一早她却收了刘慕相邀的帖,一时踟蹰。方要拒绝,刘慕却是一脚跨进了大殿内,张嘴就问:“嫂嫂准备好了么?”   王挽扬小小地皱了一下眉,想推脱:“刚起来,困得慌。”   刘慕笑道:“待会就不困了。”   “怎么会?”又打了个呵欠。   “寻寻乐子呗,准能让你兴奋得很。”   “这大早上的……”王挽扬大致是明白刘慕想要她做什么。   “若不是夜了宫里有门禁,自然是晚些出去好,今个就先来我别苑逛逛?你来南岭后也没来过我府上。既然皇兄随你出宫,就别浪费了这道赦令。”   虽可直接拒绝,然而王挽扬却是动摇,好奇心上来了,就想一探究竟。刘慕平日里都怎么寻乐子的,真有他人说得那么放浪么?   然而她如今只身前往刘慕别苑,亦不知她安得什么心。若刘慕也逼迫她如刘暇一般食寒食散,王挽扬定会强硬拒绝。   宫人都明眼看见了刘慕亲自带王挽扬出了宫门,若有什么事情,都能推到刘慕身上。灵瑾不在宫内,也无人支会。王挽扬觉得自己走得有些仓促了,心下也无多盘算,正巧在宫廊另一端瞧见了俞枳,刘慕与之打了个照面。   待俞枳从她们身侧走过,王挽扬抬手撞了他一下。见俞枳不动声色地走开,王挽扬不知他有没有会意。   刘慕继续往前走,似是有感慨,笑着道:“从前我也极为看重俞枳,可如今他并非完人,可惜呀。”   心中一震,王挽扬闻言猛地看向她。   “要不然他怎能在宫里呢。”刘慕停了脚步看向王挽扬,“嫂嫂可是还念着旧情谊?啊也多怪我,觉着你身边少个照应,就遣他过来。但好在皇兄素来对你不错。”   “他这个岁数,宫里也能收?”王挽扬觉得惊异,从前只知俞枳入宫做侍从,却不晓得竟是净身做了公公。想起那日遇见时她还说入了宫也好,至少不必被刘慕所控做面首。哪知是这样,好不讽刺。   “照理掖庭收的都是十三四岁的。”刘慕言语清淡,兀自喃喃看来是动用了几分关系,眼下却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悦色,王挽扬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那日知吝之将人送去掖庭时已经晚了,虽然觉得他做得太过,但刘慕对她门客的下场无大喜大悲。赵吝之莫不是担忧她刘慕对这些面首用了情谊,便吃味了,于是要将已经无用的人蒙羞丢弃?都怪她那时对俞枳表现出极大的兴趣,都怪她要从他口中得到更多关于眼前这位大齐将军的消息。   王挽扬佯装什么皆不知:“可他为何要入宫呢?”   “怪我怪我。”刘慕笑笑敷衍地答。   所以……俞枳口中说的那位赵大人,究竟是谁呢。   王挽扬心里浮现一个名字。   却开始犹疑,赵潜说的帮衬,究竟是帮衬哪一边了。   毕竟吝之才是陪在她身边时间最长的人啊。王挽扬一知半解,头皮发麻,心里说了不必胡思乱想,平添什么忧思呢?但唯今而言,是不是还是刘暇最可信呢。   自她嫁入南岭以来,就再无受过苦。原先想象中的南岭百姓应极为怨恨这样的一位杀敌将军来做他们的帝王妃,哪知她根本听不到一丝关于此的言论。无人厌弃与嫌恶,无人轻视与排斥。即便身处宫中也能时常出去,刘暇又时常抽空闲来陪她。想来日子过得是安安适适,本应无虑。   好似比在大齐要快活多了。   刘慕的别苑雅致,有一番风味。   本以为会是大红大绿,奢华繁复,如刘慕本人一般张扬。入了门后才看到梁柱细节古朴,园林精致。整个苑子皆没有门,却是以轻纱帐代替。风吹纱鼓,如梦似幻。中庭后侧的外边就是池子,伸脚就能接触到水。   身居此处,感到了别样的沁凉之意。   凉到有些不合时宜,有些冷了。   王挽扬缩了缩肩膀。   刘慕见此,叫身旁的男子给她倒了一杯酒。   王挽扬望向这一小杯的酒,忍了身周的寒意,推开道:“我不喝酒。”   “那多无趣,本来可以暖暖身子。”刘慕笑意不达眼底,“暑气太重了,于是让人搬了些冰来。嫂嫂你不喝,是不给我面子。”   王挽扬手上被塞了一小杯酒,又听刘慕道:“我记得你不是不会喝,和亲筵上分明也尝了。”那分明是为消除再入南岭的忿恨,想麻痹自己,才应景再喝了些。   于是道:“酒这东西让人脑子发热,失了理智,失了灵敏,我可不想这样。”很久很久之前,还在军中的时候,喝了酒就让人眼前恍惚,见到的人儿都觉得光亮美仑似月亮。于是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王挽扬讨厌这种不受控制的犯傻。   然而刘慕却说:“这酒浅得很,味道亦是不错,皇兄经常向我讨着喝呢。”   王挽扬觉得再做推脱用意太明显,明知酒里掺了药粉,却还是抿了一小口,说:“谢县主美意,酒是不错,但我尝不惯。”   刘慕本似是极为满意,见她如此说,也不再过分劝酒了。   然而浅酒一杯,后劲十足。用了午膳后,王挽扬就开始犯困。刘慕让了张榻出来,让王挽扬睡一会,却别有用心地让苑中的面首在她身旁守着。自己却是离开,让人搬了公文,坐到梨花木案几的后头,一一翻阅查看。   榻上的那位做了个梦,断断续续的,模糊不清地记得有好闻的味道,垂落的发丝滑过她的面,以及男子胸膛相靠,还在微微发烫的面上留下一个清清凉凉的吻。   醒来的时候却是发觉自己身处宫中,并不是在刘慕的别苑了。   问了宫人时辰,说是酉时了。   一睡睡到这么晚,夜里恐怕是难眠了。   下了床出了内殿,发觉刘暇在外。他见王挽扬起来了,搁下了手中的笔,问:“饿不饿?”   睡得多了,脑子发胀,有种宿醉之感。   “饿啊,想吃你。”她嬉笑说。   刘暇一把将王挽扬揽入怀里,摸着她的头发说:“吃吧。”   嗅到梦里头熟悉的味道,王挽扬双手也环上了刘暇的背:“你来接我了?”   “嗯。”   “刘慕苑子里的男儿都长得极好看。”   “嗯……见到了,不比我好看。”   “哦。”   “这么冷漠?”刘暇笑。   “你不要脸皮。”   或许是人泛着迷糊,又或者是彻底想通。一直以来被猜忌疑虑所困扰,还不如不要再有什么怀疑,不如就痴傻下去。即便身为利器也帮刘暇一把,他若想要江山,就助他真正地坐拥南岭的天下。   王挽扬退出了刘暇的怀抱,笑着说:“还有两个月,就是你的生辰了,前两天翻出了一件东西,想着送你。”   “那就等那天再给我好了。”   “我……藏不住的,想早点交给你,现在就给你。”   “诶?”刘暇有些疑惑,却对王挽扬的亲近感到极为惊喜,直到,看到她从箱子里翻出一张图来。   刘暇心底暗暗震惊,八分了然。   “我前几日练剑,气恼时使了蛮力,结果剑断了。在断刃处发现了这个。说来也是奇怪,这把‘留辞’竟然是空心的。又不是刀,如何放进去的呢?也不知工匠是如何冶炼的。”   刘暇拿着这张图,没有说话。   “你是在找这个么?”王挽扬收好了断剑,转过身来问他。   多年前许先生的话还在耳边:“王家的那位姑娘,身上有南岭方家的血。你若与她亲近,也好讨回我南岭的图。”   “我要那图什么用?”少年嗤笑。   “证明你不是废物。”许先生笑着,又瞧了一眼倔强少年郎那位的早已走远的父亲。   “我人在齐国,要这南岭图来也是笑话。”   “你会回去的。”   少年不解亦是不信。   “若是想通了,就来找我,你父王是个傻子,想不通。”许先生低头瞧着少年刘暇。   从美人靠上立马跳了下来,刘暇怒道:“许如庄,这是你知恩图报的态度?”   回过神来,见王挽扬垂目说:“许久之前,刘慕试着探过我。我虽然晓得这张五州图,但却不知它是放在何处。”   “这是你的东西。”刘暇忽道。   如今即便拿在了手中,遂了早年的心愿,却也无狂喜。这张图不过是增长了他胜的几率,王挽扬是聪明的,适时地拿了出来,方便趁早运筹帷幄,知道刘暇近日烦事缠身,得了此图犹在一望无垠的沙漠忽得一汪清泉,及时解渴。   “我拿着无用。”王挽扬轻声道,瞥了一眼阖上的箱子,说,“就是剑断了可惜,不晓得京都里头有没有好的兵器铺子,我让铸剑师帮忙重新铸一把。”   “好。”刘暇一手握住王挽扬的手。   她给他留一把囚牛短匕,那他就替她铸一柄轻铁长剑。   “那我自己先绘图,然后拿去给铸剑师,看看能不能冶成那个样子。” 说起这个来,王挽扬是满眼的神采,奕奕有光。   “好,我来找一个最好的师傅帮你打这柄剑。”   “说话算话。”王挽扬勾住他的脖子,目光锁住他的唇瓣,咬了上去。   一开始仅仅是轻轻的舔吻,尔后探入舌尖,在口内躲避、追逐,这一个极尽绵长却又狂热的深吻。让王挽扬觉得仿佛如方才似的,体内起了些异样,腹下暗潮涌动,点点滴滴软软酥酥,面红耳赤,好似喝了酒。   在温热且湿润的空气里,一点点的轻触与交缠,都像肌肤点了火,如烧一般。   就连夜里的微风与冰丝床褥都不能化解这份浓烈的灼热。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 考完啦ww ☆、【第五三章】毒食子      去年的种种皆如过眼烟云。   一个恍惚便又到了秋日,刘暇小小地庆了生,亦是不作张扬。   清穗花了心思亲自做了点心给刘暇端上,妆容画得极为精致动人。而王挽扬没拿出其他礼给刘暇,倒是把那几盘子清穗精心做的冰皮桂花糕与海棠玄饼都吃了个干净。   “你晚上不吃了?”刘暇笑着问她。   王挽扬意犹未尽,并不理睬他,而是感叹道:“清才人厨艺倒是不错。”   “改日应将她调至御膳房才对。”   “噫若你这样做,倒衬得我似个奸妃,这可不好。”   “昏君与奸妃也是极妙的一对。”   王挽扬驳了刘暇道:“天下人皆会哭诉这岭国要亡。”话带戏谑。   小郡王满一周岁。   迷迷糊糊地能说几个字了,步还不能自己走。于是小郡王自始至终皆是由四个乳娘接替抱着。   一岁的小儿能发音说话,令人觉得皇家的孩儿究竟是与寻常人家的不一样,天资聪颖得很。   无论是不是朝中人,都明白这个还在蹒跚学步的小郡王对于梁王,乃至于对于整个朝局的意义非凡。   刘暇越糊涂越谦卑,便叫人越往深处想。王挽扬陪同刘暇出席,全程亦是没说几句话,光顾着自己吃了,连与刘暇都少有交谈。桌底下倒是被他攥着手,挣脱不开,于是小声地说一句:“你还吃不吃了。”倒是有人在席间议论几句,说瞧不出她腿上有病,待到小郡王被带到席上后,纷纷缄言将目光都集中到那个小娃儿身上了。   四夫人有三十多岁了,然而满面荣光恰如二八年华的姑娘,身形也姣好丰腴,然而抱了一会小郡王手臂就酸累了,想将之交给乳娘。然而刘慕却说:“让我这个做阿姊的来抱抱。”   四夫人瞧了刘慕一眼,说不得拒绝,而倒是被梁王说了一句:“你会不会抱?”   “多抱抱就会了。”刘慕唇角收了笑,眼底却是放肆。方从乳娘怀里接过小郡王,这小娃儿就开始哭,四夫人担忧忙说:“小晖儿认生了。”   嘈杂中远远听到这句话的刘暇觉得好笑,侧头对专心尝遍每一碟菜的王挽扬道:“什么时候我们也生一个?”   王挽扬嘴里的肉还未完全嚼完吞下,喝了两口茶,咽下了之后,继续伸出筷子,面色如常:“早呢。”   刘暇听后笑意变浅,饮了一口酒。   “他还挺重,长结实了。”刘慕估量着和上一次抱小晖儿时的重量几乎是翻了倍。做着表情,举高高试着逗小娃儿破涕为笑。   看得四夫人心惊胆战的。   梁王却一副随她去的模样。   一手抱住小晖儿,刘慕兜了一口鸡蛋羹,放在口边吹了吹再往他嘴里送,小晖儿也欣然吃下,笑容甜甜的还有个酒窝。   刘慕见得有趣,用筷子沾了酒轻轻地戳了一下小郡王左腮的小酒窝,小娃儿全然不知,只是乐呵呵的,咯咯地笑。于是刘慕回过头对梁王他们说:“看来还是认得阿姊的,我对弟弟欢喜得紧。”又笑着对小娃儿说,“你喜不喜欢阿姊啊?”   即便四夫人放心不下,却未再有所阻拦刘慕,目光总是往小郡王那儿瞟,让乳母莫要分心照顾。   于是刘慕抱了小晖儿好长时间,左手累了就换成了右手。小晖儿开始伸出小手开始玩起了刘慕的耳坠子,乳母一时没法子将之接过来。刘慕见此,笑着将耳坠取下来给小郡王,对他说:“可不能吃啊。”   轮到了抓周的时辰,小晖儿才从刘慕臂上下来,爬到了桌子上。待人揭开了桌面上蒙着的苏绣红布头,梁王就指着一桌子从笔墨纸砚到算盘烟斗再到木箭元宝等等物什,笑着对小郡王说:“晖儿挑一个。”   小郡王东看看西摸摸,张嘴啊啊叫了两声,似是什么都不要的模样。四夫人心里急切,又怕他真的摸到了什么有更深层喻意的东西,叫人胡乱揣测。而小娃儿一脸嫌弃地扔了串珠之后,竟是拉扯到了刘暇绣金丝与云纹的衣角。   小小的拳头攥得紧紧的,卯着劲不肯放。   全场不敢高声,刘慕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刘暇见此哑然失笑,当堂脱了这条轻薄的罩衫给了小郡王,一脸无谓地笑着说:“小娃儿够精明的。”气氛才得以宽松缓解。   王挽扬悄悄在刘暇身后捅了他一拳,轻声道:“县主的耳坠好看得很。”   刘暇瞥了一眼刘慕,见她笑意不减。   心下已了然她给小郡王玩的耳坠花纹和自己的罩衫是一致的,却不知是不是一个巧合了。当下与王挽扬私语道:“你要是喜欢,就给你带一对。”   “耳朵没穿洞,戴不上。”   礼官宣读了些贺词,令人敲了编钟。堂前腾空了出来,乐伎鼓乐,舞姬跳起了八佾舞。本是帝王的闺阁和礼制,但放在今日这礼部的态度就有些暧昧了。究竟是因为刘暇在场才能舞八佾,还是说正是为了小郡王才摆出那么大的场面呢?   小郡王到底还小,因而看了一会就困了,让乳娘先抱了下去,把刘暇的罩衫又还到了刘暇手中。   照理说筵席在此时散了也无妨,然而众位宾客都没有离席的意思,照旧观舞。刘暇倒是也有些困倦,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王挽扬对他此举也毫无评判,只是单纯抱怨:“跳舞有什么意思,怎么也不叫人来唱个曲儿。”   “回去给你唱曲。”刘暇拍了拍王挽扬的手背,以表示稍安勿躁。   而这头刘慕趁着舞乐未停,悄悄起了身溜出宴席。而那边乳娘刚刚将小郡王安排着睡下。   刘慕对婢女们的稍稍劝阻置若罔闻,说是不想听钟乐于是过来看看阿弟。坐到他的床沿,伸出手摸了摸他脑袋上柔软的头发。   乳娘觉得她也并没有什么坏心肠,然而因为四夫人千叮万嘱,所以对之的提防并不敢松懈。   刘慕问:“她们人呢?”这屋子里只有一位面上依旧稚嫩的乳娘。   “回县主,她们先去吃堂食了,奴婢在这儿照顾小郡王。”   “你们方才也没用食,尝点杏仁糖吧。”刘慕从口袋里摸出一袋子糖,抛掷到了桌上,发出咚的一声,小晖儿翻了一个身。   乳娘却不敢对着刘慕斥责她动作小声些,于是单单是拿起了糖袋,将上头的抽绳抽紧收好。却被刘慕说道:“我前两天去东市买的,觉得味道太甜了。在这四人里头,你的岁数应该是比我小,小姑娘都喜欢吃甜的,尝尝吧。”   “谢谢县主。”乳娘怯生生地试着打开袋子取出一颗杏仁糖放到嘴巴里。   味道甜得也不腻,余味反倒是有些清苦了,料想是这位县主吃的清淡,于是吃不惯这浓一些的杏仁糖。   “你要觉得好吃就拿去,等小晖儿起来也可给他尝尝。”刘慕看着小娃儿的睡颜,目露怜惜,“他这个年纪能吃糖么?”   “舔一舔是可以的,就怕噎住。”   “你随意,”刘慕给小郡王提了提被子,站起了身子对乳娘道,“我先回前堂了,你好好照顾着。”   “喏。”   刘慕退出了刘晖的屋子,长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呼了出来。调整好精神,回了原先厅堂的位置上。给自己倾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完,若有所思,耳畔的乐声却半点都没有一句入耳。   旁侧近侍唤她了好几次都没反应过来,猛地回过神,刘慕皱起眉在那人耳侧悄悄说了几句,近侍便匆匆忙忙地跑开了。   隔日,四夫人手下的一位照管小郡王的乳娘得了病抱恙,卧床不起,因而将之辞退了,又塞了一大笔银子。而小郡王也受了牵连,像是被传染了一般,发了几日低烧,急得四夫人落了好几次泪。   梁王让太医署治小儿最好的医丞叫到府上,而医丞也只能说是小郡王吃坏了东西,却无法断言是什么东西,就给他开了几帖药。   私下有人摸寻到那位被辞退的乳娘的家中,发觉人已经没了。将此消息回报给梁王,令之大惊亦是大怒,连夜再请了韩毓坐诊。   韩毓瞧了瞧小郡王的舌苔与眼睛,觉得并无大碍,之前的医丞也无误诊。本被打断美梦的不悦却被想要知道梁王为何如此焦躁且暴怒的好奇心而代替了。于是将此事由密传给了刘暇,刘暇让人打探之后,才知道那乳娘的死因蹊跷,表面上是得了急病,实则是中了毒。   要害小郡王者并不在少数,如此容易进入府中且毒了一位乳娘的人却是少数。即便小郡王生辰那日来出席的宾客众多。   但刘暇自知自己并非始作俑者,那么答案显而易见了。   只是,恐怕又要受那人的栽赃了。   方才醒来的刘慕一脸倦容,让陪同的少年替她端了水擦了把脸。听侍从来报梁王对此次事件的反应与动作,刘慕平生第一次在悔意上生出了悔意。   早知道就不让近侍把有毒的糖替换掉了。   都怪小晖儿冲她傻笑的脸呀。   歹心都起了,手也动了,一朝后悔推了全盘,今朝就留了难以解决的把柄。   皆是妇人之仁。 作者有话要说:  -刘暇对王挽扬发出了船戏邀请 -被拒 ☆、【第五四章】西边雨      瓢泼大雨。   灵瑾在官道上领着兵部的两位大人,驾马狂奔,泥水飞溅脏了衣袍。   淋着的雨从发间落下,流过面颊。马车内只听见闷闷的大雨拍打声。灵瑾远眺终于找到一处空置着的小酒肆,上有茅草搭成的棚顶。   “前面可以躲雨!”回头大喊,又扬鞭驱马靠近。   驾着马车的马夫跟随其后,却又不敢太快,怕马失蹄,怕车内两位大人颠簸。兵部的荀大人撩开车帘,望了一眼泥泞的地面,回声对马夫道:“跟上。”   即便戴着大沿的帽,头发与衣衫也尽湿。跑近棚屋后,灵瑾勒马,一下跳下马背。   疾风骤雨搅得天色是天昏地暗,雨似是从四面八方而来,斜斜打在手背、面颊。   耳后大风大雨声嘈杂,灵瑾将马匹用绳子栓好在木头柱子上。一回头,脖子上已架上了刀剑。再险一些,刀上就要见血。   京都,宫内,夜里天晴无雨。   王挽扬方练完剑,从后殿出来便看见站在案几后面的刘暇。将剑搁在剑架上,转过身双手反撑着台面,笑着问:“怎么来我这?”汗水从额角顺着发际线流下。   “好像我不受欢迎的样子。”   王挽扬摆出一脸嫌弃,却是弯了眼角:“我欢迎得很。”   刘暇离开了案几,走到了她面前,倒了一杯水,递上,“打扰你练剑了么?”   “没,”王挽扬接下来,喝了一大口水,“小郡王好些了么?”   “病是病着,瘦了些,喂了些药,还有些起色。”   一杯不够,干脆拿了壶狂饮,喝完又舔了舔了嘴唇,说:“小娃儿身子本就弱,听说我小时候也经常病的。”   刘暇见此眼中染了笑意:“听谁说?”   “我娘。”   刘暇自觉失言,明明是南岭欠方家的,王挽扬却不再计较,大大方方地将五州图双手奉上。再提及方画戟,刘暇都觉得万分尴尬。   “她嫌我老生病碍事哈哈哈,于是就教我功夫啊,推我出去站桩啊、练剑啊、骑马啊。这些我还稍微记得些。后来身体自然就好了,也很少生病了。”王挽扬宽慰地笑着,又问,“你这几年看上去也厚实了些,没原先那么单薄。”   “要你这么说,或许是因为灵瑾教了我几个招式。”   “我好像没见过灵瑾的功夫,”王挽扬咬着下唇思忖,眼底一闪,看着刘暇道,“要不我们练练?”   “我可打不过你,还望将军手下留情。”刘暇望着她的眼睛,前倾了身子,离她不过两寸距离。   王挽扬抿了嘴笑:“你我有什么情可留的。”   “啊这么狠心。”刘暇笑着手越过王挽扬身侧,摸到剑架上,一把抽出她方放上去的那把剑,只取了剑鞘。   “我不拿了,你随意出招。”王挽扬随意挽了挽头发,空着手,看向刘暇。   刘暇猛地往王挽扬右肩下击打,剑鞘却被她交叠的两手一把推拨开,刘暇整个人差点往前倾,尔后他稳住了下盘,又机敏地刺向王挽扬左侧耳边,被她躲开。刘暇手腕一转,打到了王挽扬垂下来的发丝,剑鞘向上一抛,王挽扬本是想夺下,却被刘暇稳稳接住,又向她的腰腹处击去。   王挽扬伸手握住了顶过来的剑鞘。   刘暇笑着说:“打不过。”   “承让。”王挽扬本是得意地瞧向他,却冷不防刘暇一抽手,握着剑鞘的王挽扬没站好,被拉扯,猛地靠到了他肩上。   刚想推开,又被刘暇一手抱住背,按住肩胛。   松了手,剑鞘落地。   王挽扬有些心疼地皱了眉头:“要摔坏了。”   “再买一把。”   王挽扬嫌弃地皱着眉看向好整以暇的刘暇。   尔后恍然记起什么,对他说:“对了,我问你,男子不能进后殿的么?”   “孤。”刘暇指了指自己。   “除了你。”王挽扬撇嘴。   “嗯……灵瑾倒是特例。”刘暇思索了片刻,回答道,“怎么?干什么要问这个?刘慕又给你塞药了?若是想解热,找我就是,犯不着找其他男子。”话到后来就不正经。   “谁说这个了。”   刘暇挪了挪身子位置,重新抱上王挽扬,问:“能和我说么?”   王挽扬一愣,料不到刘暇竟是如此服软,说:“不过就是那日你寻我,遣来的宫人是俞枳,我有些好奇。”   “可不是我要让他入掖庭的。”刘暇语气淡漠。   “他不是你的人么?”王挽扬头往后退了些。   刘暇索性松了环住王挽扬的手,说:“这种事情如非自愿,强求不得。”   “那为什么灵瑾可以自由出入后殿?”   “他好男风。”刘暇随口捉弄。   “诶?”   “哈哈哈哈倒不是,你晓得灵珑罢?”刘暇笑着说。   “知道。”王挽扬看了一眼他。   “那是他长姊,从前不避讳,如今也没在意这些细节。”刘暇刻意解释。   “有人会多嘴。”   刘暇闻她这样说,牵起王挽扬的手道:“你也说了,那是‘多’嘴,不必理睬。理了便是正中下怀。”   “不理睬你为何还要收入宫。”王挽扬干脆挑明了直说。   却引得刘暇狂喜,面色依旧淡然道:“将军吃什么飞醋?”   “那灵珑呢?”王挽扬反握住刘暇的手。   “没了。”轻轻淡淡地回答,好似此人无足轻重。   王挽扬虽然还想再问,但却不敢再细究。也就信了刘暇,灵珑此人殁了。   但一想刘暇算是袖手旁观,对俞枳一事视而不见。好端端的一个健全人儿怎么会塞入宫中的掖庭呢?更何况此人入宫定也与刘暇有推不开的关系。若天底下的百姓硬要说此位君王暴戾无道,也不是不可以。至少在旁观者眼里,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思绪被清风吹断,王挽扬颔首抽身:“洗个澡吧,我都是汗。”   刘暇手指提起了衣襟,闻了闻领子,故作埋怨道:“被你沾得一身汗。”   “那就一起?”王挽扬盛情邀约。   言毕刘暇就笑着解了自己的衣扣,牵住王挽扬的手,往衣服里探着向下游走,眼色深晕,笑意浓浅:“想练剑的话,这里还有一把……”   “噫。”这帝王是越发无赖不要脸了。   王挽扬后殿里头有浴池。   听闻帝王要留宿,宫人便加紧烧了热水,于是王挽扬将脚伸入池子里的时候温度是正好。   眼前氤氲,热气铺面,汗水被洗刷冲掉后,皮肤下又隐隐滋生新的汗珠。   刘暇的胳膊又搭在了王挽扬肩上,分明已经推开了好几次。   王挽扬湿濡的发丝刚洗完,随意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白皙的脖子,刘暇游过来揽住她的腰,低头亲吻,在后颈留了一个印。   被凉凉的唇瓣惊的手一松,方手中用来擦身的布巾漂走在水面,逐渐远去。   从后侧伸过来的手与她十指相扣,王挽扬低头望了一眼水底相携的一双手。想要趁水的浮力轻松转过身去,却被刘暇圈住腰,听他在耳后低声道:“要个孩子罢。”   无谓的诸如此类的疑问蜂拥。就在这里要吗?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因为小郡王的事么?还不是时候吧?脑中涌现认识以来的点滴碎片般的画面,以及今后发生的一切可能,宛若历历在目。   大概是被水温热昏了头,耳朵与眼睛也不如平时灵活,满载复杂心绪,但到最后,满心溢出的竟然是“欢喜”二字。   微笑着点了头,踩住刘暇的脚腾空在水中。   刘暇看不见她的神情,只是往下沉了沉身子,将脸颊贴上她的背,紧紧地用双手环住他怀中所有的光热,不想放开。   轻轻地张了张嘴说:“你想清楚了么。”   王挽扬侧着首,眸光飘渺投向雾气弥漫处,水下手指轻轻摩挲着刘暇的手心:“请别让我想清楚。”   第二天王挽扬醒的时候,刘暇就在她身侧睡着,裹着半条丝被,秋日里是春光乍泄,并没有醒来。   打量着他如玉般的脸,不再圆润光华如少年,而是雕琢过得棱角分明,下巴上也依稀有了青碴。   好看。王挽扬打从心底里赞赏。觉得自己好似并不吃亏,或许还扳回了几成。也不知之后会生一个小子还是姑娘,哪里会像他。也不知往前自己为什么不留意他分明长得这么俊俏,单单要听他唱曲儿。那些戏园子里的官家小姐们大抵都看上了他的美色了吧?王挽扬忍不住抿了嘴,唇角微微上翘。   晨光熹微,一缕阳光从窗而来,眼前的一切都在光晕里面,彩色的光斑随光束缓慢旋转,美得不似真。   若时间静止就好。   心底的那个黑洞被阳光一晒,好似烟消云散。   门外的侍从立在殿外,不敢贸然叩见。然而等候多时终憋不住传人传话时,那个黑洞却是裂得更开了。   刘暇醒了。   不好的消息。   灵瑾被梁王的人刺中,受了重伤,命悬一线。兵部荀本舟是梁王的心腹,赶向西南匪寨。所幸的是,梁王并没有找到灵瑾,大雨之中血流了一地,弃战逃离,亦是不知他的去处。   耳朵灵敏也不是什么好处,外头密探与刘暇所说的所有话,王挽扬半个字都没能漏下。   呆呆地坐在床榻上,正如大梦初醒,恍惚之间的种种大抵都是痴人说笑了。   手摸上小腹,心想昨晚究竟有没有饮了那碗汤?   拧着眉头扯了笑,还愿梦一场。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十几章完结嗯嗯 ☆、【第五五章】三途苦      大雨倾注未停。   灵瑾捂着伤口躺倒在竹屋,失血过多,好不容易凭借一己之利,速传了讯,却是动身不得,胡乱自己包扎,浑身发高热。本是由他去陪着两位兵部大人去与西南的匪暴周旋,眼下处境神智都不清,昏昏迷迷地被好心人送了医,处境却是尴尬。   荀大人又启程,大抵半个月便能到达逑城,平乱少说也要一个月,这么看来回到京城至少要到十二月。倘若梁王在这段时间逼宫,纵然刘暇以帝王的身份出示虎符,少了驾部的批允,下头的人无法在短时间内调动京城以外的军队。届时谁都无法保证性命。   遂刘暇本意是让灵瑾明着整治西南匪寨,实则暗中请他们速速来皇城支援。除却灵瑾,崔台混在梁王精兵队之中,为刘暇隐忍蓄势。   刘暇手中的四道虎符之中,最近的不过就是瓦图手下的余兵。然而众人皆知瓦图是梁王的人,根本不会受刘暇的调度。因而只能舍近求远。   赵潜方来南岭之时早就笑过刘暇朝堂内的文臣无用,言下之意收拢武将方是扼住决胜的关键。然而瓦图死在了狱中,虽然解了一时之难,却始终改变不了梁王手握军权的局面。   当下无路可退,在王挽扬看来刘暇寄希望于良莠不齐的猎匪之徒,也是下下之策。   王挽扬换好衣物下了榻,从后殿出来。跪着的暗卫见她出来一愣,刘暇示意让她坐。   稍稍有些不悦,因为这是她的殿,何时也被人安排了?但这一丝不悦很快就消失,刘暇让这位暗卫与王挽扬说明身份。   “在下乔峥嵘,归属于暗组三番。”   王挽扬一头雾水,猛地看向刘暇,不解其意。   “孤这里有两支卫队,一为明,一为暗。明暗两组各有三番,总人数不过百人。却也能以一敌十,或是以一抗百。”   乔峥嵘抬眼问王挽扬:“在下闻言将军曾一人破千。”   将军。   也许久未听刘暇之外的人,也非戏弄地这样称她了。   可王挽扬却说不出口承认的话,毕竟她杀的皆是南岭的将士。   沉吟片刻,她便打断了刘暇还未说完的大段坦诚,直接道:“我骑马快。”   一瞬的愣怔,刘暇立刻会意,语气淡淡,阻拦道:“你不用去。”   王挽扬思忖了会儿,却是继续说:“若我一个人,一天能跑两座城。快马加鞭五日就可到逑城。”   乔峥嵘眼底泛光,似是有希冀,又瞧了一眼刘暇。   刘暇望着王挽扬喉口一动:“没那么容易。”   而乔峥嵘却是又低头抱拳道:“还望陛下三思。”   孰轻孰重,王挽扬心底也有数,自告奋勇地求得一份差事还能得到关切与怜惜,也是她惯用的伎俩,只不过还似从前不顾性命罢了,没点长进。   她怕的从来不是战场有多艰任务有多难,怕只怕傻得可怜的自己执迷不悟。   乔峥嵘被刘暇遣了出去。王挽扬见他离开也起身回了内殿,刘暇余光扫过她的墨绿的背影,隔着屏风说:“你不必如此。”   王挽扬笑意沁凉,不闻喜怒:“既然我能够派的上用场,就不想躲在这宫里等人庇护,更何况本你就自身难保。” 她这句话没错,话语之间却甚是凌厉不留情面。   刘暇闻此眯了眼睛,在思考王挽扬借机逃离皇宫的束缚的可能,动了动唇说:“骑马骑得快的大有人在。”   “我不过是将功补过。”   “无须将乔峥嵘的话放在心上。”刘暇指的是那句一杀千人的话。   王挽扬将发带抽了抽松,把头发放了下来,吐出一句:“他欠揍。”   “你也别逞什么强。”刘暇轻轻咂了咂前齿,侧了头试图去看屏风后王挽扬的面色,“腿完全好了么?”   “不过就是骑个马。”王挽扬看了一眼镜子里头的自己,“你犯不着担心,游说匪暴的事情交给我也总比交给不善交涉的人强。”   “他们不会认你。”刘暇轻笑。   王挽扬板下了脸,避而不谈:“另外,我既然是方家后人的身份,方家军大抵还能暂时组一组。但大多都是上了年岁的,如果武将中还有曾经的方家将士,我指不定能劝服。”   刘暇原本仅仅是此意,但眼见她都将五州图送给他了,便不在她面前提及此事,而是让下面的人借以王挽扬的名义拉拢这些老将。既然她想要参与此事,那正好还有几位让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念到此,刘暇欲站起身也入内殿,哪知此时宫婢们奉了王挽扬的意,将两侧的屏风拉拢,挡住了所有的视线。刘暇只听到她在里面说:“以后不要在我殿里说事。”又补了一句,“扰人清梦。”   眼光停留在屏风之间的细缝上,刘暇的自嘲之味深浓。   因事况紧急,王挽扬补了觉之后下午便出发。   理衣物的时候发觉刘暇留在行李袋上的一个锦囊,上面有一张小纸片,写着:想我的时候打开。   正觉有趣,然耳闻其他动静,心生疑义,于是出言问:“有话直说,为何躲藏?”   早已守在隐秘处的那位暗卫现身道:“将军勿惊,陛下宣在下来护您周全。”   “那我去做什么?”王挽扬有一丝不悦,放下了手中的那张纸,但又因见到的是位姑娘,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松了些,无奈道,“你随我去也可,留在京也可,只要……跟得上。”   自王挽扬将五州图交由刘暇手上已过了一个月有余,许先生研究这份图也有十多日。终于在这日看出几分端倪,并如实告知刘暇。依循着许先生的意思,用药水洗过几遍五州图之后,图上便只显现出皇城的模样,以及几个周易的卦象。推演出来得知宝藏也好,攻防地道也罢,皆在这皇城之下。   从霍兮所在的戏园子一直通到皇宫,而刘暇早年搭建戏台时所挖造的沟渠正处于皇脉之上。若再凿个五米深,便能有所获,也算是误打误撞。于是地下开始彻日彻夜动工。   难怪挨着戏园子住的赵潜这几日睡得不怎么好,总觉得耳鸣,嘈杂得很。   趁着刘暇叫上她共商国是之后,问了一句王挽扬的现状,得知她已奔赴逑城后,面有不善地看了刘暇一眼。   “陛下的心倒是宽。”   “她不会有事。”刘暇不避讳赵潜质询的目光。   “嗯,说不准不回来受罪了。”赵潜偏要雪上加霜。   刘暇礼貌地忍着愠扯了笑。   让渚叶跟着王挽扬一齐去西南一是为了在关键时刻搭一把手,两个人有照应,方便行事,二却是出于私心,当时便是坑蒙拐骗巧取豪夺地促使王挽扬嫁到了南岭,刘暇并不自信她会再回到这座京都。   小郡王日见康复,然而刘慕与刘広之间好不容易达成的一致彻底破损,也都是刘慕自己一手造成。名义上却是血缘至亲,然而梁王府都将刘慕拒之门外。   刘慕哭笑不得乃至于苦笑,让人提了桃花酿,随自己去了一趟她母妃的陵园。好歹这墓门倒是为她敞开。   “这次好似是我做错了。”刘慕摆出两个杯子,分别满上,喝完了自己的,又拿了另一杯往嘴里倾。   赵吝之寻到她的时候,刘慕领口沾了湿,不晓得是糊里糊涂的无用的眼泪呢还是喝酒的时候流到了领子上。   没有夺下她手里的杯子与酒壶,赵吝之弯了身子取走了本应是孝敬刘慕母妃的那一杯酒,也尝了起来,却是因为不会喝而呛红了脸。   刘慕见此,不由得发笑,推了他肩膀一把道:“抢我的做什么?”   于是顺着他的手,喝了一口,说:“也没见得有多辣,你是不是男人,酒都不会喝么?”   “辣得很,眼泪都呛出来了。”拿住刘慕的手,往自己的眼角揩。   刘慕笑笑说:“我人太坏了,是个毒妇,连自己的亲弟弟都想害。也是像了刘広,把皇叔也杀了。虎毒不食子,不晓得这事儿一出,他处置我的时候会不会顾念一点父女之情。”看了一眼墓碑道,“会不会再看在娘亲你的面上。”   赵吝之将刘慕一把拉了起来,她手中的瓷杯掉落在地上,碎了。   望了一眼碎瓷片,赵吝之对刘慕说:“还有仗要打,你在等死么?”   沉默良久,刘慕收拾好自己的面色,掩去了伤悲,甩了他的手,反问道:“你不是也背弃我了么?”   赵吝之摸摸拾起地上的碎片,敛了双目道:“在下一人怎能定县主生死呢?”   天色晦暗,大风起,檐铃动。梁王跨出了小郡王的屋子,让人准备小晖儿的晚膳,四夫人不敢再让乳娘插手用食,凡事倒是亲力亲为,有了几分做娘亲的样子。   随同在梁王身后的张公公陪着主子走了一会,梁王停下脚步,看向高台下低飞的云雀掠过桥墩,与他道:“夜里要落雨。”   “这还是老奴当年教给殿下的,一转眼就过了好些年。”   “世有自然之理,人也皆有定数。”梁王喃喃,背过身去。   张公公无多言,知他恻隐动摇。   这朝堂起落云波诡谲,朝臣之心不可捉摸,子女亲眷之心也难揣摩,多信一分怕为假,少信一分却为真。一旦有了牵连,便会生得是非,不如独身来的痛快。一旦有了野心,想要灭了早就燃烧起来的火,几乎是不可能了。   人间是苦。无论在乱世还是在太平时期,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   哪有桃花源?终是寻未果。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女排!!! ☆、【第五六章】退为进      南岭的山河方经过大雪掩盖,却又承了风雨飘摇。   为国者你争我夺,保的不过是自己手中的小小江山,贪权恋势,因小失大。   在位者根基未稳,掌权者汹汹当朝,不轨者弑亲谋利,中间牵扯千百条人命,却以一言避之。   梁王府内安静得不同寻常,听不见一声鸟鸣。   幕僚们成竹在胸,拿出了皇宫的图纸,平铺在桌面,布下兵力,时辰一到,大批军马便从西门、南门入。   再未有比他熟悉这座宫城的人了,自小就在皇城里长大,摸过每一块砖瓦。   梁王实则不想动武胁迫,好似在自家中动手,坏了兴致。   若是他这位侄儿识相,退位让贤,甚至是不必退位,安心做他的花架子,乖乖听话就好。可惜,刘暇是个不懂是非好歹的家伙,受不了一辈子耻辱的压制。   细想刘暇或许真的能成他的对手,三年前的种种,自己莫不是都入了刘暇布好的圈套里,为何会急诏远在齐国的质子归国即位,竟然会将皇位丝毫不怜惜地拱手相让。   前因后果实在让人觉得是一场大戏,看似荒唐,然而却找不到不合理之处。刘暇在大齐二十余年,竟然知晓刘広的本性,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地登上皇位。到底是刘暇自己本事呢?还是全全仰仗许如庄?   唯一知晓的,是自己小看了刘暇。   线人来报梁王欲近期发动宫变,已早有筹措,刘慕点了头会意,揉了揉睛明穴,便叫人下去。一个人扯了一张宣纸,拿了笔蘸了墨随便涂抹,一瞬间放空不愿去思考任何相关的事宜。   头痛得很。   少年侍从给刘慕递了一杯水,放在桌子上:“县主想要如何做?”   此时的鹬蚌相争,渔翁却无法得利。结盟一举早就碎于无形,如若此时再拉拢刘暇,刘慕也不会有这个机会赢过他。   人皆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何要再立新皇,更何况又为何要立一个女子为王。   毫无胜算,毫无胜算。   当初缔结盟约不过是看清刘暇实则并无当局之心,哪知道野心掩埋至今,套路与戏份十足,早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刘慕此时此刻根本无力回天。再与他们相争,便是自讨苦吃,但若不争,之后亦是少不了制裁。横竖都是死,就看谁下手轻一些了。   刘慕揉了纸,扔在一旁。对少年下了指令说:“替我备轿,去宫里一趟。”   到达宫中的时候天色渐暗,天空犹如浸湿了的油纸,从天际逐渐变深,灰黄得亮亮堂堂。刘慕步入刘暇的正殿里,宫人被阻止了通报。   伏案观书的刘暇闻声抬头,被刘慕说了一句:“皇兄真有雅兴。”   “随便坐。”刘暇应了一声,继续看着周易的书,“许久都没到孤这儿来了。”   “若皇兄还在为那日我别苑的事儿生气,妹妹是要在这里向您与嫂嫂赔个不是了。”   “你乐得请她,她愿意出去,你情我愿的,孤为什么要生气。”避而不谈那些面首。   “这才是我的皇兄嘛。”刘慕笑,话里都是对往昔情谊的追忆,“素来好脾气,亦是对妹妹我多纵容。”刘慕坐下便问,“皇嫂人呢?”   “出宫去了。”刘暇说得模棱两可。   刘慕见此,尝试分析王挽扬的心思:“对姑娘好,是要敬之爱之。并非表面上的和谐融洽就代表夫妻之间是举案齐眉的了,皇嫂总是出宫,恕我多言,怕是生了什么间隙皇兄你自己都不知道。”   “你说。”刘暇明白刘慕是试图动摇自己,但却觉得她说得确有几分道理。   “皇兄近日勤勉,奏章皆是您亲自过目,但时间到了也要敞开心,多陪皇嫂说说话。皇嫂的性子是耐不住冷清的。”而刘暇听后不为所动。   瞧了刘慕一眼,见她瞟向自己所看的书,听她一转话题,又说:“近几年来京都里头各种人是越来越多,自愿投在我门下的门客数量也增长了不少,快养不起了。”   “若孤没记错,县主妹妹你的月石不是小数目。”   “供他们几十人吃穿的银子也不是小数目,本县主不想养了。”刘慕稍一停顿,看向刘暇,笑着说,“羡慕皇兄你这后宫人少,少些牵绊就畅快得很罢?”   “妹妹从前不是极为想得通的么?如今要吃斋念佛茹素了?”   “这段日子过得不顺心,一下子冒出好多事儿,但我却什么事都不想做,皇兄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时候?”   刘暇轻笑:“总会有的。”   “我想退一步休息一段时间,皇兄愿不愿放我回江淮呢?”   料到刘慕会有举动,也多多少少猜了一些,然而刘慕一说要回封地,倒还是在人意料之外。   “去观荷山庄小憩?多久呢?”刘暇缓了片刻,道:“朝中的事,你打算交给谁?你若是一走,总要有人交接这堆摊子。”   “皇兄同意我住御用的山庄么?”   “是自家的皇妹,怎地会不同意?”刘暇故作宠溺地回道。   刘慕似是苦苦思索盘算:“多久说不好,想先休到过了这个年。朝堂我就不再多做搀和,虽然不愿再供着那群闲人,也望皇兄可以替我选贤举能,事情还让他们照常做着,叫赵吝之多替我担着些。”   “你既然开口,孤自然答应。”刘暇笑着应下,也要做一做讲信修睦的样子。   “嗯……大概这个月末就走,父王不让我瞧小晖儿,我也没处去了。”   “所以才来宫里同孤说这些?”刘暇戏谑道,“四夫人护犊,自然不会放你入府。”   气氛一瞬间停滞。   刘慕抿了抿唇看着刘暇:“所以皇兄也以为是我害了小晖儿?”   “孤有说么?”刘暇绷着的脸失笑,“想你哪有这么愚笨,要用弟弟的性命来换取嗣子之位。”   她并非一时的想不开,全因她也别无他法。谋害刘晖,是一早就认定了的事。于皇家而言,哪有血亲之说?她的父亲弑杀长兄,她的叔父投毒父皇,她就不可以除了这颗绊脚石么?   她认输。   一瞬间的动摇,便导致山崩地裂,埋了原先的去路。   “皇兄你怎么看我?”刘慕看着自己的手指甲,问道。   “不折手段。”刘暇却是几分认真地道,“是褒义。”   刘慕笑笑:“皇兄终于坦白了。”   “兄妹之间,就不必再藏掖。”刘暇缓缓地眨了眨眼。   刘慕又说:“如你问鼎天下,之后会做什么?”   “换做是你会如何?”却遭刘暇反问。   刘慕轻轻淡淡地提:“一改旧制。”   刘暇笑着说:“分明是个比孤还不循章法的人。”   “皇兄是说我乱了纲纪?垂涎人美色?公私不分?”   “孤只是不懂你此前一心□□的用意。”   刘慕叹息:“我不过是为争夺一口气。”   “?”   “为何非要男子为政,父王宁愿扶你上位,也不将我放在眼里分毫。若天下大同,男女还不同权,这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刘慕直到今日也并没有将刘暇完全放在眼里。   “朝堂之间的争夺的确最为幼稚可笑,但从未有断绝之势,你我也在这洪流之中,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多数人打着为百姓的幌子,却制定些与百姓毫无关系的律法。古往今来,身为帝王,并非一国之中最贤明者,为什么这样的人他能做帝王?若说是贵族身份血统,那我南岭开国始皇帝身上流着的又算是什么高人一等的血液呢?”   “眼下我刘氏确为皇族,自然会天赋皇权。因而百姓与士族还是有差别的,阶级的不平等需要长期存在,谁不愿为自己谋权呢?若想成为有权有势者,才会激起平民努力奋斗。”刘慕看向刘暇道,“我对王挽扬不讨厌,是因为在这一点上,身为女将的她同我一致。”   “然而这样的体制早就扼杀了寒门子弟,若无科举仅有举荐,穷乡者永远不可改变弱势的地位。孤亦是明白因此要普及私塾与地方学。”   刘慕颔首,笑意上涌:“皇兄如此说的话,本县主倒觉得我江淮的子弟们或许愿意归顺。”   “孤为帝王,他们自然要归顺的。”刘暇笑。   刘慕入宫半是交心,半是扯谎。此一去江淮只不过是为了躲避三足鼎立的局面。眼下她不能与梁王凭借血亲之由休戚相关,也不可全听信在位的刘暇。只能将心腹赵吝之留在京都,将门客皆留在这皇城里面,继续加入朝堂的运转。   远离朝政,长居江淮,是以退为进。旁人皆以为她为保全性命,自知无路可走便退缩。实则不过是将这些是非扔在身后,度一个长且舒缓的休假罢了。   她有两条路可走,如果梁王胜,刘晖年纪还小自然无法当政,刘慕也愿一试,做一个替父分忧的摄政公主。而若是刘暇胜,早就堂而皇之地在刘暇眼皮子底下行事且被认为是全部归顺的那些门客就将及时扭转局面,逼迫刘暇还政于失势或是殁了的梁王子女。   届时刘慕自然会替不懂事的弟弟接下此等重任。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自动更新嘻嘻 ☆、【第五七章】官为匪      一路向南奔,大路平坦宽广,王挽扬与渚叶快要到西南匪寨,远远望去并无山峦,唯有田地,一马平川。   渚叶紧随王挽扬身后,同她一起入了逑城。   来途中又饿又渴,两人便立刻寻了一间酒家暂时安顿,让伙计上了茶与饭菜。渚叶一口气喝了三大碗茶,放下茶碗一抹干燥的口舌,而王挽扬饿得肚子咕咕叫。这十多日里,两个人皆是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自白日到夜里,大多的时间都是在马上狂奔。马儿都累坏了,不得不到驿站接连着换了几匹。   王挽扬给渚叶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说午后就直接去一趟寨子里,将事情了了。   渚叶不敢深睡,吩咐小二到了时辰唤她醒来。王挽扬从怀中掏出一副地图,定睛瞧了瞧自己所在何处,看了一眼在另一边睡熟了的渚叶,想着还是她认路。   这张是拓印的五州图,展现的是二十多年前绘制的逑城模样,迄今早已算是作废了。王挽扬收起了图纸,觉得此图于行军作仗也是无太大用处。但南岭众人皆想夺得此图,恐是另有玄机。也不知刘暇他们究竟看出了什么来,王挽扬下意识地摸了摸腰腹上缠着的锦囊。   在此时机,王挽扬出门兜了一圈,甚觉逑城民风奇特,譬如买肉的屠夫并不收人银两,切好了肉便是白送给排着队的顾客。又如整座逑城官衙捕快屈指可数,身穿捕快衣服的人却一身匪气地瞧着人。街上也不见小孩儿,都是中青年的壮汉或是女子,却也不见为匪暴非作歹之事发生,为何朝堂还要派专人来治理,扫除乌烟瘴气。先前在路上已经联系了朱武金,一方面他与西南寨的首领相熟,另一方面他欠刘暇极大的人情,因而这个忙非帮不可。只是王挽扬不能确定他什么时候能到逑城,于是未有多想地在掌柜前留了字迹与口信。   还未到时辰渚叶就醒了,下楼见到王挽扬早已坐在楼下,被问道:“你晓得寨子在哪儿么?”   渚叶点了点头,说自己认得,于是两人一道出发,可离了城门兜兜转转却找不到半间匪寨的影。此时已是申时,若是找不到寨子在何处,再晚一些就到了日落时分事情就不好办了。   王挽扬拎着马缰,眼底有质问地向渚叶看去。   却见她嘴角的笑意意味深长,王挽扬猛地意识到自己中了圈套,一边思索一边硬拖延着时间,道:“你要早说自己不识路,我就不会带你来了。”   “渚叶”开口道:“属下知错,不如先寻一地方落脚,明一早再找那匪寨如何?”她打量着王挽扬的面色说,“不知这周遭也有没有像样的歇脚处,先前的酒家又太远了。”   今早那酒家不同寻常,王挽扬猜想他们一开始就是想将她们困在那里,这位渚叶也定是他们假扮的,易容之术倒是极为高明,王挽扬话中几分戏谑几分严厉,试探着道:“一路过来你都没喊声累,到今日就娇气了?要你何用?”   “渚叶”低头并不出声,王挽扬心中防备,将手按压在了腰间的剑上。那位“渚叶”一把抽了怀中的刀,直直指向王挽扬向中心砍过去:“你是什么人?来此又是什么目的?”   王挽扬猛地拔剑挡下这一刀,说:“早知逑城紊乱无纲,却不知整座城皆落入你等匪暴手中。”   “哈哈哈你是朝廷的人?梁王那厮还是狗皇帝叫你来?你是那刘慕县主!都不是什么东西!”   “闻说逑城县令荒淫无道,置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不顾,如今由匪暴指掌并非坏事。”   “哼,听不懂你说的话,不必白费什么口舌。今天就就要死在我刀下。”   “姑娘等一等,你们既然布了局在此等我,若要杀我方才就可动手,何必要随我出城门故弄玄虚呢?还劳烦你们首领出来相见。”   “老大哪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姑娘莫要自作主张,若杀错了人,事情也并非好糊弄。”   “渚叶”闻此显然是慌了心神,手中的刀却是顿了顿,王挽扬趁机一下将刀从她手中打落。没了武器赤手空拳的那位姑娘索性撕下了伪装,紧紧攥着马鞭,欲将之当做利器。   “朱武金。”   没料到王挽扬却是先一步喊出了这个名字。   姑娘又是一愣,王挽扬不想伤人,用剑将姑娘的发带挑散了,扬眉耐心道:“你带我去见你们老大,做一笔只赚不赔的交易。”   “既然是交易,总有亏的一方。”姑娘回过神来,疑问道。   “亏的是那些没参与这场交易的人。”   姑娘不敢胡来,于是将王挽扬带领到官府,让她只身入公堂。装作渚叶的姑娘叫阿曼,让王挽扬在公堂之上等一会。   扫了一眼这些衙役,个个都不像是慈眉善目之辈。抬眼又望向堂上的牌匾“公正廉明”,王挽扬倒是觉得有几分有趣,却亦是有些微微地紧张。她并不能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将此事办妥,若是出了差错,非但自己赶不回京都,这些潜在的人手与兵马都不能及时赶到,又何谈助刘暇一臂之力。   稍等片刻从后面出来的是一位年纪见长,大约四五十左右的男子,他径直拉开椅子坐在了本是县令的位置上,一腿曲着踩在椅子上。此人并非逑城县令,而是匪寨的首领。   王挽扬有些叹为观止,心觉这样蛮横的人素来不讲道理,更是胡搅蛮缠,她或许说不动他。   “听说姑娘要和我做交易?怎么不自报家门?”   “寨主安,想来寨主应是知道我来逑城的原由,若是要谈拢,”王挽扬看了看彼此一人在上一人在下的处境与待遇,笑了笑说,“我们都应拿出诚意来,而不是这番拷问的模样。”   “好,赐座!”寨主令人抬了高椅子到公堂,让王挽扬坐下。   王挽扬并未坐下,脑内思忖应该如何措辞应对,继而卯足了士气对他继续道,“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哈哈哈哈,”寨主笑出了声,“有些客倒是脸皮厚的很,不请自来。”   王挽扬看了一眼自己的脚尖,挪了一步,手扶着高椅故意装作听不懂,而是道:“按日子算,兵部的人马大抵不出五日就应到了。”   寨主倍感受到威胁,盯着王挽扬,冷哼一声:“请姑娘同我到后头,我们坐下好好商量。”   王挽扬闻言微笑,此时此刻一声大呵,公堂之上一并及时赶到了真的渚叶与朱武金。   “大哥多日不见精神矍铄啊!”朱武金朗声大笑。   寨主扯了笑脸,客气道:“朱二弟你信上不是说隔两日才到的么?”   “哈哈我这匹马儿跑得快。”说罢拉起人,自作主张地反客为主,“我给大哥带了一壶好久,走走走我们府里说。”   王挽扬又摸了一下随身携带着的刘暇给的锦囊。那里头是支手指般长短的短笛,轻声吹几个特定音符就能及时召集暗卫。王挽扬单独到逑城转悠的那段时间内,她乘人不备便用了这短笛,令人去支会渚叶。渚叶先前猛喝了三大碗茶水是不错,水刚入口她就觉察出了不对劲,于是用内力逼出体内,假装中计昏迷不醒。待有人装扮成她的模样,未经组织应允与王挽扬一道出了逑城城门,渚叶便马上去寻方到的朱武金。   交易的内容显而易见,王挽扬这边可以保证拦下今后朝堂对逑城官匪颠倒的兵力制裁,若是寨主乐意,还能顺便封个城主当当,名正言顺地保下手中之城,前提是赋税照交不误。但要是寨主不愿出力相助,那么梁王手下的兵部大臣就将依照律法且派兵彻底对西南匪寨众人杀无赦与流放。   问题是这位寨主愿意出多少精通弓箭之术的兵力了。   眼下梁王若是叛乱围宫,他自己手中一道虎符大军是在陇中,离京都极近。而宫里无不是他的眼耳,即便是近身的侍卫,刘暇都不能保证是自己的人无误。   瓦图三道虎符,分别是陕南、愁岭与冀北,虽然在刘暇手中,但出兵的将士大抵都听令与梁王本人,因而对刘暇来说,反倒无利,梁王却是可以借势用瓦图手下京都与愁岭的兵马。然而这依旧有一问题,当年刘暇设计梁王蒙上了为封口而杀害瓦图的罪名,虽明着是处置了刘慕,但有心人则会想到梁王的层面,因而不晓得这两股兵力究竟站在何等的立场之上。   刘暇身为帝王,自己有一道京都的虎符,外加两支百人卫队。京都军队此时只能按兵不动,若是大规模出城,定会打草惊蛇,于是还需要外兵的救援,去拖住梁王近日已接到密令在京城外伺机的陇中大军。   这个外兵嘛,自然是由装作路人商贾的草寇来担当最佳。   西南匪寨是最近的一窝草寇,且势力最大。   刘暇的目光对之早已盯上。   “两万。”寨主先说了一个数字。   “五万。”王挽扬摸了摸额头道。   “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头,这么大的口气?”寨主哼笑。   “无论我是什么来头,皆是听令于帝王而来。”王挽扬拱了拱手。   朱武金连忙打着圆场。   “这些都是我们的兄弟,本意无心掺和朝政,若却因此枉送了性命,又怎是仅仅说服我一人就够了呢。”   “事关整个逑城,而您又是逑城的一把手,若不找您这么顾全大局的人来商量,我们又应找谁呢?”是人都爱听奉承,王挽扬难得说话极为中听。   “兵部的人算着日子也就要来了,你届时一走,兄弟们都跟去京都,留下了妻儿们是要遭难,姑娘你倒是说说这点又该如何是好?”   “大哥您还不信我的么?”朱武金插言道。   “说过的话,立下的字句都能推翻不作数,如果姑娘你留在逑城替我们将兵部的事儿解决了,兄弟们再从上游顺风坐船淌到京都也不算晚。”   王挽扬一算时日,若是等这事儿办妥再走,京都那边怕是来不及。   “我留可以,但寨子里的能用的壮士们明日就随我伙伴出发。”   “后日,三万人。”寨主做出妥协。   “明日,至少五万人。”王挽扬却是不松口,寨主目光凌厉向这里审视而来,看得朱武金暗自紧张,为之满上一杯留香醉。   王挽扬接下酒杯,看着寨主的眼睛道:“我敬你一杯。”仰头喝尽。   捏着杯子,寨主有些踟蹰,见王挽扬一饮而尽,终于应了下来。   “好,就借你五万兄弟。”   王挽扬一颗悬着的心,总算稍稍松了下来。    ☆、【第五八章】归去来      那日大雨下了一整夜,浑身浸湿的灵瑾又一直使力,根本难以凝血。根据他发出的讯息,寻到他踪迹的时候,灵瑾几乎已是奄奄一息。   暗卫被下令寻了替死鬼换上了灵瑾的衣物,刘暇吩咐下去,切勿让梁王的人找到真正的灵瑾,并知道他还活着。即便身负重伤,止了血后,还是被人火速运回京都,刘暇让人替之好生诊治。灵瑾少有清醒的时候,醒了的时候,开口说话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本人说是带领兵部两位在安阳暂留期间,他觉察荀大人定是梁王这边的人,而另一位邱大人却依旧是被蒙在鼓中,并不知究竟发生何事。没讲两句就又昏睡了过去。   直到调动了安阳的军阀,为不打草惊蛇,他们领先一步走在前头,哪知因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乱了阵脚,梁王调兵暗杀。邱大人至今依旧以为那日埋伏的刺客是西南的草寇,胸中忿忿。   换了常服去私人院邸替暗藏在这里的灵瑾诊治的侯止舟说:“他这是中毒了。”   一旁关切的姑娘正是早已在宫里香消玉殒的灵珑,看着自家弟弟惨白的脸色,问道:“太医还有什么法子么?”   侯止舟难得耐心解释,饶是他也有蹙着眉头,无能为力的一日:“当时刺他的刀剑上的毒液皆为险恶,幸好大雨冲淡一些,然而已经中毒多日,怕是早在体内扩散。如今他体虚,且失血过多,因而不能放血,唯有以毒攻毒之计……亦是怕他身体受不住。”   灵珑闻言,双目含泪,似是泣血。   这是她在这世上唯有的亲人了。   他不能死。   睁着眼睛忍着泪水,对侯止舟道:“太医定要倾尽全力救救他……若是以毒攻毒冒险太大,待毒血排出,能不能用我的血输到他的体内?”   侯止舟沉吟片刻:“这也不失为一种办法,但你若输他血,亦有可能会中毒。”   大不了一起死了。   灵珑心一横,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毫无意思。她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又怎会再惧怕什么。   “贱妾并无妨,若太医觉得可行,祛毒之事越早越好。”灵珑目光始终盯在灵瑾身上,唯有片刻动摇。   “我知道了。”侯止舟当下写了方子,又解释说需要先以此汤药灌喂灵瑾三日,三日之后若他清醒的时日变长了,侯止舟自会在最佳之时将那一套器具带来进行换血。   灵瑾是刘暇的心腹,梁王自然要借机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梁王手下的那些刺客摸寻到了假灵瑾踪迹,与之几番搏斗,躲躲藏藏,逃逃追追。即便有人暗中提防,然而近身搏斗使得替代灵瑾之人被捅,倒地之后又被人狠狠地刺了几剑。其余暗卫眼睁睁看着那人死去后,不做声响,径直放了梁王刺客走,以确保他们认为“灵瑾已死”。   王洛山让人带了一封信到南岭,然而王挽扬却身在逑城无人知。   渚叶与朱武金带领西南众寇军彻夜赶回京都等待刘暇旨意。在他们离开逑城五日之后,兵部的荀大人与邱大人身后跟着安阳驻军抵达西南匪寨剿匪,一开始总是坐下来与寨主好好商议。   王挽扬出面交涉,然而她却不知这两位大人各自处于什么站队,而他们也并非认识她这张脸,只是觉得面熟,似方家方画戟。   手足无措却知难而进的王挽扬第二次打开刘暇留给她的锦囊,满怀期待地抽出了那张简短的字条,上面只有两个字:“速回。”   无论什么处境多少危机,无论她能不能将此件事只身摆平,刘暇没有其他的夙愿,只不过是想让她速速归来,回到他的身边来。   根本没有任何解决方法。   见到此的王挽扬心情失落、愤怒、酸楚,种种交织难以准确表达。觉得自己竟然会为一个为了南岭朝堂为了刘暇借取兵力的承诺而置自己于险地,进退维谷。   太傻了。   但也是她自己要犯的这个傻。   分明刘暇不让她来。   这种被人看透且掌控的滋味并不好受,然而王挽扬除了一心逃离此处,也别无他法。借着如厕的法子唐突丢脸得似吃了鸿门宴后遁走的刘邦一般,随便偷了一匹马抽鞭向东策马狂奔。   半炷香的时间过后,寨主也好兵部的两位大人也罢,都意识到了不对,为时已晚地追了出去,却不知王挽扬藏匿于何处又要往哪儿驾去。   半个月后,京都。   刘慕临行前再入了一趟皇宫,怎么着也要好好告一声辞。   “江淮景致好啊,江花似火,江水如蓝。”   “是比京都要好上许多,皆是自然山水。”   兄妹两个单纯地把酒言欢,酒正酣时,暗卫却是来报,梁王正领着大批官员将士汹汹而来。   得了消息的刘暇将酒杯放下,与暗卫道了几句之后,疏离地看了刘慕一眼。   刘慕不明所以,问了一句怎么了。   刘暇笑笑,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色说:“你今日不知走不走得了了。”   “阴天罢了,求莫要下雨。”刘慕却答。   静默许久,澎湃的马蹄声哒哒如大雨,饶是不通武的刘慕,亦是觉察到了身后气氛的诡谲,马蹄声越来越近,她猛地回头,不见马匹,唯见一人绛色宽袍,出现在大殿之下,正慢慢上着台阶。   是梁王刘広。   “梁王到!”宫人大声传话。   大殿下亦是出现了跟随梁王一道前来的几位重臣。   刘暇与刘慕桌上的酒还未收起,梁王就入了殿。   他瞧了一眼,发觉自家四女儿也在,更是冷哼一声。   “父王怎么来了?”刘慕觉事情不妙,才明白刘暇方才所言,欲速速撤离。   可惜梁王却是不照顾刘慕的念头,反问她道:“不孝女入宫来做什么?”   刘慕心一酸,望着蓄须的梁王,佯装着笑意道:“此去江淮多日,临行前再同皇兄告一声别。”   “是该告一声。”梁王话语意味深长。   “皇叔请坐。”刘暇不起身子,让梁王随意。   “不必。”梁王并没有依刘暇的而坐下,梁王整个人的影子都投射在刘暇正面上,挡住了他大半的光,却是问,“不同小慕一起下江淮?。”   刘暇似是哑然,敛去了发愣的神色,笑得通透狠绝:“孤自要在京都坐镇这江山,以挡虎狼之徒。”   “陛下如今的玩乐心都收了?确实是一件好事。”   “承蒙皇叔夸赞。”   “可区区一个不学无术的陛下,纵然是帝王,坐这位子是挡不住豺狼虎豹的。”   此时此刻,眼下梁王虽是无恰当借口也不是最佳的时机震慑刘暇,但倘若过了这一时,刘暇的权势将愈发盘根错节,层层相互,再难找什么纰漏。   于是梁王将旧事重新翻倒出来,意指刘暇妄图指掌兵权,滥杀无辜,权利熏心,杀害瓦图,又将罪名扣在他人身上,这是一宗罪;勾结齐国,执意娶犯南岭杀岭人的将军,反叛国家,妄作帝王,这是第二宗罪。另外大罪小罪接连数落,拟了拟莫须有的,从染指皇妹再到霸母为妾,大致有十条。   连刘慕都一起责怪进了去。   然早已是青年的刘暇名义上是帝王不错,但起初梁王并不给他“亲政”的机会。朝廷中重大决策皆是由梁王和众谋士们决定,甚至生杀大权都在梁王手里。刘暇暗中培养的亲信有被排挤者,有被杀害者,进退维谷,步履维艰。三年之前左右侍卫、贴身的大太监都是梁王的耳目。   纵是“寻欢作乐”的刘暇亦不会甘心于“安居守位”,自然想方设法除掉梁王的势力,又何况刘暇并非好喜好玩乐淫逸之辈。   如此境况之下,梁王的劣势则是逼迫一个已身居高位的帝王下位,顺应民意再由自己替代他而上。于情理来说,此番举措用心路人皆知。   适时,殿外大臣扬声道:“陛下骄恣无道,滥杀无辜,请还位自裁。”   话毕,大量的将士从大殿门蜂拥,排布在玉阶之下,齐声呼道:“还位自裁!还位自裁!还位自裁!”   刘暇还同无事一般,抿了杯中酒,瞧着梁王的眼,说:“孤为什么要听他们?”   无赖。刘暇素来的作风。你又能奈我何?   刘慕置身气氛尤为尴尬,然而此时想要逃离都不能够了。   “陛下是敬酒不吃了?”梁王的谋士已上了玉阶,将要跨入前殿门。   “也轮不到你来说罚酒。”刘暇轻笑出声,又自己满上一杯,像是任人鱼肉,却一步都不动摇。   谋士与梁王交换了一下眼色,横声大呵,一声令下,将整座大殿都包围起来。   “梁王殿下豢养你们,正是为了今朝!”   “护驾——!”   抵挡着梁王兵力的宫中侍卫拔刀相向,场面一片混乱,四处刀剑声起落。   蓦然琴声响,恍若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却震慑人心,忐忐忑忑忐忑忑,刘暇闻悉,是许先生的琴声,声音并不若,想来他距此不远。刘暇大喜,说明愁岭的将士已被劝服,如今梁王仅有两只军队可用。   整一个太阴殿都被层层包围,侍卫、军士、将兵皆奋力拼杀,一瞬间阶上流着血红,外头刀光剑影,内殿却是压抑沉默得快要窒息。   “若陛下肯服软,如今也不必耗损无辜他人性命。”   “跟着皇叔您的,哪还有无辜之人呢?”刘暇反问。   刘慕心中一惊,知刘暇此话没错,梁王设计废了前太子,扣了罪名在其皇兄身上,诛杀手足无赦,又遣了最不受宠的皇弟远赴齐国做质子。却因她动了伤刘晖的念头,与她断绝父女关系。   分明她所做的比不上他的分毫。   难道身为皇胄就注定要双手沾血么?寻常人家又是如何和乐?人人争一个权势地位,到头来皆是头破血流。还未想明,刘慕蓦地倒吸一口凉气,只因见梁王取下了他的佩剑,向刘暇走去。   刘暇还未抬头余光瞥见刀鞘,轻轻淡淡,压着嗓子道:“孤不能坐受废辱。”   看来今日的确要讨伐此贼子,刘暇悄悄地握住袖中王挽扬的那把囚牛匕首。    ☆、【第五九章】风云变      “孤不能坐受废辱。”   刘暇话毕,暗卫听令便是现身。   而梁王刀刃却是快了一秒,刘暇脖颈间的发丝已被割落一道,飘落到地面。幸好他躲闪得快,并未伤及皮肤。   乔峥嵘一把将梁王的刀打开,将刘暇护住。   梁王老当益壮,自幼练武,身手依旧不错。   他的将士们冲入前殿,与殿内寥寥几位暗卫厮打起来,梁王趁乱被护送到玉阶之下。刘暇掏出袖中短匕,亦是挡下了几剑,而袖子被划破,险些刺破手臂。   刘暇纵然会几招式,却并不如他人,乔峥嵘奋力斩开四周刺来的剑,一时之间顾不得刘暇。   眼疾手快的将士一把拎起一方帝王,眼下却是被人挟持到殿外。   许先生的琴声汹涌壮阔,厮杀之景皆落了刘暇眼底。   是要挟天子以令诸侯?   刘暇的短匕亦是抵在那人的腹间,二人略一秒僵持,那人在思索究竟要不要取了这位帝王的性命。   一瞬的迟疑,猝不及防,一支箭从二人中间猛地掠过,将两人一下子分开。刘暇站稳后向箭射出的方向看去,风起铃动,一人驾马红衣铠甲,发丝全高高梳起绑在脑后。   琴声仿佛戛然而止,刘暇觉得一瞬间迷了眼,看不清面容却知道就是她。   脱了拖沓繁复的皇袍,刘暇弯身拿下死在殿前的将士手中的长剑,剑来剑挡,她及时赶到护了他的性命,刘暇自然也要保全自己的平安无事。   王挽扬箭术并不高明,然而耳力素来惊人,纵然面对数千人的混战,屏息静听亦能猜测出挥刀相向者所在何处。   风卷,云涌。   大片大片的乌云积聚,如同洗染了浓稠的墨汁,天色暗红,电闪划破云层,雷声轰鸣,却被淹没在大军嘶吼之中。   一须臾的雨哗哗倾盆而下。   汗水雨水交杂,面容尽湿。   城外驻守的两只军队以及西南匪寨的人头也动了刀光,闪了剑影。   整座京都街上的小摊皆是将推车收回了屋檐之下,少有匆匆赶路的行人。鸡鸣不已,风雨如晦,青石板地面上被冲洗得亮亮堂堂,能够倒映出上头的街景。   水汪凼里虚虚幻幻却真真实实。   侯止舟守在灵瑾的床边,扳开他的眼皮,看一眼他目色浑浊,灵珑在一旁急切地擦拭银针,孳孳汲汲。   “灵珑姑娘,令弟眼下这模样,并不适合再换血逼毒。”   灵珑的手指被银针戳破还不自知,用力捏着纱布道:“若是此时再不换血,侯医丞是想眼睁睁看着我弟弟死么?”   灵珑此时此刻是对谁都恨之入骨,却又对谁都恨不起来。   怨刘暇怨朝政怨南岭怨自己身在棋局之中,生死皆无法由己掌控。   窗外雨下得极大,寒雨料峭,侯止舟尴尬于自己的无能为力,即便是想告辞也走不了。   灵珑替灵瑾又擦了一遍身子,滚烫的泪水打在了巾帕上。背着身子,哽咽着又问了一句侯止舟:“侯医丞当真一点法子都无?”   “我这里有一颗续命丹,让令弟服下大抵能拖延七日。在这七日之内,若是能找到百花谷药毒王,或许还能一救。”   灵珑闻言却是似浑身脱力,哭笑着对侯止舟说:“百花谷在东海之滨,崇山险峻,从京都到那少说也要十日,一往一返便是二十日,如何能救……?”   “灵珑姑娘若是有什么要在下相助的,在下定倾力为之。”   “贱妾贱命一条,既知或许能挽救舍弟的方法,却碍于时日碍于银两。多嘴问了侯医丞,强逼人的滋味也是不好受,眼下却想要轻易放弃了,好似是我自作主张断了灵瑾他的性命。是为毒妇,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毒妇吧?”灵珑的泪水止不住地落下,舍内的空气潮湿泛着酸。   侯止舟难以再说什么宽慰的话。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理。然而灵瑾兢兢业业,为刘暇肝脑涂地,正为青年,哪能就这样死了呢。   “在下这就进宫禀报陛下,再想想办法。”   “谢过侯医丞了。”灵珑没有力气起身相送,瘫坐在灵瑾床榻,强忍着却依旧抹着泪。   哪知这位陛下亦是岌岌可危。   伤哉龙受困,不能跃深渊。上不飞天汉,下不见于田。蟠居于井底,鳅鳝舞其前。藏牙伏爪甲,嗟我亦同然!   王挽扬一路披荆斩棘,已是三日不眠不休。人精疲力竭到一定境地,却又似有了无限的精力,顺手摘下了散落在地的箭囊,再次上马之后,得到宫变消息之后驾马直直奔向大殿。   伸手向身后箭囊中拿出一只箭,心是扑通通地跳,瞄准了高台之上似乎是下一秒就要拔刀入腹的二人,一拉弓,羽箭离弦擦风而出。   王挽扬的指尖被羽箭的后翎划破,她已觉察不出痛楚的滋味。   好久没有见过这般拼搏斩杀的场面了,血腥却恢弘。王挽扬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重新复苏,骤然醒了过来,浑身的鲜血逆流激荡,从腰间拔了剑,握住剑柄的手却是不自主地发颤。   还能再提剑,还能再杀敌么?   本能地恐惧与抗拒,却又想强迫自己一再尝试。   雨打到面上,王挽扬深吸了一口气,望见高台上的刘暇并未躲藏,而是彻底丢掷了皇袍,不顾身份地挥剑,她将手中的剑攥紧了些。   刘暇自然是众矢之的,不断有人夹击,暗卫们一一将之攻下。混乱之中梁王又回到了其靡下将士的阵营中。   令人惊奇的是刘暇的军队人数不见少,反而不断增多,皆是从后殿的戏台涌来。是从五州图内一处攻防的地道而来,将士们早早地从皇城之外潜入宫中挖好的通道,只待刘暇一声令下,便蜂拥而上,前仆后继。   士兵从地底而出,如源源不断的涌泉。   剑光挥夜电,马汗昼夜泥,残肢断臂,血洗玉阶,刘慕头晕目眩,手都是发颤的,却努力平复起伏的心境,寻了一处躲了起来,心跳得快跳出嗓子,摸索着坐了下来,再难一寻意气风发之色。   王挽扬舞剑刺落一些人,而自己躲闪不及左腿被划出一道。她谂知自己并不擅长前线作战,若无阵法,若无先前的布局与谋划,自己剑术再怎么狠,也无法奈人何。   如今一听闻刘暇有难的消息再一往无前地涉险入战局究竟是为了什么?   王挽扬依旧怕死,经历了祖母病故之后,愈发怕起死来。   这种空空荡荡虚虚妄妄的滋味,令人背脊生寒。   即便身周体内热血泛滥,王挽扬的前额依旧是冰凉,与冰凉的雨水几乎是一个温度。她跳下马,不顾膝盖酸涩裂骨的疼痛,吞下了喉口的浓重血腥味,强压着想要狂饮水的冲动,再次拼劲一切地向要砍中刘暇的那位军士刺去。   闭上眼,刀剑入胸腔。几乎是听见了破了肌肤深埋肺腑的声音,猛地一拔,剑钝之声刺在耳低,血溅了刘暇一脸。   王挽扬紧闭双眼,咬紧牙关,双唇紧抿,面色惨白亦像是受了极重的伤,按压着心神,并未开口多说什么。刘暇则一下子握住她的手腕,扶住她似是将倾的身子,心间染忧,叫她的名字:“王挽扬?”   雨打在她的面上,王挽扬蓦地睁开眼,挣脱开刘暇的怀抱,扶了一把廊柱,喘息道:“我没事。”稳住了身形。   刘暇并没有时间多思考她的举动为何,还未再说关切,又听王挽扬道:“你保重。”于是她便再度回到了混战之中,贯颐奋戟。   刘暇欲跟随与她近身作战,方寻了她的背影奔迈,下一秒却又立即止了步。   乔峥嵘半跪在玉阶上:“臣等救驾来迟,请陛下紧随臣。”刘暇则是选择了更为妥帖地被人护住周全。   再度上马的王挽扬,心神渐稳,较刚来时目的明确,眸光四处搜寻,紧锁发起叛变的梁王。王挽扬无心杀谁,自觉不谙世事之时便已背负了极大极深的血债,徒手刃了千万的南岭将士,此时虽为明了,但却不能救赎不能赔罪了。   于是,王挽扬抽出后背箭兜里的一支羽箭,闭上左眼,箭头指向梁王刘広,瞄准,拉开弯弓,箭尾的翎羽依旧擦过她手指上还未愈合的伤口,沾染了猩红的血。   王挽扬却一晃眼瞧见了大殿上跪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刘慕,听闻她大喊。扰乱了心神,猛一放手,箭射偏了。   一分心,王挽扬错失良机,被两位将士前后夹击,桎梏在原地,不得再有所动作。   “你杀我兄长,屠我叔父。”   眼色逐渐模糊,胸口喘不过气来。   “与狗皇帝狼狈为奸,祸乱朝政。”   言语如鞭笞,一句一句火辣辣地抽在她脸上。   “通敌叛国,罪大恶极。”   王挽扬只觉天旋地转,一阵阵反胃,疲累到极致,想要呕吐,眼前皆是雪花点,愈发看不清楚。   “今日就受死罢!”   她一手举弓挡迎面而下的刀刃,一手握剑直刺说话人咽喉。   “啊!”她忍不住嘶吼一声,拼尽全力推开上头的刀,驾马逃窜,马臀却被人狠狠地砍了一刀,背后溅满了马血。   顾不得这些,立马抽身,又掏出一支箭朝梁王射去,仅仅是擦过他的肩胛,她继续射箭,又是划擦过他的小腿,射法皆乱了,手亦是不听使唤,直到用尽了所有的箭,而坐下的马也瘫倒下来,再走不动了。   王挽扬丢弃了马匹,掌心发麻,她累了,想要休息。   可是整个殿前的将士皆不允许她片刻的迟疑,一失神则就会永失命。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叙事能力还是很弱鸡啊 一点都不惊心动魄QAQ ☆、【第六十章】菩提心      远远雨中大批援军赶到,是方家的军队,为首的宋世清拱手大喊:“梁王犯上作乱,欲除帝取而代之,罪无可恕!还不速速投降?”   速速投降。   王挽扬险些松了一口气,欲扔了手中剑,一把瘫倒躺在地上。   可大雨未有半点停歇的意思,所有人浑身衣物尽湿。   梁王已知前无去处,后无退路,这位侄儿刘暇并不会宽容大度到留他性命,不计前嫌。   他逃遁也无用,刘暇自然会宣告天下梁王畏罪自尽。   可他不愿死,为何沦落至此,梁王想不明白。   大势已去,大势已去啊。此一战之后皆是残兵损将,若要背水一战亦是难上加难。   梁王索性抛开所有顾虑,冒着大雨,大声呵道:“给我杀!”全体听令于他的将士孤注一掷,如离弦之箭一般皆往刘暇扑去,群起而攻之。   王挽扬闻声霎时心急如焚,望向刘暇所在的高台已被众人簇拥,立即提了剑,冲了上去,将敌对之人从刘暇身边拨挑开,驱赶到后来则是见人杀人见鬼杀鬼,大开杀戒,半步一人,肆虐屠戮。   刀剑交叠,血肉撕裂的声音,在雨中依旧清晰可辨。   而她自己亦是伤痕累累,脸上身上溅到的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任大雨怎样冲刷都流不干净。   梁王趁乱爬上马背,驾马逃匿出大殿。   在宫墙之后的许先生见此,取出短笛,吹响后紧急唤来暗卫,直追梁王。   而这头刘暇却被叛贼一步步逼退直至大殿内。   刘暇拧着眉,咬着牙,仿佛能听到自己胸腔之下急速鼓跳着的心脏的声音。   然刘慕兀的大叫,似发了疯一般:“刘広他死了!刘広死了!我父王死了!啊哈哈……”   众人皆是因之一惊,目光投注在她身上。   刘暇见此立刻强迫自己平复心境,趁机疾声大呼:“刘広已殁,天底下再无梁王,汝等还要做什么乱臣贼子,替人收拾残局?”   果真众位将士闻此言面面相觑,刘暇平了一口息,缓声道:“若各位能安心辅佐孤,孤可考虑既往不咎。”   虽为君王,刘暇自然不将自己的话儿视作一言九鼎,然而外人皆以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但眼下正处于危急之下,放肆惯了的群龙一时无首,六神无主,皆会选择逃避,回避险阻,继而选择更为安全的明哲保身。   众臣知罪,于是纷纷跪下,叩拜匍匐在地,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万岁!”声音好似震破苍穹。   雨骤然停歇,树叶滑下雨珠,跳落在泥里,悄无声息。   声声回声灌耳,宫中静谧得仿佛唯有这一句回响。   脚边是躺倒的马,睁着眼却奄奄一息,靴子两侧满是沾染上了的血。王挽扬只身立在横尸残垣之中,身侧根本无所依靠,仅有一双脚,如扎根一般锁在地面上。她终于松开手,丢了手中的那柄剑。   像是散失了力气,她踉跄着步伐,顾不了太多,踩过尸首,有些跌跌撞撞地出了太阴殿的门。   曳了一地的血,拖了一路,脚印又浸泡在雨水里,淡了痕迹,终于走出了宫门,却遇上了一脸震惊的侯止舟。   侯止舟不敢置信,愣怔地发问:“宫……变了?”   王挽扬木讷地点了点头,只说了一句:“还活着。”便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徒留侯止舟一人还在原地发怔。   刘慕疯了。   嘴里念着叫着一些不明所以的话,时而哭吼时而大叫,笑声桀桀。宫婢不敢靠近,唯有让赵吝之大人前来入宫,将她带走。   如她所愿,离开了皇宫离开了京都,去往舅家的江淮寻求庇护。   谁都不知她是真疯还是假疯。   刘暇从容不迫地将梁王的后事以及昭告天下的旨意拟好,交由计衍尘润色。而他自己也搬离了太阴殿,忧思深重,日夜不能寐,闭眼脑子皆是血腥。   毕竟这一场宫变,几军交战,大殿前是血肉模糊,惨绝人寰,亲眼见之,普通人又怎的承受得了?刘慕自小养尊处优,虽然大风大浪见得多了习以为常,轻轻易易地处死下仆如碾死一只蝼蚁一般轻松,可真正的有那么多人在她面前死去,满目疮痍腥血,她抗不住眼前心里头的刺激,于是顺势疯了。而刘暇亦是难以想象王挽扬究竟是如何在多年前的征战中存活下来,又是如何容忍下残暴的杀戮,怎样面对日日夜夜身边将士逐一倒下的。   而当他终于顾忌起王挽扬时,才发觉宫中根本寻不到她的人影。   刘暇一下子惶恐起来,疑心宫变那日并没有见到她,是自己的幻影。   遣派了一队暗卫速速搜寻。   他懂得有一个词,叫做失魂落魄,越发恐慌自己变成这副模样,却越发控制不住不去为她担忧,胡思乱想的燥意与愧疚在胸口细细密密地织成了牢不可破的网。   王挽扬浑身狼狈,身上所剩的银两亦是不多了。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   纵然与赵潜是故友是至交,但她却有些自责于自己对她的怀疑与疏离。   因赵潜的立场很微妙。从外人角度来看,并瞧不出她究竟是帮衬刘暇还是辅助刘慕。   依王挽扬所顾虑的来说,如今刘暇应是保全了朝政,此一战后刘慕还需偃旗息鼓重整河山才能东山再起。   撇除政见,她不知该不该将自己的处境告诉赵潜。又或者说,王挽扬好似并无道理和赵潜生间隙,她们关系比之刘暇更应亲密。而且时至今日,她真真切切是无一处可用了。   但思前想后,王挽扬并不决定去见赵潜,差路人送了一封信到赵潜她手上。信上只有几个字:   “已辞,勿念。”   却想不到送完信之后,被一女子在路口拦住。   此时距离梁王逃匿不过一个时辰。   那女子明眸善睐,哭红的双眼却是晕了妆容,挡在王挽扬马前道:“求将军救舍弟一命。”   将军?   这个人若不是大齐人,便是在大齐待过一段时日。   王挽扬纵是脑子发胀,烧得糊涂,也大致能猜出眼前女子的名字,却又怕自己认错,分明这个姑娘早应殁了。   “贱妾灵珑。”女子猛地扑跪倒在王挽扬面前。   王挽扬立刻俯身欲将之扶起,话到嘴边,也不再多思量,直接倾倒而出,一句一句:   “为什么是来寻我?”“为何我要帮你?”“你又怎么晓得我在这儿?”   而灵珑叩首不肯起来,弄脏了裙边与纤纤玉手也在所不惜。   “性命攸关,舍弟既然为陛下卖命,自知将军骑快马行千里。贱妾知将军菩提心,不会见死不救。舍弟服下续命丹大抵能拖延七日。侯医丞说若能找到百花谷药毒王赐药,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你怎么在此地?”王挽扬脑中依旧一片糊涂,看了一眼灵珑,发了诘问。   “陛下救了灵珑一条贱命,偷生以活,而阿瑾不同,他年纪还轻,决不可现在就枉送了性命。”   捋了捋清思绪,王挽扬漠然道:“他护国有功,也算不得枉送。”   “恳请将军救舍弟一命。”灵珑的声音都在发颤,双膝跪地依旧不起来,“如若不嫌弃,将军可来贱妾小院中暂时休整,沐一身浴再做打算。”   王挽扬并非心狠手辣之人,念在灵瑾舍命对敌,与她还有几分熟悉的份上,便应了下来。   此时的王挽扬大概有三日不曾阖眼,眼底尽是血丝。匆匆随灵珑回了小院,瞧了一眼面无血色的灵瑾后,闭目冲了冲澡,养了会神,换洗了衣物,便直接上路奔向百花谷。   虽然答应了灵珑,王挽扬却暗自后悔,觉得自己多惹是非,太阳穴突突地发疼,怕自己根本在有限的时日内赶不到百花谷。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概她所做的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赎罪。若是有六道轮回,王挽扬自知应是落入三恶道。   双手满是血腥,这是永远无法用水清洗干净的。   此生业障罪孽深重,亦不敢思来世。   唇干口燥,扯下水袋就往嘴里灌,王挽扬整个头皮皆是发麻,筋疲力尽到最后弃马跌坐在百花谷谷口。   山谷云雾缭绕,有童子下山采药,见王挽扬面色极为虚脱难看,惊得放下了药篮,连忙从身上摸出一片甘草放入她口中,唤人来扶王挽扬入谷。   王挽扬意识还在,张口便是:“我来求药。”   童子一探她的脉搏,好似心领神会,特地让人沏了一壶百味茶,叫王挽扬慢慢说。   她说明来意之后,童子却面露难色。反被她问道:“小弟弟可否请药王出来一见,但求他能施药。”   童子面上是与他年岁不相称的老成,思忖道:“姑娘你说的那位朋友服下续命丹有几日了?”   “五日了。”王挽扬不大能够确保具体的时间。   “这……”童子皱了眉道,“百花谷地处偏远,即便是将要予了你,他也挨不到你回去的那日。”   “我马跑得快。”王挽扬却是驳回了他的话儿。   童子眉间染忧地说:“姑娘你的马已经没气儿了。”   闻此,一瞬间的泄气。   王挽扬甚至想到灵珑灵瑾的死活又与她有什么干连,她若是洒脱,根本无需记挂这两个与她没什么牵连的人。可转念一想,既然答应了人家,王挽扬是做不出背信弃义之事的。   见她犹疑退怯,童子好心道:“我这药先给了你,姑娘你拿走吧,但如若赶不及,你还需将此药还回来。”   “不需经过药王应允的么?”王挽扬疑惑。   “他同意了。”童子笑眯眯地道,“只不过……姑娘你需带我一道走。我也要看看究竟这位朋友中的毒究竟有多深。”   王挽扬心中有惑,一时不解,却接下他递上来的药箱,背在了自己身上,对童子说了一句:“感激不尽。”    ☆、【第六一章】如九死      朝局暂稳。   刘暇一人坐在当日血染的太阴殿上,温热的袖口里依旧握着一把短小的囚牛首,偌大的窗影落在殿内的大理石地面上 。   清了清嗓子,刘暇几日来正声宣旨怒斥叛臣嘉奖功勋,耗费了嗓音,用完晚膳后憋了几个时辰不说话,如今一开口倒似乌鸦嘶鸣。闻声,他皱了皱眉头。   一切恍然如梦,却不过才第三日。   王挽扬也不见了三日。混乱之中,找不到她的痕迹。   即便侯止舟亲眼见她满身血渍泥泞,却也指不出她去往何处。   这像是硬生生从刘暇记忆里掰下一块般,一想起就麻木得生疼。分明从前离别了三年都不会有多思念与狷狂。这一次,大概是觉得再也找不回来她了罢。   怪他自己不依循她的心意,一味强留。   见了灵珑的五日后,王挽扬风尘仆仆入京,从百花谷顺来的马步飞快,城门的守卫还未瞧清马背上的人儿,她却是跑出百尺远了。   将百花谷童子送到灵珑那儿,王挽扬并没停留,耳鸣声声也听不清灵珑究竟与她说了什么,身体滑下了马,扶住马背,稍稍站稳了便转身走。到了大街上,没几步却是昏倒在了街角的拐弯处。   有好心的路人上前轻拍她脸颊,轻声唤她,王挽扬却始终昏迷不醒。正巧霍兮驾车路过,见此处有难,便差使车夫将这位姑娘抬放到车内。   看清了面容之后,霍兮大惊,回了府上,连忙将赵潜叫回来。   赵潜匆忙赶到,见到王挽扬这副模样,对霍兮道:“不要告诉刘暇,先请个大夫过来。”   霍兮与赵潜想的一致,两人的目的却为不同。一者是为了在大权在握的帝王面前有所保留,另一者则是为了王挽扬自身着想,不想她再以身涉险。   长久的梦靥,恍若置身于永恒的黑夜。   梦里一无所有,她仿佛意识清清楚楚,却如何也醒不来,身体被按压束缚,四肢瘫软酸疼,使不了力气,无法挣脱。   王挽扬油水不进,沉睡了两日。大夫纵是诊了脉,也无法依照方子喂她药。于是在屋内点了一支艾草香,助她安神,燃尽了她才醒来。   睡了许久,醒了后脑仁儿依旧疼,睁了眼发现在赵潜家中,心稍稍安,觉得眼下的情境应是她能控制的,赵潜并不会将她在这里的事情告诉刘暇。她越是想躲避想逃离,却又是不可遏制地对他有些想念。   她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王挽扬若是在乎一个人,会为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她根本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深刻的厌恶。这种感觉就好似她没有了自我,一味地妥协、顺从、乃至于牺牲自己。   凭什么她要这样屈尊且热烈地在意他人?她已经从她父亲那儿吃到了苦头,识得了过错。吃一堑,长一智。王挽扬如今是明明知道不可在刘暇身上再犯,却是忤着自己的心意,反反复复。   “饿了吗?要喝点水么?”   王挽扬回了神,点了点头,对赵潜说:“多谢你照顾了……但我……病好了就要走的。”   “先等你养好身子吧。”赵潜笑,令人拿来了淡粥和白水。   王挽扬擦了一把脸,漱了口:“你还没见过我如此落魄的模样过。”   “骄傲如你,怎会让人见到不堪的一面。”赵潜望着王挽扬道。   “在军营里头,若是有战打,多少天都不能洗个身子。”王挽扬试图将话题引回她多日未梳理洁面了,“都能闻到自己身上的泥腥味了。”   赵潜看在眼里,也没再计较:“那叫人烧些热水,你先洗一洗。”又说,“大夫说你就是劳累过度,需要好好休养,不晓得现在你的腿还疼么?”   “也还行,没感到怎么痛。”   “但是药还是得吃起来,正巧百花谷药王在京中,我也打算请他来瞧瞧。”   “药王?”王挽扬迟疑,意识到真相之后,心却剧烈跳动,怕被刘暇的人从灵珑亦或是那位孩童药王那儿摸寻到她的踪迹。   “虽说是药王,但灵瑾还是没了。”霍兮刚好听到她们所言,还未跨入屋内就在外头道了一声,王挽扬听此消息却如同见了晴天霹雳,心口发麻,有些震惊。   “饶是药王也无法救一个已经硬了的人,是赶不及啊。”霍兮叹惋。   王挽扬觉得心口有愧,却又想着其实与她还是并无要紧关联,生死有命,灵瑾难逃此劫。   朝中已被清洗,百姓所知的仅仅是被授意传言的梁王云游四海,厌倦朝事,退出朝堂,愿过一人梅妻鹤子的生活。   刘暇手中掌握实权,整个南岭的江山都在他袖中。   然而还未找到王挽扬,又闻灵瑾故去,却让他悲从中来,一时难以接受。却是忍着悲,日日上朝处理政事。   下了朝,就逛逛宫里搭建的戏台子。孤立台上,俯瞰大殿,仰望世间苍穹。   曲终人散台空,只留一人品独惆怅。他贵为天子,只觉渺小如一粟。   月缺花残莫怆然,花须终发月终圆。生为蝼蚁,举国之力也不可补天。   暗卫渚叶来报,听人说前两日在京都见过王挽扬。   刘暇闻言,好似微微回了神,又问跪地的渚叶了一句:“方才说了什么?”   “不出二日,属下定能寻到娘娘。”   刘暇闻此,唇角微微一喜:“京都不大,一日就够了。”   当王挽扬沐浴更衣完毕,躺在赵潜府中的床榻上喝第二碗药时,得到了刘暇前来的消息。   本应是喝惯了的汤药,却一下子苦得她不堪言。   赵潜与霍兮皆不在府中,管事的先生认得刘暇这尊者的身份,丝毫不敢违抗与怠慢,只能乖乖地将之领到王挽扬休憩的屋前。   王挽扬放下药碗,觉得自己与刘暇仿佛在玩一场猫鼠游戏。刘暇总是稳操胜券。   “外面风大,我想进屋说话。”刘暇开言道。   “我并非府里的人,没法做这个主让你进来。”   “我不进来也行,那将军想什么时候回来?”   “再说罢。”   “再说是什么时候说?一个月后是你的封后大典,圣谕亦是刚刚送出,届时王大人应是会来观礼。”刘暇没忍住,打了一个喷嚏。   深秋时节,午后的空气亦是寒冷。   王挽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进来吧。”   然而推门而入的刘暇衣着保暖的大氅,手中握着小球状的暖炉,足声跫然,一点也不似被冻着的模样。   王挽扬直直地看着他那副装扮,以目光诘问,那人却总是故作看不懂,丝毫不在意地模样让王挽扬有些恼意。   “回宫吧。”刘暇坐在了床沿上,顺手拿起王挽扬放在床柜上的那碗药。小口地啜,却一下子被苦得皱起了眉。   “抽屉里有麦芽糖,如果不嫌粘的话,你拿一个。”王挽扬见刘暇这副样子,说道,“尝我的药做什么?”   “既共苦,亦同甘。”刘暇打开了抽屉,从纸袋里面取出一粒糖来,不由分说地塞到王挽扬嘴里。   王挽扬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惹得蹙了眉头,还未说什么,刘暇的舌尖就已经探了进来。脑中嗡地一声,只能清晰感受到唇齿之间细腻的舔吻。刘暇一手抚摸王挽扬的侧脸,舌中的糖因温度渐渐融化,按住她的后脑,往自己这边送。仿佛呼息之间都是滚烫的摩挲。   刘暇白皙的脸映上淡红,眼窝里是一池春水,闭上双眼缠绵,不肯泄一缕春光。   而王挽扬本能地享受,却又理智地推脱。   她想要刘暇说清楚,而不是含糊其辞不明不白地就将一切事儿搪塞过去。   她拍了拍刘暇的后背,以叫停。   “我还想潇洒地一走了之,再也不回来。”望着还有热气的汤药,王挽扬说。   “但见你犹犹豫豫的,都是有了牵挂。”刘暇将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上。   “我是被拴着被牵着了。你总是不问我的意思,擅作主张。”叹了一口气,认真对刘暇道:“我对南岭一无所知,这几年来得频繁,但也有身为浮萍之感;事事依凭你就成了羁绊,我不想给任何人造成拖累,自私得也不想被人倚靠;我甚至都不明白还有什么乐子可寻,天下已定,我出不了半分力,你可以有群臣重妾相伴,也无须我一个。”王挽扬被无用感、挫败感,达成目标之后的空虚包围,宛如人生也被写完,漂浮于世亦不知应做什么。   “往后你想要如何就如何,”刘暇出口挽留,半是怆然:   “留下来,陪我好吗?”   哪知王挽扬却说其他:“糖你拿走吧,赵潜也是怕药苦才给我拿来的,我吃药都一口气灌完,从来也不尝什么甘。”   习惯苦了,甜味就淡了。   刘暇拿着纸袋的手一颤。他晓得王挽扬并不稀罕他给的这个万人之上的位置。   但王洛山需要,退一步说,齐国皇族楼氏亦是需要。   望了一眼她。   王挽扬面色凝重,自知逃不掉,却又惮烦。   那就这样过吧,不就是一辈子吗?   须臾如蜉蝣朝死暮生。出生入死那么多年,往后最好平淡如水,不起波澜。   不然太累了。    ☆、【第六二章】求一生      长久以来,事多与愿违。   身在江流,就不能祈求无波无澜。   王挽扬在灵瑾下葬之前同刘暇一道去府上悼念,没有声张,也不可张扬。朝中予以厚葬,而灵珑却是连棺都没有买,将之火化放入匣中。葬了个衣冠,立了个冢。   刘暇心有愧疚,依旧照常发放灵瑾的俸禄拨给灵珑,但求过个安稳日子。宫里的其他妃嫔与美人也都陆陆续续遣派出宫。偌大的后宫里头,也仅有王挽扬一个人。   刘暇下令让刘卉搬回了宫中,封为太上皇。梁王的亲眷没能逃脱,整个府上的女眷孩童都哭声戚戚,唯有大夫人操持家事,刘慕回了江淮,刘素亦是嫁人。梁王的门客自身难保,便也不多搀和。   王挽扬身子调理多时,嫁来南岭有些日子了,却也无所出。有人非议也是情理之中的。   几个月前刘暇圈住她的腰,悄悄在耳后低语,希望能要一个他俩的孩子。王挽扬心底发痒,亦是动摇着想要一个。   哪知不过短短几个月,希冀又几近降至零。   却事与愿违。   “灵夫人一心为圣上,灵瑾大人舍命救南岭,况且当年的肇赐与封号亦是无有改动,何不厚待灵夫人,且不说灵瑾大人若是地下有知,来世定会衔草结环来报,佑我大国。百姓定会晓陛下是知恩图报之人,得民心而依附,继而得天下。”   有好事长者知晓灵珑的存在,已经提请这位陛下将之接入宫,好好照看。   有为官者退了大殿后让此人莫再胡言訾议。   “怎是胡言乱语?”   “后宫已清,大人也不是不知如今后宫唯有一位齐国来的将军。”   “纵是那封后大典在即,吾辈该说的话也不会不说。”   “后宫素朴,少些妃嫔也少些前堂的是非。仆以为,陛下此举最为明智,由奢入俭,勤恳兢业。”   刘暇下了朝将此事与王挽扬道了道。   而她却是一副随他意的模样,从不吃味,也不愿多做思考。仅仅是说:“你欠了人家的,就得你自己来还。”   刘暇失落之余有些微微地泛恼,遂将灵珑封了诰命夫人,可随时入宫,亦是配了八个伺候的宫女。却是再不提从前灵珑为妃一事。可又被人说了薄幸。恩宠不再,仿佛是嘉奖一个不相关的路人。   入冬。   王挽扬的封后大典在即,迎来了今年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雪并不大,落地便化了,倒像是轻飘飘的小雨,悄无声息。   车轮辘辘,齐国的前来观礼的车马昨日已经入了京都,王挽扬早起梳妆,换上阙翟,大费周章。既知今日父亲会前来,王挽扬心中情绪糅杂,不知他们会如何看她,而她亦是不知以什么脸面相对。   鈡鼓声起,她穿着冗杂繁复的庙服与刘暇二人并行至高台祭天。   耳边轰鸣,恍然如梦。   视线越过层层叠叠的百官,在齐国众臣中依稀瞧见与自己形貌相似的那人。王挽扬将目光移开,听礼官念祝词,刘暇授予她凤印。   大的仪式上,不容许出差错。   刘暇与王挽扬站得近,纵是台下有数千百人,他却毫不在意地直接与王挽扬私语,戏说道:“拉紧孤的手,不要再跌一次。”说的是刘暇登基的那日王挽扬倒在队伍中央。   “陛下宽宏大量。”王挽扬并没有看刘暇,直接从宽袍下伸出手来,小指牵住他,回复道。   小动作自然也难以被人瞧见。庆典结束之后便是夜里的流水宴,各国使团与文物百官都被邀请出席,王挽扬也仅仅是露了一面脸,用完餐就先回了寝宫。本着礼节与宫里的规矩,第二日才与自家人说上话。   王挽扬是有些思乡的,最最要紧思念的还是家中的人,代马依风。即便与王洛山隔阂已深,表面上的关系也并不怎么融洽,虽王洛山将她推离到千里迢迢的南岭,王挽扬对他却是半点也恨不起来。   谁叫他给了她性命。   人活着总还是会有些乐的。一点点的满足就能支撑她每天早上睁开眼了。   王洛山瞧王挽扬虽然面色气虚,但是双脚走路好似稳当些,有些欣慰地问她:“南岭的日子舒坦否?”   “前阵子宫变,谁不提心吊胆。”王挽扬却是不主动说自己在这场宫变中上场出了什么力。   “睡不好么?”王洛山看着王挽扬的眼圈问。   “昨日毕竟是庆典,累得慌。”   “如今身居高位,也要注意身子。”王洛山道,“腿怎么样了?看上去好似平稳一点?”   “多亏南岭药材,我腿脚无虞,伤疤不减。比从前废人般好上许多。早些时间还练了会武,怕生疏了,多动动对身体好,祖母原来和我说的。”   “你祖母也快一年了。”王洛山叹了一口气。   “阿岑没来啊。”王挽扬道了一句,像是自问自答,“既然父亲来了,阿岑就应该在大齐,在家里好好处理朝堂里的事儿。”   两人都心知肚明,从前刘暇并不掌权,齐国楼烨自然不将之放在眼里,保住王家上下的仕途与性命都是勉强看在刘暇“一国之君”的情面上,然而如今梁王逃匿,大势已去,刘暇当政,王挽扬又登上南岭后位,齐国便是改变羁縻策略,再次擢升已被冷藏许久的王洛山,而王岑的进士也十拿九稳了。   “你要是想他来,等过段日子他闲下来了叫他来。”   “那等会我写封信,父亲帮我带给阿岑吧。”   “你姐弟俩小时候都不说话,长大了倒是处得好。”王洛山笑呵呵。   “小时总不懂事。”王挽扬知道自己即便是长大了也不懂事。   “为人父母就该懂事了。”王洛山意味深长。   王挽扬吞了一口口水,低着的头稍稍抬起,一副无恙的面色,说:“我大概这辈子没法生育了。”   王洛山一惊,“什么?”四处看了看,让王挽扬噤声,“才多大岁数,贸然说什么胡言。”   “如今不是我不想,而是女儿不行。”   “太医瞧过了么?”   “太医还不知晓,百花谷的药王倒是看过了。”   王洛山又问:“何时看的?”   “上个月。”   “什么原因?”   “多得很。”常年征战留的影子,操劳与忧思结成的果,长时间断了汤药等等,连日连夜不休造成的紊乱,都是从前的业障。   王洛山闻言一皱眉,闭上眼轻声叹:“挽扬啊,父亲老了,经不起惊吓或是糊弄,你今日这话无论是真是假,父亲都当真来算。”   王挽扬鼻子莫名感到酸楚:“对不起了,女儿不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王挽扬若是无所出,大概会让全天下贻笑大方。   “他知道么?”王洛山指的是刘暇。   王挽扬摇摇头:“我并没有同他说。”   “你需要一个孩子。”王洛山话语剀切,确实如此。   “嗯。”王挽扬并不想再说这个,“过段日子吧。”   清清楚楚记得那日赵潜将还在京都的药王请来,药王搭脉后问她同灵瑾是什么关系。   王挽扬不解其意,倒是赵潜瞧出几分事理。与闲得慌的药王澄清:“仅仅是认识。”   药王又问王挽扬年岁几何了,是否嫁娶育子,知晓之后可却叹息,说了句自己无用。与王挽扬道清楚病情原委之后,宽慰她道:“明日我便启程回谷,再翻些药书医书,姑娘若是放心我诊治,我尽快再来京都替你除这顽疾。”   王挽扬道了一句多谢,坐在床头发了一下午的愣。   赵潜见她这般,没敢轻易打搅,退了门出府寻霍兮,自然不会同他讲王挽扬的犹如落入深渊境况。   哪里又知,当日刘暇就亲自登门,劝服王挽扬同她回宫。   并非劝服,身为帝王,旁人没有不从他的道理,也没有违逆他心的本事。   如若当时刘暇没有寻到她,王挽扬处境也不会如现在一般那么难堪。被迫赶鸭子上架,登上了后位,却是是顺了王洛山的意,也顺了刘暇的意,将她牢牢拴住在身边。   然而王挽扬又将面临千夫指,她的这份残缺与当年的自己一般,感同身受。   自卑的情绪无处可藏,却又要藏得严严实实,不让人发觉,王挽扬觉得自己是个拖累,一次次地想若过去种种皆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体康健的时候如果能和刘暇生下一子,倒也是无憾。   只是她忘了从前的她并不想与太多人有过深牵连,是因为害怕遭人抛弃,她并不想成为任何人的累赘,也不想给自己的子女造成负担。当年的她并不想成婚亦不愿孕子。   刘暇给予她了希望,但王挽扬觉得自己或许要让他失望了。   眼下有几条路可以选:其一是听从王洛山的秘密安排,假孕并狸猫换太子;其二是彻底远离南岭与大齐,不再与人有所瓜葛;其三是与刘暇和盘托出,从皇族的世子郡王中选一子来抚养。   王挽扬敲不定主意。   王洛山说明日再来宫里看她,王挽扬点头说好。回了内殿取出纸笔,给王岑写了两封信,又给岳纨写了一封。写给王岑的第二张信笺塞在了岳纨的封皮里,也让王洛山代交了。   一颗心放不下,也不知自己做得是对是错,亦是害怕王洛山拆信。   夜里并不能安眠,而刘暇睡得迷迷糊糊,吹了灯嘟囔地问了她一句:“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   刘暇闭着眼,听后往王挽扬身后蹭了蹭,抱紧了她一些。   狐死首丘,他知道她的思亲,知道她的动摇,她阒然的踧踖。后半夜的雪下得极大,月影落在积雪上,杳然无声,二人皆不成眠。    ☆、【第六三章】手与足      南岭的这一场雪下了好几日。   起初几日积雪深厚,马车都不便行路,后一日雪中夹了雨,道路两侧的雪化了大半,地上湿漉漉的,路面则更是滑。   王洛山并不怎么常入宫寻王挽扬说说话,到了临走前的那几日,才又入连翘殿见了她一面。   “我说的话,你不要忘了。”王洛山对王挽扬道。   王挽扬看着他,说出了自己的考量:“这样做极为冒险,而他夜里通常都来我这儿,若是被察觉我并没有肚子,我该如何解释。何况,太医院这么多医官,这里不是大齐,父亲又有几分把握?”   王洛山静思片刻:“再等两个月,等开春了再做行动。”   “如若把我不能孕这件事告诉他呢?”   王洛山轻笑,似是觉得王挽扬依旧天真稚嫩:“纵然能留你后位且保守秘密,刘暇岂不想有自己的后嗣?他身为帝王,愿意为他开枝散叶的女子又有多少。他难道会容许非他亲生的孩子有朝一日登上皇位?”   “如是,我这场封后之仪又有什么用呢?”   “在无皇嗣的情况下,一介女子所享的‘后位’是荣宠的象征,足以威慑众人。若是有了皇嗣,这面上的荣华,大部分都将分予后嗣身上。历朝历代,每家每户,皆是如此。”   王挽扬闻言心中愤懑难抑,又听王洛山道:“不要嫌父亲说的话难听,但却是此理。”   因而女子不过是传宗接代的用具。   而王挽扬是不是应该庆幸自己逃过生育这一劫,不必做此工具。却冷不防得被告知,“不能生子,你便什么都不是。但若装地像,倒还派的上几分用处。”   所以照此看来,她并不能自己选择不被当成工具,因为她连做工具的资格都失去。   王挽扬自知生死都与王家有关,因她是王家之女。却忿恨父亲‘人尽其用’这一点,认为他不做商人真是可惜了,分毫都要榨取,连亲生女儿皆不放过。   野心这二字如何写,该是好好对王洛山请教一番。   王洛山或许是无后路,想要在齐国长足,因而他不能仅仅做不二臣,要留足势力,方能在进退维谷之时与皇权有一席话语之地,让在位之人不敢轻举妄动。   他习惯了反手为风覆手为雨,一次打压,被收回了话语权的他,自然不愿就此罢手。他本就肩负让世家壮大之责,也不会再让自己重归一次过去几年的低头度日。   然而王挽扬终究是点了点头:“好的,我晓得了。”   各国使臣动身回国,王洛山自然亦是。沉重的宫门被推开,坐上了马车,再回头遥望一眼王挽扬所住的宫阙,心下微叹,人这一生的命,皆难以由自己掌控。万千人如浩浩汤汤江海中的一粒沙尘,只能随顺水流,直面波浪,漂浮或湮灭。   王岑收到了通过岳纨转交的那封王挽扬的书信。本是惊异与喜悦,却在拆开信的那一瞬间,皱起了眉头。   他这些年或多或少地将王挽扬受的委屈看在眼里,亦知道因女子身份在朝堂行走不易,在家中亦是小心谨慎,无半点舒心样子。   但王挽扬此封信意在求王岑助力,她不愿再做棋子受制于人,而是丢下一切逃离。然而王岑亦不希望王氏一族力量受损,却又对王挽扬处境极为心焦担忧。   要知道世家的壮大与朝堂天子之间的势力并非区区联姻就能相互对峙,王岑开始怀疑起父亲所做是否是正确无误的。   王岑从小便勤勉努力,冠以嗣子之命而教养,因事事皆由王洛山掌控,他思虑素来甚少,倒像是个不怎么谙世事的少年郎。前些年祖母离世,处事学业官场几番受挫,王家败落之后,他才迅速成长起来,渐渐变得能独当一面。   人谦和有礼,并不张扬,而表面的乖巧顺从谦卑平稳之下,王岑开始渐渐动摇,并不太认同王洛山的谋略。但无论是王洛山还是王挽扬,他们所愿的行动,皆是冒险。   王岑亦是想,不如做个平凡人。可他这粒尘土却不得不被推到浪前。   融雪的几日特为寒冷,侯止舟如常地来王挽扬这里例行诊治。   “雨雪天总是这样,服了你的药,敷了你的膏也不见好,”王挽扬道,“我都习惯了,不必再过来。”   “药有疗程,娘娘吃一顿忘一顿,也不按时涂药,自然不会好。”侯止舟又拿出了几盒黑玉断续膏交给医女,再由医女转达给殿中的宫人,讲清如何用药。   王挽扬依旧被他爽直地低斥,想着自宫变后,自己确实对服药什么的再也提不上心来。一方面以为自己混战之中还能勉强苟活,腿不过是陈年旧伤,于她平日做事并无阻碍,总之比在大齐的时候好上许多,因而也就无所谓吃不吃药了;另一方面,则是单纯觉得麻烦,虽有宫人帮她暖药,她让人放在一边就忘了吃了。   却不了到侯止舟竟是诚恳地说了一句:“在下医术拙劣。”   愣怔了片刻,王挽扬意识到,侯止舟是在为灵瑾的事自责。   “三个月了,过去的事就不要再耿耿于怀。”   侯止舟叹息一口:“眼睁睁见人没了呼气,身为医者却束手无策。觉自己无能为力是种过错,仅仅会以药医病,却不能以药医人。”   “我亦是愧疚,百花谷的药王是我带来,而灵瑾已经没了。若我马再快上那么一些,指不定他还能活。”王挽扬情绪来去快得很,因灵瑾同她并非熟稔,没了便没了,一开始有过责怪自己,尔后这等内疚却无影无踪。   不知刘暇是否同她一般无心无忧,灵瑾伴他多年,私交胜于故友,情同手足。刘暇处变不惊,并未流露出半点感伤与忧愁,王挽扬一念到此,心便凉了半截。   而正好刘暇早早地下了朝,来到了殿内,侯止舟还在里头写方子。王挽扬心里轻笑自己想什么来什么,真是凑巧。   刘暇直接走过去坐在了王挽扬身侧,笑着对侯止舟道:“侯医丞倒是瞧瞧她有喜了没?”   “让韩太医瞧去。”侯止舟连皇上也依旧照旧不误地膈应。   “这几日你睡不好,会是这个原因么?”刘暇侧着身问王挽扬。   王挽扬吸了半口气,明知生子无望,刘暇期望越大,她心中负罪感便是越重,现下却不敢当面揭穿,于是摇头道:“我觉着不是。”   侯止舟笑着起身告辞,说改日让韩毓来一趟,他并不负责问诊。待他走之后,王挽扬松了一口气,生怕侯止舟瞧出些什么,便问刘暇道:“太医署分科这么细么?人皆是不瞧其他病症?韩毓在我面前亦是瞧不起正骨科。”   “韩毓从前是军医,自然也懂正骨与伤寒,大概是厌烦了才转到大方脉,只看妇人科罢。”   大概是心中烦闷,王挽扬思绪跳跃,也不知以什么话题来缓和过度,遂径直问刘暇道:“这后宫里头,若只有我一人,不太像话罢,惹人非议。”   “你管那些人做什么?”   为了缓和气氛,王挽扬便解释:“宫中少有妇人,那韩毓是不是太清闲了?”   刘暇盯着王挽扬的神色:“她偶尔也会为医女或是宫人瞧病。”   觉察到刘暇的目光,王挽扬看了一眼他,平了心神道:“我只是不晓得如何做这个‘皇后’。”   “孤亦是不知如何做‘皇上’。”刘暇攥了王挽扬的手道,“你我都无经验,两个人一起,也就不怕什么。”   “你确是想做帝王,而我又何曾想过呢?至今仍在犹疑,才会如此惴惴不安。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却对什么都不甘心不满足。”   “人非自己能做抉择是否出生,但大多皆是活了下来。也不是所有人都想得透如何过活,但大多都这样活了一辈子。”刘暇几乎是听出画外音,握着王挽扬的手紧了些,循循善诱,“少年时在齐国为质,我自然不甘心,若非这种不甘,我也不会想归南岭。想不明白就别去想,大不了就当是陪我?”   “我一个人陪就够了么?”王挽扬不看刘暇的眼睛,再做试探。   “有你足够。”   王挽扬至今也不明白,似刘暇这般看似对什么都不上心不在意的人,为什么会想要登上皇位,为什么对她执念那么深。王挽扬想不出自己的一点好,也想不出刘暇有什么好。   “刘慕回江淮好些日子了,你打算拿梁王一家如何呢?”   “在宫里或许听不到这些传言,然百姓议论纷纷的是小晖儿并非刘広所出,意指四夫人与父王有染。如若是这样,也唯有一直软禁了。”   “这些传言是谁散出去的呢……?想来……对你亦是极有好处。一来小郡王长成人后无能威胁你的地位,二来你留他一命,当做反攻梁王的筹码。”王挽扬探了一眼刘暇的面色说。   刘暇却是道了一句:“刘慕的疯是装的,赵潜那兄长吝之也在江淮。”   “刘慕到底疯没疯,大抵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若她无大碍,会不会对你不利呢?百姓之间才会以讹传讹,此事是真是假,你怎么会不知,大可去问一问你父王。”王挽扬不留情面地将事正中红心地说了出来。   无论传言是谁所说,对刘暇有益的,他自然会加以利用。   “不用问了。”刘暇最好天下人都以为小晖儿是父王之子。梁王众叛亲离的滋味也应不好受,本是将子息传位皆寄托在刘晖身上,倘若他也觉刘晖非他所出,那么刘暇这几年对这位小郡王的关照根本就是在施惠于自己,什么秦城什么赏赐,不过都是给予嫡亲弟弟的一份微小之礼。   “用完午膳去见一见昭王罢。”王挽扬见刘暇脸色不佳,便提议。   刘暇闻言轻微地发怔,尔后揉了揉王挽扬的发顶:“不必了,他晓得的。”   同王挽扬一样,刘暇并不愿与自家父亲有过多的接触与深入的交谈。王洛山与王挽扬之间,王挽扬顺从;而刘卉与刘暇之间,刘卉宽容。既然谈不拢,不如不见,来得爽快,总归那两人皆不曾主动抗争过什么。    ☆、【第□□章】逃别离      不曾表露过反对的人也会有自己的主见的时候。   王挽扬如是,刘卉亦如此。   这厢还在与许先生讲孽障儿子,果真不出所料地,刘暇又给刘卉安上一个浪荡昭王的名号。刘卉虽然时而迷醉在酒池肉林,身边也不乏美人相伴,但他却从不做出坏人家庭之事。更何况,与皇嫂一行苟且,他更是深恶痛绝。   人家不过是长久风流,哪里是这等下流?如今兄长远逃,刘卉可不想落井下石。儿孙的纷争自由他去,只是刘卉不愿再参与进来。   “许如庄你倒是瞧瞧你教出来的学生,拿父王做棋子,还讲不讲孝义?”   许先生微笑:“这件事上,你若是退让一分,有利无害。”   “利是被那小子占去了,本王却落得叫人指点污蔑。”刘卉忿恨地丢了鱼竿。   “年纪大了,还在乎这些做什么?”许先生将之捡了起来,再度交还到刘卉手上。   昭王刘卉打量着许先生递过来的鱼竿,哼笑着说:“许如庄啊你如今站在那小子一边了?”   许先生目光投向水面,低声回答道:“臣只是站在南岭朝堂之上。”   而这日赵潜的府上倒是迎来了一位不算脸生的客人。   于是乎,遣人入宫送口信,问问这位皇后娘娘还能不能随意出宫。   听到了赵潜的话后,王挽扬心下笑自己纵是能出宫,来去亦不自由。明里殿中身后瞧不见人,但确实有暗卫在暗中监护。   因而很多事情都无法着手去做。   赵潜相邀自然要去,到了那儿才发现这位客人竟然是许久不见的小郭子。于是心下了然,定是王岑收到消息之后,让小郭子前来反馈与相助。   见到王挽扬之后小郭子欣喜万分,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话儿,才想起正事儿。此番前来的并非他一人。   赵潜与王挽扬约了下次一块儿去听戏,就在霍兮的那戏园子里,为的是降低暗卫的戒备。而王岑安排的车夫届时会在城东的茶馆前等候。   王挽扬本意当然不是让王岑全程参与,只是想告诉他自己对留在南岭的态度,没料到王岑当机立断帮她做出了安排。   这样也好,多几人照应。王挽扬只怕自己这么一走,反倒是连累赵潜了。然而赵潜全然不在意,笑着说:“我只是和寻常一般,同你听戏,其他一概不知。”   “我叫上他一道来。”王挽扬思考了片刻,说。   丢了皇后这种事情,放在任何一国皆是闹了大笑话的,王挽扬笃定刘暇不会大肆宣扬,若是一直找不到她,也会对外宣称皇后已殁。而用暗卫找人几乎是笑话,毕竟人若要在这么多国之间逃脱躲藏是极为容易的,而暗卫不能用皇榜公然寻人,追捕便是受阻。   筹措完备之后,王挽扬便回了宫,在回殿的路上远远望见了俞枳。一想到他如今是在掖庭便有了几番唏嘘,她亦是不好意思出声相唤。而俞枳瞧见了王挽扬仅仅是轻点头行礼。   陪在身边的宫人小声议论与她说:“俞总管是今年方提上来的,腰板挺得看不出公公的样子。”   而王挽扬眉头微蹙,小宫女便不敢再多说。   又过三日,王挽扬夜里梳洗完同刘暇提议一起去戏园子,刘暇眯着眼望着摘了发带的王挽扬,靠在床榻上说好。   屋外寒冷蓼萧,但是殿内有大件黄铜暖炉,点着蜡烛也暖和了许多。   待她上榻翻过刘暇睡在里侧,拿出了枕头后的书册时,刘暇扣住她的手腕,并不似将睡的困顿模样:“今晚不要看书了。”   “你那边还有一堆折子没批,坐我边上,你观你的,我看我的,不好吗?”   “今夜不想看。”刘暇这副模样,叫她瞧出来了是在撒娇。   王挽扬听后浅笑,眼底是薄淡的宠溺,将书放在一边,低了头亲了亲刘暇的额头。哪知被他一把拉下,趴在了他身上。   刘暇此时此刻的神情大抵能用“娇蛮”二字来形容,王挽扬只觉得怪可爱。心下却始终隐忍着不让情绪宣泄,锁好那扇“将要远离”的门。冰凉的吻落在她眼角、鼻尖乃至于嘴唇,王挽扬紧闭双眼,这样就叫人瞧不出她的不舍了。   他人或觉她不可理喻,好端端的皇后为何不做,分明一直恪守本分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不仅王氏一族在南岭有了牵制大齐皇室的靠山,刘暇与王挽扬还算是两情相悦终成眷属。然而,自己生不出子女对于皇胄来说,并非小事。   若她继续以南岭皇后自居,大臣与百姓也不会将之放在眼中。这后宫不能仅有一位无法生子的皇后,或许她的头衔可以不换,然不能不生皇子,不然无法延续皇脉。于是,刘暇必定会再娶几位后妃,用以平衡朝堂众臣的势力。原本后宫只有一位外来的皇后,自是对整个南岭的党派局势无有影响,倘若一旦娶了一名南岭的世家小姐或是重臣之女,这等的稳定局势将不复存在。   而她则更无皇后的用处,再度沦为空壳。   王挽扬不愿再见到这般的场景,于是才生了远离之意。凡事难有两全,若想自由,必须得割断各种牵连。   这一辈子都还未肆意活过,王挽扬无法不向往这样的生活。心中那颗种子,已然发芽,继而不可遏制地茁壮。   刘暇将她的发丝绕到耳后,捧住她的脸,抿了唇笑得骀荡。   将外衣一件件除去,在这个寒凉的冬夜里也丝毫不觉得冷,手指接触过的肌肤之下的血液大概都几乎沸腾。   王挽扬背脊之上渗出了几粒汗珠,刘暇不再冰凉的手指轻拂微微凸起的脊柱,纵然过去多年,还有战时的擦痕。她在上,摸寻到那双手,将之从背后捉住,十指相扣到面前,对上他深色的眼眸,轻轻一笑,随即俯身轻吻他的喉间,咬住他的锁骨。听到他的低喘,满目皆是满足。   脑袋昏昏沉沉,如同喝了酒一般腹中灼热。夜色旖旎,烛火阑珊之间是刘暇醉人的双眼。王挽扬探出舌尖吮吸他如色泽如桃花的唇瓣,身姿起伏如韵律。心跳久久不息,亦不知何时睡去。   第二日并没有早起,两人都醒了却舒服地睡到了将近午时。王挽扬并不带走什么,也不必整理什么行囊,更是怕刘暇生疑。   如往常一般在二楼隔间听了一场戏。台上的花旦是姑娘扮演的,娇媚得让台下人都移不开眼儿。   “这是位姑娘是新来的?”王挽扬凭栏问着刘暇。   “从前没见过,你应是问霍兮。”   王挽扬调笑道:“你不是这里老板么?”   刘暇面上似是委屈:“来得哪有你频繁。”   “姑娘唱得连我骨头都酥了,你当年可没这么厉害。”王挽扬眺了刘暇一眼,戏谑道,“想着我往后日日都要过来。”   “昨夜是酥得不够么?”刘暇倒了茶轻笑,“还要来戏园子寻乐子?”   王挽扬哈哈笑出声。   一连喝了好几杯金骏眉,她耳语刘暇要行方便。而自王挽扬一出雅间,刘暇一人在隔间内默默听完了二场,可都不见她回来。   刘暇让渚叶去瞧一瞧发生了什么。   渚叶方下楼,偌爻端着小食上来,见刘暇百无聊赖,便随意说了几句。而直至刘暇听到了那句“前几日好像是瞧见了小郭子”之后,幡然顿悟。   王挽扬是一早便要逃。   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呢?昨日还同他耳鬓厮磨,这也是计划之中的么?或者说是从王洛山来京都之时便决定了?还是更早呢?   宫变之时亦是瞧得出她早有打算一走了之,本以为用“皇后”这二字能拴住她,哪知根本无用。   从他们相识起便是如此,王挽扬但凡要走,便难以挽留。而刘暇一次次从询问她的心意乃至以手段硬留乃至服软的请求,皆留她不长。   刘暇最为忿恨地便是这一点,王挽扬她分明并非不欢喜刘暇,而是无情无义到忽略他人情谊只顾虑自己的痛楚。   在大齐时,王挽扬知刘暇终将归国却无所谓刘暇的去留。   出使南岭,不情不愿再与他相见,并且宁愿不顾腿伤也要冒雨走。   宫变那日,她成功退敌斩杀百人,尸横遍野,血肉模糊,体力不支依旧要策马逃走。   而到如今,前一刻还笑意妍妍,插科打诨一个不落,后一瞬便不管不顾地离开。   计划周密得很,亦是无心无肺之人才能有到这样毫无破绽的演技,也正是对她过于抱有期待才会一再相信与纵容。   明明互相欢喜却又不能厮守,明明各退一步便能相伴。然而王挽扬面对刘暇,并不愿服软,她大抵还有仅剩不多的自负,不愿在他面前扯去所有伪装,被看得如此透彻,鲜血淋淋。即便两人一旦亲密起来,王挽扬偶尔会立刻暴露自己最坏最丑的一面,但她从来不愿脱去自己的逆鳞,因那不是铠甲,那是她身体发肤的一部分,拔不掉的。   由此来看,王挽扬像是被拴在厩中,却想挣脱缰绳桀骜不驯的烈马,而刘暇是一条孤高睥睨着猎物,缓慢缠绕并将之置于死地的蛇。   共同之处甚多,不同之处亦非寥寥。但谁都不能将对方阻碍。   桌上的茶放一会便凉,刘暇没再喝下。   他甚至不想再去追她回来,觉得自己似个被遗弃的笑话,巧取豪夺的事情不能再做,只怕令人生厌。便只遣派了暗卫,并且嘱托若寻到了亦不要打扰。   然而他始终是慢了一步,此时的王挽扬谋划多日,且不似从前虚弱不能行动,在接踵摩肩的茫茫人海中要寻到这样的一人,确如大海捞针,非为朝夕之举。 作者有话要说:  王挽扬v:别拦着我我要学习 ☆、【第六五章】义断绝      王挽扬跑到茶馆前,一脚蹬上王岑一早准备好的马车,坐好,复拉下车帘。于是平了心神,道了一句,让马夫可以赶车。   而她不知应该去哪里,回大齐吗?若到了京城被王洛山撞见如何交代?留南岭吗?刘暇的人迟早会将她寻到的吧?   最终她别无选择,大抵只能去封城。那个曾经与娘亲生活过一段日子在记忆中早已褪色的封城。   人情如酒,长时间的放置就会挥发了。从前在大齐的时候,她何尝不是时时刻刻都想回来,但这次逃离出京都,却蓦然不知何去何从。冷漠淡然得甚至都要忘却这座山陲之下的小城。   对那里的印象已经不太深切,唯有的几段不过是年幼的自己与娘亲的对话以及模糊的场景。更多的记忆全都交给了京城与愁岭。   大道上风声呼啸如龙,黄沙漫天,几迷人眼,而她却一路通关,并无什么盘查,如此轻易的离开让王挽扬几乎不敢相信,留有后怕。   而车夫似是瞧出王挽扬的疑惑,同她解释说:“接上小姐之前,少爷让我去许府上拿令牌。”   问车夫要了那令牌,拿在手里一看之后,王挽扬才晓得出城的通牒是许先生府上的。心下又一阵疑惑,但随即又明白了过来,许如庄此人是素来不赞同王挽扬长居南岭的。即便他们并无接触,但她能觉察出他的疏离与不屑。   他大抵是怨王挽扬惑乱人心,身世不宁罢。   这样也罢,多一份助力不是坏事。   刘暇一人赶着前往连翘殿内,大殿空空荡荡,唯有几位宫人。走到方案几前,一摸今早熄灭的暖炉,竟是还未冷却,留有温热,吐出一阵烟。   抬眼望见剑架,他送她的那把新铸的剑也好端端地搁在架上,她竟然什么也没带走。而那床榻上枕头边工整摆好了一叠书,最上面那本摊开着有折角,余下还有几册还未读,刘暇讪笑自己,王挽扬是也不打算继续看了么?   于是他一人独躺在朝夕共眠的那床榻上,伸手一侧却是空无一人,蜷缩在一边,闭上眼儿小小地睡了一会。脑中思绪不由地折返,慢慢停留在王挽扬跌落马后,在梁王府上歇息的那几个日夜。好想她,便悄悄地登门探望哪知她神色凌厉如剑,双目犹如怵血,那时大概就根本恨透了他。   刘暇无从辩解,因她摔下马亦是有他之责,不可全然推卸。也叹早应听俞枳的劝说,不该费尽心思地将她留下,越是渴求就越会弄巧成拙。可当时的自己竟是怒在心头并不听劝。   王挽扬走了,灵瑾殁了,刘暇在想这皇城宫阙大抵真的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了。这也都怪他自己,不怨他人。   若非他少年执意归国□□掌政,又怎么会落至这一步。   如今不过又回到从前,孤家寡人,无人嘘寒问暖的日子。既然从前能活,如今也能活。   第二日早朝众臣亦如往常,刘暇面色照旧,叫人看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亦是吩咐内臣下去,若此后有皇上皇后共有的大典与仪式,则宣称王挽扬身子乏,便不让她出席了。   经由宫变一事,西南匪寨也一一归顺平定,朝中无攘夷大事,唯有户部官员编算四柱清册,司会上报来年预算,预估赋税。   私底下搜罗梁王逃匿的军队并未停止动作,而整个南岭上下百姓,皆以为刘広已故。有些时候无论当时事情真相如何,只要一统悠悠之口,多数人知晓并广为流传的,便是真实了。   这灰色世间的车轮滚滚,不过是一场扬起的红尘。   群臣百姓自然不会关心梁王活着与否,对于他们来说,这个人已经过去了,记在史册与戏笑缪谈中的人与事,不过是为他们无趣乏味闲得发慌的生活平添些乐子。   下朝又径直回了连翘殿,翻了些旧物,想把王挽扬未读完的书看了。   哪知一打开书卷,一张信封就掉了出来。   上面写着“刘暇亲启”,是王挽扬的字迹无误。   拆开信封,取出信笺,凛利的笔锋如刀剑相交,字似其人,话语却难得稠如春水。   刘暇有些愣怔,读了下去:   “见信如晤:再过几日就立春了罢,年里总是春寒料峭。想一想好像总是没同你一起守岁,也未曾一同过过年,上一次我还是在回大齐的路上吃了几个饺子权当过了年。这封信话语叨叨,莫要嫌我啰嗦。   不知你此刻是否对我怒极,怪我不说一声就走。人生在世,聚少离多,没办法,我知道自己任性不讲情理,但是觉分别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自知我是一极为自私之人,这点到现在还是改不了。   开门见山地说,思来想去,我并非合适在宫中生存。并非说宫内尔虞我诈,这后宫如今唯我一人,让我倍是受宠若惊,但亦是忍不住欣忭。然我非谦和有礼,隐忍大度的女子,这后位于我来说,是有些重了。这是其一,你或许不以为意,的确,我自己也觉得这缘由有些搪塞。   其二,幼时我便知晓父亲欢喜阿岑甚于我,他送我来南岭这一举亦是让我喜忧参半。喜的是我算是钟情于你,若同你过活,定比寻常日子有趣;忧得是他将我视为世家复兴的一枚棋,亦怕自己不能适应南岭。你晓得我在这片土地上罪孽深重,来到此地后,日日忧思深重,如今凌驾于这些亡灵之上,心有羞愧,辗转难以安眠。与你相识多年,不如当年果决,变了许多,自己都快不认得自己了。   前年腿折,你终宵刺探,减一分则喜,增一分则忧。后虽小差,犹尚殗殜,无所娱遣。起初虽为忿恨,但你来床前,总归聊资一欢。我时常不以好面色示人,是内心戒防。虽有痛心,但未疾首,我知晓你总不会存心让我受苦。因那时身不由己,马被刺中,我难以幸免,你为我学汤头歌,通晓药材,这一点我是明白的。   你既为帝王,江山社稷责任之重,非我所能全然明了。几余月前,见小郡王乳牙方长,聪颖可爱,而岳纨与晏归亦有龙凤胎。我心痒痒,亦是想若有身为你孕一子也是极好。你知否?从前腿疾在身,无人怜惜,满目嫌弃之时,生在世亦为浑浑噩噩,不愿多有牵挂。故友旧识寥寥,沉湎于自己的一方世界,尤为可泣。赵潜昔日助我颇多,我无以为报。现她安好,淡出朝政亦是我想见到的。往日在大齐,你我并肩携手,出戏园,入书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共坐一车,历历在目。而若非见你与你相知,我不曾愿婚,更不想怀胎产子。羁绊深怕做他人的拖累,让我愈发瞧不起自己。而今多谢侯医丞,吾腿脚即将康愈,身姿亦能再上战场,纵不敌从前,但做一平常人已让我感激涕零。   而越见你对小郡王的荣宠有加,我越是恐不胜悲,只笑自己不能日日呼酒买醉。如今山河既定,后嗣定为重事,而我独享圣宠却无所出,对你不住。莫要笑笑说彼此尽力总会得偿所愿,刘暇你诚然,而我并非如是。前几年身子不佳,韩毓几番调理亦不能于常人无异,今药王为我诊治,断言此生难以怀胎。每每你下朝,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语汝,及与汝相对,又不能启口。一国之君若无子嗣,社稷难稳,后无来人。自觉不配后位,也一心望同从前一般,孤独终老,享拥清净。   我此番离去,莫要迁怒他人,我父亲毫不知情,若向他施加压力,我则更难在大齐抬起头来。既然有了百年停战之说,还望齐岭两邦和睦。   闲余时还想唱一曲吗?偷溜出来在霍兮的戏园子里扮相也要小心被觉察。走了之后就有些想听你的戏了,我娘也总是唱给我听,但曲子还是你唱的好。   不负责任如我,然信你能想通,也定能处置好种种。   不必挂念。”   捏过的信笺有些皱了。   她说不挂念,好似真的能不再挂念一般,刘暇可没那么容易说服。   什么叫做“无子”便不能再留?   刘暇从未想过要似历朝历代的帝王一般,生子且传位于人。   生无选择,那样给予帝位之人又何尝不苦。都已经不能做抉择是否出生,那也总要让这些存活下来的人想透要过怎样的生活罢。他是自我矛盾,怕王挽扬想通则离他而去,却对皇位依稀抱有能力强者而上的念头,他不想世袭乃至于皇胄侯爵六亲不认,挥刀相杀。   可王挽扬只会逃避罢了。   若她真对他爱之入骨,这些微小的荆棘又算什么。他不敢一味强求她,但王挽扬习惯了固步自封。她只花了一点点的喜欢,一点点的胆量,剩下的力气都用来保护自己。   刘暇失笑,将信塞回了信函,放入袖袋之中。   起身而走,跨出门槛,拾级而下,离开这座连翘殿。而他回首再望一眼宫殿上的匾名,拂袖,恍若振翅而走。   连翘,性凉,味苦。   王挽扬又怎能住在这处呢?    ☆、【第六六章】自力生      大抵是在军中度日,王挽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似王岑一般不谙疾苦,虽往日颓靡时也曾重金挥霍,但贫苦日子亦是能过活。   用王岑给的为数不多的银两,在封城添置了两间小屋。前面那间可做店面,后头则为起居用,分为四个隔间。她留在宫内兵器都未带出来,但心中却是想做起同娘亲一般的刀剑生意。   正好她在兵部的那三年日日制图,亦是对兵器甚是了解。封城为两国边界,常年交战不安宁,时有匪暴之徒拦截商队,进行洗劫。   王挽扬想着若在此处做起兵器生意,还是能赚上一些,毕竟家家户户都需要刀子,钝了锈了都能以此来换上一把新的。   然封城虽小,兵器铺子早已有了两三家,王挽扬后来者如何居上,亦或是维持生计,都是一大难事。她自己单凭一己之力无法铸铁,然从老铁匠手中取来依照自己设计完备的图纸锻造好的匕首再进行贩卖,利润尤为稀薄,方可勉强度日。   因而王挽扬这间铺子一开始并不大,唯有的几位伙计就是小郭子以及王岑那日请来的车夫王萧,分别分担铺子里的打杂伙计、运输货物、出门洽谈生意等事宜。账房之事则是先交由王挽扬自己操持。   让王挽扬意想不到的是,如今封城的捕头竟是亲自上门拜访。她连忙请他入后堂,只闻邱捕头似是难言道:“王老板。”   “邱捕头有事请说。”王挽扬替他沏了一壶茶。   “衙门里是想从您这儿购一批腰刀。”   王挽扬暗暗吃惊,因封城兵器铺子不止她一家,而她实属新立的铺子,怎么会得到官署的垂涎呢,于是又问:“邱捕头,那这批腰刀的规格与数量是多少呢?”   “六十把腰刀,不多,然今年的规格同往年的不一样,上头有令,需为三尺二寸,”邱捕头掏出一张图纸,“按照这个样子来做,需再做得轻便一些。”   王挽扬点点头,凝眉思忖:“需何日来取呢?”   “一个月后。”邱捕头又说,“不知可不可以?”   王挽扬露出有些烦难的样子,同邱捕头讲:“我这铺子里的兵器并非自己铸打,这一来一回总要耽误些时日。何况造腰刀,铁则是要多练,用纯钢自背起用平铲平削至刃,刃芒平磨无肩,乃利秒尤在尖。若想造上等的腰刀,按您的算法,一日就得铸两把,有些难了。”   “若能再开高一些价,王老板这儿是不是能尽早拿到刀呢?”   “即便您价开得再高,铁的成色不过如此,若想快些取也可,只不过就达不到您给的要求了。”王挽扬望着苦恼的邱捕头问,“我见这封城还有其他几家兵器铺子,邱捕头要不要再去问问他们?”   邱捕头叹了一口气道:“现有的三家兵器铺实互相勾结,因封城对兵器需求实为不少,而他们说好又一致抬高兵器价格,这物与价已然严重不相符。百姓们也倒还好,菜刀防身亦是常见之景,然军衙不可。封城并不受齐国亦或是南岭直接管辖,此处并无兵部调派分配军刀。衙门已苦于那三家的兵器垄断将近一年,也想过可出城去买刀剑,但一次不过几把刀,运输则是破费。也想过直接找铁匠造刀,省去兵器铺这一环,然而单纯的铁匠懂如何铸造兵器的为数甚少,也不知配比,只能按照模子做,懂行的又都归顺了兵器行当。”   “他们的开价是多少?”   “一把普通的腰刀要五两。”   若是放在从前,王挽扬定觉得价格不贵,京城里一只蟹黄小笼也要三两,然在封城两间屋子亦只要五十两,便是觉得开价是有些高昂了。如今她替人磨刀换新也不过是仅仅赚一笔差价,每把刀都差不多是五十钱。而最为普通的铁制长刀也只要二两银子。   王挽扬思酌了片刻,拿出算盘拨动了几下,对邱捕头道:“我这边给您要价一把腰刀三两,再低不可。”   邱捕头似是舒了一口气道:“王老板是个爽快人,若您愿意接下这单子,可否先造一把给我瞧瞧,如是可以,再铸剩余的?”   “可,”王挽扬,“第一把腰刀铸好最快需要三日,其余的一个半月尽量赶工出来,您说好么?另外定金先给五十两,等全部交货,您再补全如何?”   “王老板是爽气之人,这两日我这头拟定好了文书之后,一式两份,一份予你,一份留底,您可随我一同去官衙请府尹盖章落款,去库房提金银。”邱捕头又道,“另有一件事,需要劳烦王老板。”   “您说。”   “照理来讲,官衙采购皆应公开竞价,然那三家兵器铺子欺人太甚,我这为了节省开支方私下来寻王老板,也愿做成长期合作,可县令的小舅子开了那蔡家兵铺,因而每每县乡的兵器皆是从蔡家所出,价格亦为高昂。此次吾辈想先通过府尹批下了购货文书,就怕县令四处为难,因而还要王老板先保密一段日子。您放心,货款肯定不少您一分。”   待邱捕头走后,王挽扬将此事与小郭子以及王萧简单说了几句,小郭子心领神会便去四处打探,入夜之前将消息摸了的个透彻,回来一禀王挽扬道:“确实同捕头说得一般,这单生意我们做不做?”   “做自然要做,只是不亏本也是件难事。若此次做成了官衙的单子,往后来寻我们铸剑的人亦会多起来。”王挽扬放下了算盘道,“我只觉得辛苦你俩,跟着我并没有什么好日子过,往前在大齐,吃得好住得好,月俸也比如今高了几倍。”   “我一家老小都在王府,少爷待我极好,如今小姐哪里需要我的尽管说,我等粗人不觉得辛苦。”   小郭子嘻嘻一笑,附和道:“不辛苦。”   王挽扬想着开始几个月让他们帮个忙就差不多了,往后也不能让他俩一直耗在这里,毕竟王挽扬自己是无所谓在何处,也没什么牵挂,一年之后生意若是有起色,她定会重新再雇佣几位帮工,让他俩回大齐去。   于是王挽扬但凭着仅有的一点记忆,去暗下问寻了几位曾在方画戟手下做过兵器的帮工,如今好几位都在蔡家兵铺,虽然说若是有时间则为女主指点,但是人还是不会过来干活,毕竟王挽扬如今新开的兵铺,手里的银子有限,几位铁匠师傅也不会放弃那边还算高昂的收入。   如今日子过得有条不紊,王挽扬忙里忙外也无闲暇去想太多与这兵器铺不相干的事儿。早起练一会武,白日里要去各家谈生意,去铁铺看货并指点,有空则静下来绘制图纸,动手做一做小样的刀剑模型,夜里盘点库存与银两,记几笔简单的账,睡前看一看书,充实得很。   这日邱捕头将拟定好的两纸文书交到王挽扬手中,予她细细看,条款与目录以及数量金额皆是准确,于是王挽扬签了字并按了手印,同邱捕头一起去见府尹。   入了官衙,被请坐在两侧稍作等候,待那府尹上来之时,王挽扬却是愣了片刻。   此人原先在大齐京城呆过一阵时日,唤作方翡,亦可算作同僚,曾拜在是王洛山的门下。但王挽扬不能确定他是否还记得她与否。   无论记不记得,王挽扬都不愿轻易露了马脚,怕泄露了行踪,可是那张文书上却早已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后悔不已当时为何不定一个化名。正值她惶恐不安之际,方翡出言道:“此次采购数目不大,然督查监管不可少,不想等交货了再出岔子,还是初次从王老板这里购刀,若是有什么万一,王老板可莫要推脱。封城不比其他国,官府衙门不与之统筹,乱则乱,却也方便行商,毕竟少了些条条框框。”   “大人说得是。”王挽扬笑道,“商贾者信誉为上,又何况是同官署做生意,我等也会格外小心,保证质量无忧。”   “我们选中你的铺子来承办此事,自然是认为你们担得起,且有这个本事,”方翡在纸张上按了两个官印,又道,“本官已落了章印,届时等腰刀送来之后,便可依据此证来库房提款,或是让邱捕头给你送过去也可。”   “谢过方大人。”   此后又闲谈了几句,都没什么大波折,于是王挽扬心绪平复,觉方翡并无看出她是谁,暗自舒了一口气,便随邱捕头回了自家铺子。   王挽扬手上还有几张银票,是那日王岑提了她从前的俸禄一并归总到汇票上的,减去这一月余的车马食宿以及店铺人力费用,再加上几日来的换刀收入,还有三百多两可用。对于这笔预付铁匠的款项还是绰绰有余的。   王挽扬这笔生意做得还算顺畅,交出了第一把腰刀的样品,刀身长三尺二,刀柄三寸,舞起刀来极为轻盈,官署上下皆是极为满意,特别是几位女捕快。王挽扬甚是欣慰,于是快马加鞭,支会铁铺的师傅,接下来的五十九把正式开始日夜加急铸造。   哪知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她却收到了王岑寄来的信件,说是王洛山已经知晓她人不在南岭,气极病倒了数日,正与刘暇往来协商。   王岑唯恐下一步王洛山便要让人来寻她,亦是担忧自己被父亲责骂。   王挽扬见王岑信中所说,尤为心焦,然不知王洛山是否知晓她在何处。再读一遍信,好似是王洛山主动与刘暇取得联络,这么一来,她亦是猜测通报王洛山的人应是这位方翡。   妄然思虑,也不能因此而断然认为是方翡通风报信。   除却惶恐王洛山即刻便让人过来送她回南岭之外,王挽扬亦是焦灼刘暇会不会有什么举措。她决定探一探这位方翡的口风,亦不敢轻举妄动。    ☆、【第六七章】费周章      因怕外人中途搅局而自己血本无归,王挽扬这边启程同邱捕头商议,问了个清楚库房里是否有结余,若是到期承兑汇票,王挽扬则恐出了封城则无处可兑,因而还是在意能拿到手的金银重量。   邱捕头再三保证之后,王挽扬暂且放下了心。正要回去,恰是遇见了臭名远扬的县令周大人。周眭善蒜鼻招风耳,大腹便便,粉头垢面,身后的师爷则是一副奴颜屈膝模样,紧跟在他的后头。   周眭善瞧见了邱捕头与王挽扬二人,摸了摸下巴,看着王挽扬道:“这位是……?”   邱捕头低着的头神色有些不自然。   师爷在周县令耳后悄声说:“是新开兵器铺子的掌柜。”   “哟,”周眭善打量着王挽扬,再看了一眼双鬓染白的邱捕头,为难道,“掌柜的,生意不做来我这衙门做什么?”   王挽扬正想开口,而邱捕头拦下,同周县令道:“方府尹钦点王老板,为的是锻一批新腰刀给捕快们。”   “呀老邱啊,还拿那黄毛府尹来压本官?”   师爷添了一句:“仗势欺人。”   “啊对,仗势欺人,”周眭善斥道,“你究竟是听谁的,在本官的辖区内,可容不得外人指手画脚。”   “上头有令,不得不从。”邱捕头则是不敢担下这个责任,试图将担子往方翡身上推。   而周眭善上头有人,认了宣抚司署的宣抚使为干爹,于是为非作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王挽扬见邱捕头这般作答,亦不知方翡将会如何,于是澄清了一句:“草民不过是一介商贾,做生意的最为末等,自然是听官府大人的话。”   “你倒是有什么本事,让方府尹指名来接这刀剑的单子?”   师爷又与周眭善补充道:“这妇人的铺子不过开了月余。”   周县令一听则为大怒,一想到他们竟然无视自己,越过此级,不让蔡家兵铺参与此事,便觉权威受了挑衅,于是百般刁难,又见色起意,特地遣走了邱捕头,留王挽扬一人在衙门大堂内。   师爷悄悄关上了门。   邱捕头守在门口,生怕出什么事情,却又不敢插手,路过一衙役,邱捕头连忙喊住他,让他连忙寻几位捕快过来。   而王挽扬则是在门关上之后,径直找了位置坐下,从袖中取出一把绑在腕上的匕首,啪地放在了一旁的方案几上。架起了腿,分明仰视着油头滑脑的这位周县令,却一副睥睨的模样。   咸鱼杂碎能耐她何。   若是这位周眭善敢靠近,王挽扬身上配的这把短匕自然也不会歇着。她长大到这个年岁,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令人作呕的人。   周眭善一见她拿出了刀子,自然心中戚戚,气势顿无。   “若大人以为草民是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妇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王挽扬笑中轻蔑。   “普通妇人也不会开兵器铺子。”周眭善有些难堪,可依旧想谈一谈条件,“你说女子在家相夫教子不可?为什么要出来抛头露面做这种生意。”   王挽扬端着笑道:“大人的话我听不懂了,是哪种生意?”   “本官的意思是……兵器刀剑,打打杀杀,非为女子该做的。”   这种话儿王挽扬耳朵自然是都听出茧,根本触怒不了她,王挽扬霎时觉得无趣,想要拿上匕首走人了:“周大人不妨有话直说。”   “掌柜的是外乡人,不懂封城的道理,即便比寻常人硬气一点,也不过就是个商人,在这里谁的话有分量,你大可问问周边的人,劝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乖乖让出这份生意,量力而行。”   “大人放心,草民有这个能耐。”   “你……!”周眭善气得双眼圆瞪。   而此时大堂门被霍然推开,为首的女捕快毅然拎刀相向,王挽扬往门外一瞧,不见邱捕头踪影。   周眭善话被打断,恶狠狠地训起了坏事的捕快:“谁让你来了?”   捕快姑娘也无惧色,而是装作什么皆不知的模样,回复道:“闻说有衙门大堂有贼子胁迫大人,小人特来相护。”   周眭善往大堂四周望了一眼,手指着安坐在一侧的王挽扬,顺水推舟道:“将这个贼人带走!”   王挽扬闻言起身,自觉让捕快姑娘捏扣住双腕带离衙门大堂。   待走出街口转角,王挽扬被松了宽松的捆绑,而听那姑娘道:“我叫江乔,方才委屈你了,那狗官可有对你做什么?”   王挽扬摇了摇头,而江乔瞧见了王挽扬手心的趼则是顿时明白她常年握剑,又问:“王老板也练过?”   “若连剑都不能拿,还开什么兵器铺。”王挽扬笑道,重新系好了袖中的匕首,对江乔道:“替我谢谢邱捕头。”   “他也上了年纪,若不是为了糊口,谁还当这儿的捕头,两面不讨好,虽然看不下这狗官,然而却做不了什么,只能由他为非作歹。”   “新铸的腰刀用得可习惯?”王挽扬瞧着江乔的脸蓦然问。   江乔眸子一亮,似是觉得王挽扬有些神竟然能知晓她用过腰刀,回答:“比从前的好使多了,刀身轻,削剑如泥,从前蔡家铺子造的几不能用,皆是废铁,又何谈治安护民。”   “那就好。”王挽扬觉得这位姑娘有趣得很,神情姿态有些像岳纨。   心中微叹,谢过江乔,于是先走一步回了店。   小郭子见王挽扬才回来,多多关切了她几句。而她也没多说什么。   第二日王挽扬却是又收到王岑的来信,说是刘暇阻止了王洛山,说王挽扬好端端在南岭,也未曾出宫半步。   吁了一口气,安下心来的同时,王挽扬又摸不清刘暇究竟是如何想。   警惕得转头瞧了一圈四周,怕是有暗卫一早埋伏着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屋内如常,木质梁架,四根圆柱撑着屋顶,窗户纸都贴得整整齐齐,并无丝毫异样。   南岭,太阴殿内。   唐公公当众宣读了将小郡王刘晖接入宫中,并授以皇子等第名号的诏书。而梁王的四夫人则未指明太妃身份,暂时随小郡王一同入宫。   一时之间,朝内外议论纷纷。   虽早有传言说小郡王是昭王刘卉所出,然刘暇此道诏书竟是将这传闻坐实了。但叫人实为不解,即便小郡王是昭王亲生子,亦是对刘暇的皇位有所动摇,众臣皆不明白为何刘暇会让他入宫,而不是将此事永久地深埋于地下。   不知情者以为梁王乱臣贼子逼宫叛乱已自裁,而深谙刘暇作为者,越发觉得这位帝王深不可测。杀心寡淡,虽为仁义,但若无留后路,不绝后患,则恐有朝一日四面楚歌。   刘暇依旧毫不在意。   下朝换了一身便服,脑中一闪王挽扬曾对他说的“用完午膳去见一见昭王”。如今她倒是不在了,那也只能刘暇一人前去。   昭王府上的格局与园林景致与当初在齐国的相似。刘暇几乎未曾来过昭王府,对此布局有些恍如隔世之感。被府里的丫鬟引到后院的池塘边上,见刘卉还在打盹。刘暇便让人先下去,自己一人远远地坐在边上,观鱼喂食。   满池子的锦鲤不知能不能带来一丝好运,刘暇觉得有些疲惫。   大概是被刘暇投掷鱼食的声音所扰醒,刘卉一觉醒来便是见着自家儿子半跪半坐在另一侧的美人靠上,一手拿着饵料,一手向池中投食还不知是投石。   刘卉亦是有些恍惚,以为一觉回到了六七年前,一脸惊诧。   “怎么?被吓到了?”刘暇语气平淡,依旧观鱼。   “你如今做到了,是来看为父的笑话?本王不会道歉的。”   “孤以为,要道歉的是孤呢。”   刘卉这才想起小郡王之事,哼笑道:“先斩后奏,再说一声抱歉又有何用。若刘広信以为真,当机立断亦是要斩了本王。刘暇你这帝位之下,满是你父王的血啊。”   “不会。他斩不了你的。”   刘卉别过头去,见不得刘暇这副了若指掌的模样。   小郡王才一岁多一些,期间经历了几番周折。也多亏他年岁小,记不得事儿,因此也算是一种福气。   接入宫了之后,刘暇也是抽了空便去看他。只不过小郡王还不能说话,见了人就咯咯地笑。冬日里穿得厚实,可是探入棉袄袖子中握了握小晖儿的胳膊,实在见不得半点婴儿肥。   刘暇捏了捏小郡王并不怎么肉嘟嘟的脸儿,望了一眼四夫人。四夫人很是惶恐,生怕被他怪罪处罚,并不知晓刘暇接她娘俩一起入宫的原由,守着本分,不敢逾越。刘暇念到小晖儿中毒久久地病了一场,如今还能安安稳稳地活着,也是极为不易,即便瘦了些,往后大抵也能补回来。   “孤不懂如何喂养婴儿,你自己的孩子,就多上心些。你且放心,宫里比外头安全,孤是疼这个弟弟的。”   四夫人不敢抬头诚惶诚恐。   如此一来,梁王府上的夫人不是投奔女儿离开京都,便被刘暇禁锢在所能掌控的地方。而梁王大势已去,刘広若是想要联络她们做什么,也是一件难事。   更何况,梁王已是一位“死人”了,碍于身份,多行动不便。 ☆、【第六八章】过拆桥      王挽扬出宫一事算是平息下来。   王洛山因得刘暇反馈,并不再遣人寻她。而王挽扬始终疑惑,通风报信之人究竟为谁,心中对方翡亦是有几番疑虑,然她亦不可拆穿,妄自坐实了方翡对她身份的确认。   可方翡为何要这般做?认出她来却不当面对峙,是与王洛山忠心耿耿么?那又为何沦落至封城?是王家落败的时候收了牵连么?可闻官署里其余人皆服从方翡,他也不似郁郁不得志之徒。王挽扬能料到的唯一解释,或许是方翡此人一方面为了对王洛山显示忠诚,另一方面若是是想先收了货,克扣了来不及给她的那些货款。当然这也仅仅是猜测。   但若真是如此,他也太大费周章了。   戏园子里鼓瑟吹笙,刘暇下朝后驱车前往。   霍兮特意上楼,陪他坐了一会,端了拿上来的清酒,替他倒上一杯。   刘暇眸光淡淡,道:“眼皮子底下都能丢人,你不用赔罪。”话一说出口,一想王挽扬是在他面前离开,便觉得是自己疏忽。   “在下亦非前来赔罪,不过是见你落落寡欢。”   “孤是乐不思蜀,随便由她去了。”刘暇嘴硬得很。   霍兮闻言一笑,喝完了杯中酒:“想来陛下是明白了?”   “孤不想明白。”   难得刘暇有兴致,又梳洗一番,乔装打扮,上了台。唱了两三场后,后颈都生了汗,退下之前发觉台下有熟人相谈甚欢。   偌爻始终在霍兮这家戏园子里管事,而灵珑竟也是来听了一回戏。二人相见,还是灵珑唤住了偌爻,与他浅浅的说了两句。   刘暇对于灵珑,多是愧疚。害她颠沛流离,害她风评苟且,害她命悬一线,害她痛失亲弟。刘暇此时与她来说面皮薄,不愿当面显露沉痛与悲切。因而只能封赏她种种荣华,却也不想再见她一面,以显得尴尬。   回了二楼雅间,刘暇却发觉桌上多了一盘橘酥。   一问房外站着的小厮,说是一位夫人端来的。听他描述了几分那夫人的模样,分明就是灵珑。刘暇倚栏往下望去,而灵珑却已然离开。   拿了一块橘酥,刘暇端量了片刻,又将此放回盘中。   令人拿了食盒,将盘子放在食盒里头。   问了一声正在盖食盖的小厮:“这园子里没有橘酥吧?”   “桃酥和梅酥可以点,客官要再上一份吗?”   刘暇抿了唇笑:“不用了。”又添了一句,“帮我和偌爻问声好。”   小厮点头,送他出门。   启程回宫。   刘暇上了马车,一坐定,便同暗卫道:“盯紧灵珑。”   午后刘暇收到消息,说偌爻自觉罪该万死,将刘暇所在的雅间同灵珑说了。   灵珑送来的那叠橘酥,带入宫中之后,便赐给了今日知晓他行踪的几位掖庭臣子,误食的宫女倒地不醒,面色发昏,太医署来人救治。几位犯了事的公公面面相觑,不敢吭声,晓得刘暇这是以儆效尤。   事情变化得太快,猝不及防。   刘暇怎么也没想到灵珑竟会加害于他,几番思虑之后,再度将偌爻好好审讯了一回,亦让他不再打草惊蛇。   刘暇几日不上朝,说是病了。   文武百官担忧龙体,太医署已忙里忙外派了好多人进殿探病。却闻说陛下少有清醒的时候。   有人曾谈内臣的口风,问一问刘暇如今身子如何,回答皆是圣上龙体甚佳,外人则觉刘暇已是病入膏肓,勒令所有宫人统一回答,不准泄露一丝半点病情。   朝政不能废,现下刘暇手下并无完全可靠之人能凭一己之力□□朝政。刘暇纵然是病了几日,也不能一直不上朝。于是他将计就计,一脸倦怠地上了一次朝,依旧处理公文,看起来身子相对康健一些,并定下了此后每五日一次早朝的规矩。   灵珑闻讯后速速回了肇赐的府邸,敲开了东侧一间屋子,低声道:“刘暇食了橘酥,毒性难抑。”   “此毒性剧烈,难以可解。若无误,令弟中的便是此毒。”   灵珑闻言咬牙:“刘暇生性多疑,过河拆桥,忘恩负义,他为帝王便可置阿瑾于生死不顾。如今阿瑾惨死,贱妾无论如何也要讨回一个公道,哪怕一命换一命也在所不辞。”   黑暗中的人见此轻笑:“他本就是戏子,嬉笑怒骂皆为演义,为了执掌大权将所有过错推到本王身上。刘暇死有余辜,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在恨头上的灵珑听信梁王编造的胡言,竟然也是不管不顾了。根本忘了康王当年为何会殁,也都是梁王与刘慕一手造成的。   灵珑如今有自如出入宫内的权力,梁王刘広借助这一点,亦是将这位妇人也拖下了水。灵珑自觉什么都无所谓,若无家人,她为何要活在这世间,灵珑她早已在河中浸泡数年了。   一身华服,妆容精致。灵珑凭着令牌入宫,身后两位侍从,前路畅通无阻。   等着唐公公通报后,便随之入了内殿,以探望病榻上的刘暇。   刘暇一脸病容,眉间三分憔悴,唇色惨白,床榻边上跪着太医,正在把脉诊治。   见灵珑来了,说道,“不必行礼了。”刘暇稍稍坐了起来些,后背靠在立着的枕头上,让太医先行回避。   灵珑看见替他治病的是侯止舟,心间不防猛地一跳。   灵珑坐在临近床榻的胡凳上,问:“陛下感觉如何?怎么就忽的病了呢。”   “本是春冬之交,些许是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刘暇轻声道。   “还望陛下早日康愈。”灵珑面色担忧地道。   “你也不用特地来一趟,养两日应该就好了。”   灵珑点点头,又四处望了望,问:“怎么也不见皇后?”亦怕王挽扬在场,桎梏了他们的行动。   “她刚回去歇息。”刘暇轻松一言随即便堵住灵珑的借口与去路,以防她知晓王挽扬不在宫内之事。   刘暇在被中握着囚牛首的右手握得紧了些,眼睛余光瞟到画屏边上灵珑身后的侍从,笑道:“怎么不是赏赐给你的侍女?没说侍从能入宫。”   灵珑蓦地不说话,添了油,又点亮了几盏灯。   烛光亮了一些,眉眼在昏黄的火光下显现,刘暇的猜测不错,果真是他。   见了许久不曾露面的梁王,刘暇端出了笑容望着他,却是对灵珑道:“这侍从长得分外眼熟。”   梁王稍稍被激,却始终长辈姿态,从不恼羞成怒:“皇侄是连本王也认不出了么?”纵使是身着侍从的衣服,却不输皇族气宇。   “能让孤唤作皇叔的人都殁了。”   “笑话。”梁王嗤笑刘暇目中无人。   “难不成你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刘暇眯起了眼,望向刘広,“因皇叔叛乱自裁,孤怜悯小晖儿,便将他接入宫内,好好看管。”   “如此歹毒,你连自己的皇弟都不放过么?”刘広冷哼一声。   刘暇细细打量,梁王似是对刘晖毫不在意,大抵是听信了舛讹,以为小郡王是刘卉所出,“你又何尝不是呢?”刘暇微微咳嗽了两声,似是被病痛缠身,“皇叔入宫做什么?孤看在叔侄一场的情分上,本就此放你一条生路,哪知您如此想不开。年岁大了果真就痴愚起来。”   “哈哈哈哈,”梁王豁然大笑,“这皇位若不是本王心慈手软,又怎轮得到你来坐。如今见你也难捱几日,不若将大权奉还,莫做垂死挣扎。”   “皇叔兴致高,将皇位当儿戏,只手遮天比荣登宝座自然更有趣。”刘暇眼中满是笑意。   他不嗜杀,但却睚眦必报。   刘卉还是质子的时候,那些美人姬妾推刘暇入水,谋害乳母性命,他不会轻饶;刘卉不闻不问他安好与否,天天纵情享乐不似父亲,他不愿谅解;刘広让其弟远南岭入质,使得刘暇身份尴尬饱受欺辱;又设计夺方家五州图,害王挽扬二次落马,二人间隙如鸿沟;再谋权逼政,杀他如手足的亲信灵瑾,他亦不会宽恕。   如今正是绝佳的时机,梁王身旁无甚追随助力,刘暇也困于床榻,灵珑一弱女子不敌武力,唯三人在这内殿之中。   梁王觉取刘暇性命极为容易,伸手摸藏掖好的短刀。   刘暇亦是想将事情做个了结,眼里尽是挑衅。   千钧一发之际,宫人在外头通报道:小郡王与四夫人到。   梁王一时松了心神,眼珠忽转,面色一时青一时白,待四夫人抱着小晖儿入殿,与灵珑和刘暇寒暄几句,他猛地一发狠,斥了一声:“贱妇”,将四夫人捅上了一刀。   四夫人没得不明不白,望向刺她者为谁时,却似发了疯一般地笑了出来,眼角沁了泪,没了气息,亦不瞑目。   刘暇见此面色煞白,有些微怔地看向魔怔了的梁王,连忙呼人,哪知胸口霍然被□□了一把刀。刀锋在胸腔缓缓转动,刀柄被灵珑双手紧握着。   刘暇按住刀柄,看向手的主人吃痛道:“眼盲心盲。”   身后是梁王被暗卫一剑抹了脖子倒地的声响,刘暇嘴角猝血,而梁王脖颈竟然不见一点血渍,倒是给了个痛快。   灵珑惊慌失措,正要拔刀,下一瞬便被宫内埋藏好的暗卫制服,送了天牢。   刘暇胸口的血汩汩不停,刀锋上还残留热气,皱着眉见侯止舟踏入屋内将他放平,舒了一口气般地闭了眼睛。   整个宫殿唯有小郡王不明所以却撕心裂肺的哭吼声。   不过一眨眼的事。    ☆、【第六九章】趋而进      王挽扬满心欢喜地将最后一批剑送到了衙门,收了账款之后正想回店面,顺便茶馆里坐一会,吃一碗面。   热腾腾的阳春面送了上来,王挽扬取了筷子,稍微吹了口气,吃了几口,热汤面让人满足得很。   正要继续喝汤,却是听闻后面有人小声言:“原来南岭那位梁王是假死啊。”   王挽扬竖起了耳朵,听到:“现在是真没了性命。”心中稍感欣慰,刘暇此举令她难置可否,绝了梁王以备后患自然是好事,虽应恭喜他敌方势力已除,大权在握,难被人动摇,可总归会被人诟病先前将梁王死讯告知天下百姓,是为欺瞒,后又屠虐亲皇叔,难免会让人诟病。   “帝王要你三更死,你活不到五更。梁王一开始纵是逃了,如今不就还是被捉拿处死了么?”身后人讲得绘声绘色。   “是啊是啊,”立即有人附和,颇为认同,“可是听说南岭的皇帝也身染重疾,命不久矣?”   王挽扬还未舒缓的一颗心骤然一紧,筷子没攥住,一下掉到了地上,一旁的小厮连忙拿了一双新的递过来。   背后人依旧絮絮叨叨:“听闻被梁王捅了一刀,看样子是夺他性命去的?”   “刀子就捅在心口呢,血是断断续续流了好几日都没止住。”   “若熬不过去,这南岭也就无人了?”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我嫂子的兄弟就是在南岭宫里当差的,那还有假?”   “他亲眼瞧见的?大场面啊……”   ……   王挽扬泛来一阵心悸,喉管中面仿佛生硬了起来,更是没胃口吃余下的面了,掏出银子扔了在桌上,便立刻马不停蹄地回了店铺。   一进屋子立马就收拾行李,小郭子见她慌乱,问:“出了什么事儿?”   王挽扬便拿起手边需要的衣物与剑,简洁交代了小郭子几句,小郭子面色凝重大概也是被吓到了,点了点头。   王挽扬当即又上了马,一路策马狂奔。   被突入齐来的传言震慑了心神,她根本无法冷静下来思考,脑间霎时空白,找不到理智依存,只是心心念念地想要奔赴他身边。   空凄凄的心内仅剩急切与恐慌,生怕自己赶不到,赶不及。   刘暇会死吗?他不会死的吧?企图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但脑海中臆想的他倒在血海胸口插刀的场景却不能磨灭,害怕一语成谶,越想则越成真。   王挽扬开始后悔自己并没有在他身侧,如果她不离宫的话,一定能替他挡下那把刀吧?他也不至于受重伤濒死。   彻夜狂奔,过了三日依旧不眠不休。眼底充斥着血丝,却丝毫不困顿,强忍住胸口鼻尖一涌而上的浓烈酸楚,不肯落泪,是因为不愿他出事。   大雪落满肩头,马蹄几次险些打滑,依旧抽鞭奔跑,还有一座城便可到达京都。   然夜深,城门已关,白雪堆了半尺高,王挽扬奋力敲门,冻红的双手摇着铁制的门环,却被人拦住。   “娘娘,回去封城罢。”   王挽扬筋疲力尽,耳中轰鸣,竟是一时之间不能觉察来人,猛地回头,才发觉是渚叶。   踢开积雪,王挽扬腿脚有些发麻,但她强撑着问:“他的意思么?他还活着么?”顿了片刻,一想到他竟是一直知道她的行踪,将她在封城的种种都看在眼底却不动声色,亦是劝退了王洛山的几番追问,便立马有些拘谨起来,下意识地质疑:“又是蒙骗世人的戏码么?”   “渚叶不知,但此前受命非为有令,不让娘娘入京都。”渚叶只是低头禀报。   王挽扬吞了一口口水,望着几乎刺眼的白雪,心中苍凉。是她自己要走,她自己作孽,如今他便不让她回了么。   “今晚在城外找间客栈休息一会,明早属下同娘娘回去。”   先前急切的心稍稍缓和,王挽扬洗漱时暂且想通了不让她入京的原由,若是被人发觉事发时她并不在宫内,难免惹人非议,可是如今宫里知根知底知心的人太少,若王挽扬她不回去担起这份责任,也定会有人发觉皇后已经不在宫内数月多日了。   夜里尽是梦魇,断片般地梦回祖母过世时的场景,又折回现实,赶回皇城却见到刘暇驾崩,心跳一瞬间骤停惊醒,王挽扬根本睡不着,醒来时一身汗,起了身喝了一口凉水。见渚叶因追赶她多日困乏得很,睡的熟,于是当机立断,披衣起身,束了发,连夜又冒雪赶回了城门下,晨光熹微,星星都还未散去,王挽扬赶在第一批入了城,此后驱马半日到了京都。   渚叶醒来,才发觉王挽扬早就不见。   大理寺。   几日内,刑部将梁王党同之人一一缉拿审问,清查余孽,此后便押入天牢,不日即将行刑。顾檀亦是多日未歇,不曾阖眼。   而刘暇却依旧没有清醒,昏迷许久,朝政由宰相代为操持。   暂歇江淮的刘慕亦是送上关切,让赵吝之前来探望刘暇病情,一探虚实。赵吝之因此与赵潜简单会面,被赵潜随意安排住在了霍兮的府邸,赵吝之起先推脱,后见霍兮并不愉快遂住了下来。   王挽扬入城之后寻了赵潜,并未开口说任何一句话,赵潜叹息,便明白她要入宫。王挽扬此次离宫根本就不曾想要回来,因而通牒与令牌皆在连翘殿内,因此无法告知人身份。赵潜立即安排妥当,随她进宫。   刘暇呼息微弱,躺在龙榻上,双目紧闭。已经多日不曾进食,面容消瘦,倘若再不醒恐怕并不会因胸口的刀伤而亡,倒是会因饥饿过度而殁。   胸口的伤亦是没有结痂,倒是起了轻微的炎症,随着胸口的起伏血渍渐渐晕染纱布以及单衣。   她不曾见过刘暇如此消瘦与狼狈的模样。都不敢相信眼前憔悴的人竟是不可一世的刘暇。   心间泛起一阵疼惜的涟漪。   刘暇在做一个冗长的梦,仿佛没有尽头。   一个冬日。   雪积得颇为深厚,沙石尘土被翻出来,弄脏了白雪,四处皆是断臂残肢,血染红了大片,又冻凝了起来。   前头一人扯着倒落在地的战马的尾,四肢僵硬地跌坐在雪地间,红色的战袍湿透了也浑然不觉,不知是因化的雪,还是因战生的汗。   身形好似她啊,蓦然生了念头,想将她扶起,伸出了双手,企图将她从秽乱中拉起,而指尖一触到她的肌肤,却被她狠狠推开,拒绝任何的好意与扶助。   刘暇嘁了一声,想要离开。口中并非甘甜,喉口一阵涩腥。   隆冬的白,明晃晃的,伤眼。   梦里他意识到这不过是一个梦,却怎样也醒不来。   漫无目的地走着,起先一脚一脚地走,尔后开始渐渐跑了起来,一直向前,向着白色的边界跑去。   猛地被绊倒,狠狠地跌了一跤,磨破了膝盖,发觉绊住他的是灵珑的尸首。   他试图爬起来,刀锋却指向他鼻尖,抬眼,是面无血色的灵瑾。   刘暇动了动唇,张口,轻叹:“灵瑾。”   下一秒刀便刺入他胸口,刀将衣料皮肉划破的声音灌入耳底,他瘫倒在莽莽茫茫的雪地之上,灵瑾另一只脚踩踏在刘暇胸腹之上,用了力。   被靴踩过的胸口恍若撕裂般疼痛。   耳边似是有各种人声,嘈杂之中,刘暇能依稀辨别出乔峥嵘呼喊他的声音。   声音越发离他越近,太吵了,刘暇却没力气遣退斥责,扛不住虚弱以及困意,闭上眼沉沉睡去,不知阖眼多久之后,复被谈话声吵醒。   雪地之上,有人半跪在他身旁,说了好些话,俯身抱住他的肩膀,他惊觉面上有泪痕,却不是他的。   王洛山闻讯刘暇病危,本意立即授意王挽扬应宣布怀有子嗣。王挽扬见信却不愿从,将之搁置,一一拒绝了王洛山手下之人的觐见以及来访。   守在刘暇床边,紧握他手,替他喂药,期求他能安然无恙。   侯止舟悄声入殿,看了一眼王挽扬心力憔悴的模样,道:“先去休息罢。”   王挽扬却固执,怕眨眼他就气息全无。让开了位置给侯止舟诊治,却坐在床尾不想离开。   侯止舟叹:“你纵是在这儿没日没夜地守着,也不能助他速速好起来。”   “我晓得,只是我不累,亦没什么好休息的。”分明双眼通红皆是血丝,却硬要说自己无妨,王挽扬从前并不逞强,处处示弱见好就收,可如今这副兀自刚强的模样,让人叹息且心疼。   “陛下情况稳定,暂且不会有性命之忧。只不过身受重创,需要一些时日才能醒来。”   “哪有人昏迷那么久的,侯医丞莫要诓骗我不懂医术。”   侯止舟示意身侧低头端着器皿的医女,点了一支安神香,又往罗帐四角上挂着的小铜球里头添了些香。   王挽扬才发觉这位医女是瑞香。虽是暗暗惊异一瞬,但却没有出声攀谈且追问。   此时渚叶的快马赶回京都,通报之后,急急入殿跪倒在王挽扬身后,看见龙榻上的刘暇昏迷不醒,一时之间,也不敢再劝她回封城。   哪知王挽扬忽地出声:“我回连翘殿小睡一会,渚叶你留这,同大伙儿一起做好自己的本分。”   侯止舟瞧了王挽扬一样,眼色不明,方才她明明说不困,怎的现在又变了卦?   瑞香吃惊暗想难道这安神香有这么灵?   只有王挽扬知道,坐回刘暇身侧时她攥住他的那双手,在被底,被紧紧地回握了,根本不像是一个负伤之人。   这个骗子,连死生大事都要拿来当筹码,垂危之际的疼痛都是假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自己写文的剧情发展速度越来愈快 本来一件事情能写两三章 现在大概就两三句话吧 ☆、【第七十章】客何来      算一算,这大概是王挽扬第四次下决心离开南岭皇宫了。   她要走,他要留,反反复复,刘暇不厌其烦。   她还是回了封城,昏天黑地般地睡了三天三夜,补了多日未眠。却始终噩梦连绵,梦回多年前封城一夜之间被血洗,齐岭两军趁机厮杀,混乱中方画戟被刘広军队失手所杀。王挽扬未见场景,她唯有的印象仅仅是王洛山骑高马,宽厚的手掌将惊魂未定的她接过,小声让她安眠。   醒来时王萧与小郭子正在前厅招呼来客,又接下了封城官府里的几笔单子。见来谈的邱捕头面染红光方离去,王挽扬王萧问:“邱捕头是有什么喜事儿么?”   王萧答:“周眭善被撤职了,蔡家兵铺垄断没了靠山,现下封城的兵器铺得以公平竞争,小姐,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王挽扬脑袋微微胀痛,点头,又问:“怎么就被撤了呢?周眭善不是还仰仗宣抚使么?”   “就是因南岭那位陛下遇刺,”王萧瞧了一眼王挽扬的脸色,“大理寺清了好一批曾与梁王接引之人,宣抚使是其中一个。”   “既然如此,我们可去会一会蔡家铺子的那些铁匠师傅。”小郭子道。   王挽扬揉了揉太阳穴,说:“再等几日,他们自会上门。”   果真几日后那些蔡家兵铺的铁匠们几乎都来投靠王挽扬,小郭子觉得惊奇,问王挽扬为何。   王挽扬笑着说:“其他两家兵铺颇具规模,纵然出的佣金丰厚,但人手饱和,不需再收帮工,那些师傅们会投靠无门,且其他兵铺的老师傅皆有自己的一套铸造法子,也不愿听从他们‘新来的’意见相左。而倘若我们起先先去请了这几位铁匠师傅来我们这儿,他们则有了资本抬价。到时候若我们储备的金银不够雇佣他们的,双方面子上都难堪。”   迎来了一批自己的铁匠之后,王挽扬便省去出城依托专门的铁匠师傅渗碳淬火,也省去路途的运输费用。   几位老师傅颇有感慨,唏嘘从前王挽扬还是孩童的时候。而王挽扬自己却是几乎记不起来过去的种种了,只能微笑点头。   “邱捕头那时还算是救了掌柜的一命呢。”   王挽扬万分诧异。   “那年若不是他将你交给了齐国来的大官,暂且保全性命,掌柜的恐怕也要卷入这场纷争之中。”   “不得不说,你娘俩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事到如今,王挽扬想明白了通报王洛山她在封城的人究竟是谁,大抵就是邱捕头吧,此次见到她,则差遣人支会了王洛山。因他俩并不相熟,因此王洛山将信将疑此事,亦不打算深究。而邱捕头则恐并不清楚齐国与南岭之间的种种琐事,也不晓得王挽扬迄今是个什么样的身份,又为何会躲藏在此。   而那位府尹方翡根本没认出她吧,王挽扬心中稍安。   几个月下来,王挽扬深觉这些铁匠师傅到底是经验丰富,锻造出来的钢铁器具与王挽扬心中所想的几乎毫无偏差,前去察看成品之后总是惊喜万分。为防止黏结不匀,他们则是通过在刀器外包裹草木灰与纸张泥浆进行锻打,析出炭黑。官府的几笔大单子亦是好好地在进行之中,兵器的硬度都有所提高。   抱着样品刀具,王挽扬往衙门走。   却正好遇上江乔急追一女贼,王挽扬见此,提刀赶了上去,然而膝盖损伤日常行路无妨,跑终究是不行,而脚力不敌这位捕快。因此想法子在另一路口堵截女贼,王挽扬绕了一条小巷子,瞧见惊慌失措的女贼身背重物跳过重重拦路阻碍,几多疲惫。   路过拐角,眼看是一条街肆大路,女贼正想趁机逃离到人群之中。然半路出现了好似要拦住她去路的王挽扬。   女贼扔了背上的包袱,沿着墙面往其他方向继续逃窜,逼仄小路上,零零星星几点人,左右一望,几乎是无路可退,连忙跑到小路上,顺手一抓,攥住了身旁公子的衣领子,将他按倒在墙角上,顺势将吻,制造出缠绵的假象,意欲蒙混过关。   这位公子并不反抗,眺一眼来人,面上神色更是欲拒还迎。而江乔一把将伪装着的女贼扯开,双手反握,扣上铁链索,将之捉拿。   回头瞧了一眼王挽扬,说了一句“多谢”之后,则是与其余捕快一同离开。   只留下靠在墙上一脸戏谑的刘暇,与冷眼观望的王挽扬。   “人渣。”   说罢便要扭头走,而刘暇伸手拉住王挽扬的手腕,将她围在了起初他所依靠的墙角上。   王挽扬对他并没有什么好脸色。   而刘暇却是大言不惭,低头凑近,眸光与之相对:“送上门来的为何要抗拒。”   王挽扬哂笑一声,心想自己素来看不惯那种来者不拒的人。送上门者太过轻贱自己,而受了便宜者则太过饥不择食。不如求而不得。   刘暇似是看穿王挽扬所思,颇为赞同地点头道:“似我,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王挽扬被刘暇钻了言语之间的空子,一时无法反驳,抽出了手揍了刘暇胸口一拳。而见他吃痛捂胸,也便有些得意起来。   尔后却瞧刘暇面色煞白,手捂着胸口的地方涔出了血。才知道他伤口并未痊愈,惭愧羞恼自己竟是忘了他还有伤。连忙叫了马车,将他扶回王挽扬新买下的小院。   前头店里的小郭子见来人竟然是他俩,又惊又喜又担忧,被王挽扬忙着差遣去请大夫。小郭子连忙关了店铺门板,跑着去叫大夫。   刘暇摇摇头道:“不必叫大夫,大抵是伤口又裂了。你替我包扎一下就好。”   王挽扬见他唇色生白,一脸惊惶,从抽屉里翻出了纱布与酒,“手拿开。”   刘暇一脸宠溺与无奈地将双手举起,任她鱼肉,王挽扬二话不说将他的外套扯下,血染数重纱衣,而他白玉无瑕的上身却是留下这么一道触目惊心的刀疤。   “我先简单替你裹一裹,这里没法上药。等大夫来了,再让他处理下。”   纵然吃痛,刘暇双眼不离王挽扬,嘴角是收敛不了的满足笑意。   王挽扬看不得这种笑意,替他打上结时,手势用力了些。刘暇小声地呼了一声,王挽扬也并不悔改。   刘暇靠在床头,黑发垂落,伸手捧上王挽扬的脸颊,手指轻轻摩挲。   王挽扬厌恶过于亲昵,许久不见,心绪未平,一切都还没个定数,她也没有半点原谅他的意思,想要疏离,却逃不开。   “你怎么会在这里?”王挽扬拿下面颊上他的手。   “来寻你。”   “我没那么好糊弄。”王挽扬不信他一贯的言辞。   “想见你,就来了,可不是糊弄。”   王挽扬眼底泛酸,别过脸去,絮叨地说了好些店里的事儿,半点也不提及她与刘暇自身。刘暇稍稍用了点力,将她肩膀掰向自己:“将军唱首曲子给我听听。”   “不会唱。”   “唱嘛。”   王挽扬摇头。   于是刘暇哑着嗓子,轻哼:“仙乎仙乎去故而就新宁忘怀乎?”   闻声王挽扬没忍住,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无法克制住。   王挽扬冷面冷血冷心的铜墙铁壁一刹那坍圮,在刘暇面前失态了,泣不成声,宛若孩童般。   往事如烟,但却种种历历在目,一句故去的曲就能勾起浪潮般翻滚的回忆思绪。   刘暇环住王挽扬的腰,将她的头往自己肩上靠,轻拍她的肩胛,让她哭得顺畅些。   进屋未敲门的小郭子一不小心撞见了此场景,一时发愣,连忙退了出去,拉了凳子泡了茶让大夫在前堂等一等。   上完药的刘暇修养在床榻上两日,王挽扬不准他下来,怕又伤筋动骨。   第三日刘暇则又回了京都。   他自然还有他的江山与朝堂,他的百官与百姓。   还有一个分毫不愿挪移也不愿留下的她,却在他心底牢牢驻下。   刘暇每月见她两次,王挽扬觉得尽够了。多了嫌他惹人烦,也怕耽误朝政,少了难免会思念,但她不想说出口。   那日的女贼,经盘查是另一家兵铺下专门偷南岭和大齐官府刀剑的。一团贼伙,专门打劫其他官商搜刮铁器,这次终于被抓,江乔破案有功,得以嘉奖。   闻江乔所言,王挽扬就知道那日刘暇不是平白来封城的,定是借了顾檀的名义,私下走访,来这儿走一遭。   小郡王刘晖如今也有三岁大了,刘暇下旨以太子的规格与礼制教导他,指名许先生为太子太傅。   刘卉有些恼,埋怨无人同他垂钓手谈。   刘暇笑着去了几趟昭王府,勉为其难地与其父喂了一会儿鱼。   夜深,封城。   王挽扬点了烛灯,在书案上绘兵器图,打了个哈欠,有些困得将笔搁在了笔架上,想着稍微靠一会再起来。   一睡就睡得极熟。   刘暇推门而入,见她睡得酣,阖上门,脱下那身绛红披风,盖在她身上,托腮瞧了一会。又一想,则是干脆将王挽扬拦腰抱起,放在床上,让她好好歇息。   王挽扬睡得迷迷糊糊,刘暇替她褪了外衫与鞋,也将自己的脱去,躺上了床榻,熄了灯,拉下了罗帐。   黑夜如墨浓稠,刘暇侧着身子睁着眼瞧着睡熟了的王挽扬,心底想着从前自己反复征询她的意思,望她留在身边,真是青葱痴傻。如今也不需他过多挽留,共枕安眠已然知足。   哪知听她气声唤他名字,一遍,再一遍。   刘暇不知所以,出声询问她怎么了?   王挽扬还沉在梦里,手攥刘暇衣角,他侧耳又听了几声,才明白,她说的是,留下。   嗯,好啊。一瞬间畅然的餍足,还以为她并不同他一般在乎,原来皆是庸人自扰。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那他怎么还会不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到这里算是完结了 这个系列也搞一段段落 过去两年时间因为要申请学校以及考试还有我自己的疏忽 错失很多上榜的机会 文笔也没有得到精进 写起文来反而生疏了不少 希望还在追的大家看文愉快 今天是到达腐国的第一天 脑子里有好梗的话我会努力写文的 之后也不打算边写边更了(码字速度到底有限 谢谢长期看文的读者君们 比爱心.jpg 如果想有互动的话 微博上关注我(黑木小卵子)就好 会回粉哒 喜欢认真看文的大家?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